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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非常事件(4)

“你是常务副书记,也是省委确定的接班人,对他的工作应该有干预权,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让他离开三河。”

孙吉海一句话都没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其鸣不像车光远,这一点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换上车光远,要是苏紫拦车,他会当下接过状子;换上车光远,如果吴达功撂挑子,他会拍桌子,甚至提出罢他的官;换上车光远,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会大张旗鼓地展开一场斗争;换上车光远,如果提拔吴达功做局长,他会自己的官不当,也要跳起来抵制……

换上……

能换吗?这种空想有意义吗?

老了,孙吉海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维退化得一塌糊涂,甚至有点爱做白日梦了。

是的,白日梦。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颜色。他什么也没做,装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阻止他什么?他甚至从没在常委会上主动提过一次三河公安的事,你拿什么阻止?不让他抓毒犯?不让他深入基层?还是不让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底里,是的,暗这个字已经无数次伤害到孙吉海。

暗得你摸不到一点边,暗得你闻不到一点气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是,威胁却实实在在地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逼近——

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说胡权礼的事出岔了。本来孙吉海练字的时候,任何电话都不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又是保密电话,不能不接。

“出岔?”他这么犹豫了一声。那边紧着说:“有人调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换个电话说!”孙吉海愤愤地挂了电话,候在了另一部机上。

笨,如此没脑子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保密电话保给谁?对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对想调查你的人呢?它远不如家里的座机。要想监控座机,你还得通过电信,通过更多部门,而保密电话对他们来说,等于安在你家里的窃听器。

很快,童百山的声音在座机里面响起来:“安全吗?”

“说!”

“这事……这事你看咋办?”

“该咋办咋办!”

他通地放了电话。

是鬼是人都来找他,他这个书记,当着还有啥味儿!

不就一个胡权礼,值得为他上窜下跳?他再三说过,凡事要三思,尤其干部提拔,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这是规则,游戏规则你们懂不懂?不是想提谁就提谁,不是啥时想当官就能啥时当。偏是不听,偏要不停地添乱。添乱你把自己擦干净呀,带着尾巴硬进门,尾巴让人揪住你进得来吗?这下好,让他说着了,事情还没个影,屁股已经让人捅烂。

他有些不知恨谁,只觉恨这个字占据了他全部思维。

胡权礼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

他恨恨地起身,离开书房,在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仍觉心神难宁,索性提上鱼杆钓鱼去了。

这个时候,马其鸣也在钓鱼。子水河绕过子兰山向西而去,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其鸣手持鱼杆,盯着平静的水面。他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细一看,却让人忍俊不禁。握在手里的钓杆真成了光杆司令,鱼饵和牵着它的细线早让水冲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来,说:“马书记,你这哪是钓鱼,就像拿根杆子放鸭子。”秘书小田也跟着笑出声,马其鸣一看,果真成了放鸭子的,遂说:“算了,不作秀了,还是说正事吧。”

季小菲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做了汇报,末了说:“胡权礼一定有经济问题,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当会计,但是出入有专车,身上尽是名牌,听说做一次护理就要花一千块钱。而且……”

“而且什么?”

“我说不出口。”季小菲突然红了脸,羞臊得垂下头。

“据说他老婆在酒店养着个小白脸。”秘书小田替季小菲回答。

马其鸣笑了笑:“好生活啊,”突然,他盯住季小菲,“你是不是将来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一句话,问得季小菲哑巴了。

回到3112房间,侯杰已候在那里。“情况怎么样?”马其鸣问。

侯杰兴奋地说:“阿黑招了,这家伙到底还是没童小牛骨头硬。”

据阿黑交待,所谓的胡权礼舍身救人、以大无畏的精神谱写新世纪英雄诗篇的感人事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事情还得从去年的“3?18”特大爆炸案说起。3月18号这天早晨,三河大地春光明媚,这一天是三河市公安局例行的政治思想学习时间,局党组组织中层以上领导干部正认真学习“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就在学习进行到九点多的时候,110突然接到报警,有个亡命徒称自己不想活了,他儿子被老师天天罚站,该死的老师还三番五次要他请客,不请就要将他儿子撵出学校。他要炸掉这个学校,炸死这些可恶的老师。歹徒称,他已在学校教学楼安置了定时炸弹,等着吧,到时候轰一声,全都上天!

情况十分危机,听歹徒的口气,他真是不想活了,他自称下了岗,老婆又跑了,自己带着孩子,真是活得没劲。

局领导立刻命令防暴大队火速赶往现场,全体警员紧急集合,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红旗小学位于三河市中心,左面是人民银行大楼,右边是三河老干部活动中心。防暴大队赶到现场时,先前到达的110已开始疏散周围群众。一听教学楼有炸弹,周遭做生意的卖小吃的摆小摊的全都闻风而逃,学生家长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本不宽畅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当时学校还在上课,老师和校长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奉命进入学校的防暴队员在离教学楼五十米处监测到爆炸物信号,电子感应器显示,楼内确实安置了定时炸弹。全体警员的心立刻紧了起来,现场指挥的副局长吴达功马上命令,要防暴大队大队长胡权礼带上排爆队员,迅速进入大楼,找到爆炸物,以最快速度拆除。同时,另一组人马进入大楼,尽快将上课的师生撤出来。

现场一片混乱,得知消息的学生吓得不知从哪儿跑,有几个甚至要从窗户里跳下来。闻讯赶来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进入现场,帮助疏散学生。半个小时过去了,楼内的学生撤出了一半,另一半因为楼道太过拥挤,死死地卡在了里面。负责现场总指挥的市长马上做出决定,火速撤除一楼教室的窗户从窗口往外接学生。消防人员立刻进入现场,拆起了窗户。时间一秒秒过去,离歹徒说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可还有三百多名学生困在里面。家长的嚎叫声、学生的哭救声、围观者的惊叫声、消防车警车的啸叫声响在一起,让三河变成了声音的海洋。

歹徒再次打电话说:“你们找不到的,哈哈,等着吧,我要让学校变成废墟!”

又过了半个小时,学生终于疏散出来,撤到了安全地带,人们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有老师说四年级三班还有一名女生没出来。四年级三班在五楼,女生一定是遭了惊吓,躲里面不敢出来。离歹徒说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了,排爆人员还是没能找到炸弹。吴达功命令里面的胡权礼火速寻找一位女孩,她很可能在五楼。胡权礼跟排爆人员刚查完四楼,接到命令后分头往五楼奔,过道里空空的,教室里没人,洗手间!几个人同时朝洗手间扑去,果然,小女孩蹲在马桶上,面无血色,吓得说不出话来。胡权礼刚抱起小女孩,忽然听见嗒嗒的响声,仔细一看,在洗手间水槽边的下水盖下,藏着一枚电子炸弹。电子显示器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二十秒,来不及犹豫,胡权礼猛地将孩子交给队友:“快带她离开!”就在队友跟消防人员将孩子救出楼口的一瞬,时间到了,炸弹来不及拆除,胡权礼一把推开排爆人员,纵身一跃,用身体堵住了下水盖。

险情排除了,学生得救了。

胡权礼并没被炸死。

经专家鉴定,这是一枚高级电子炸弹,多用于国际恐怖组织的犯罪,在香港等地黑社会的犯罪中已出现过,大陆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旦爆炸,炸毁一辆汽车没一点问题。大约是在下水道放的时间过长,接触装置受到潮损,炸弹没有引爆,就这也惊出三河市一身汗。

事后,三河公安得到重奖,胡权礼荣立二等功。

半年多的调查并没查到歹徒一点线索,学校内虽有学生被罚站,但找不出跟歹徒说的情况相似的学生。况且歹徒两次使用的都是公用电话,使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侯杰说:“阿黑就是那个歹徒,炸弹也是他事先放的,做了手脚,根本不可能爆炸。”

胡权礼求官心切,但因秦默这个障碍,一直达不到目的,于是便想出这么一招,想拿立功给自己捞取资本。

这场闹剧的总导演竟是童小牛!炸弹也是他提供的。

马其鸣还处在巨大的惊愤中,侯杰又说:“胡权礼就是当年越狱案中那个被挟持的狱警,道上人称胡哥。而阿黑正是当年切断电源和通信的幕后者。”

3112房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自从马其鸣决定调查三河公安黑幕,这儿便成了类似于秘密指挥部的地方。侯杰刚走,马其鸣又迎来两位神秘客人。他们是三河检察院的两位检察官。

高检察官说,已经掌握到胡权礼的部分经济犯罪事实,他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和红河谷桑拿中心都持有股份,而红河谷桑拿中心存有严重的色情和毒品交易,同时,还查到胡权礼在三河拥有两套豪华住宅。

“马上控制胡权礼!”马其鸣命令道。这一次,他要动用检察院的力量了。

一接到胡权礼被带走的消息,孙吉海立刻意识到,童百山保不住了。这一次,他是说啥也不能铤而走险了。

让该走的都走吧,也是他们作孽太多,到该受惩罚的时候了。正这么想着,电话尖叫起来,接通,是一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孙吉海熟悉,女人告诉他,自己在老地方等他,请他速来,有要事相商。

搁下电话,孙吉海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中,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省城二公子的高级法律顾问。这女人绝非等闲之辈,抛开她跟二公子父子的关系不说,单是她在省城法律界的名气就足以倾倒不少人。她在律师界有铁腕女人的称号,凡是接手的案子,百赢而无一输。如此优秀的女人竟会跟二公子父子搅在一起,不能不令孙吉海痛惜。世间的事,有多少能说得清呢?兴许,离开二公子父子,她也会跟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去还是不去?

去也是危险,不去也是危险。孙吉海真是痛悔,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呢?

他脑子里再次跳出最初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刚从吴水调到三河地委,接袁波的班担任地委政法委书记。职位升迁了,环境变了,也使他这个老吴水一下觉得眼界开了。但是心里他却给自己暗暗敲警钟,一定要保持本色,千万不可错走一步。所以当妻子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提出想到乡下包地种时,他一口答应。有什么比种地更踏实更能接近一个农人的本色呢?是的,到目前,孙吉海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农人,那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什么时候都要跟农人一样生活,这是他的生活信条,也是他修心立身之准则。遗憾的是,就在第二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被妻子叫来一块种地的内弟周生军在城里出了事,为了一碗两块钱的饭,他跟摊主吵架,说是肉放少了,骗他一个种地的。摊主骂了句穷乡巴佬吃不起别吃,惹恼了自小没有爹娘跟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周生军。周生军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看不起他、鄙视他。一怒之下,他抢过摊主的菜刀,做出拼命的样子。也合该那摊主倒霉,大约也是生意不好的缘故,他的气比周生军还大。周生军本意是想吓吓他,给自己出口气,没想摊主更是蛮横,抢在周生军抡刀吓他之前,一把掀起凳子,冲周生军就砸。周生军举起胳膊抵挡,结果菜刀伤了摊主,将摊主一耳朵削了下来。

妻子就这么一个亲人,生性老实木讷,到这时还没娶上个媳妇。孙吉海怎能不管,又怎么管?

周生军最终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十年,这已是很轻的了。如果不是孙吉海的影响,怕是判个无期也说不定。可妻子还是不依,整天哭哭啼啼,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非要孙吉海将她弟弟救出来。就在这时,二公子来到三河,专程拜访孙吉海,当时他就带着这女人。女人那时还很年轻,姿色也非常,但出口已很显学问和水平了。言谈中孙吉海无意间漏出这事,说人这一生咋就非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呢?当时二公子啥也没说,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可是二公子走后不久,大约两个月零几天吧,妻子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弟弟出来了,跑到农场找她,鬼一样的样子吓得她差点没晕过去。

“你猜怎么着,他说不用坐牢了,以后只管在沙漠里放羊,老老实实听话就行。对了,生军还说,他以后不叫周生军,叫杨四……”

妻子还没说完,孙吉海已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等他再想干涉就已经没机会了。

对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也把他的后路给彻底堵死了。

没办法,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的时候,况且他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难道他能忍心将周生军再次送进监牢?妻子怎么活?

听之任之吧,他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这么想。

这一想就让他想到了现在。很多时候他真想跳出来,告诉世界真相,也告诉妻子,这么活下去生不如死啊!想归想,真要做起来,那份艰难,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了断的啊……

周生军死后的那些个日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句话不说,说不出来,真应了乡下人那句土话,哑巴挨闷棍,只有死受的份。他怎么也不信,周生军是失足掉进井里的,一个沙漠里放羊的羊倌会掉进井?死因他清清楚楚,可跟谁说?这些年周生军做的事儿,他难道能不知道?悔啊,悔!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想尽法子瞒妻子,告诉她弟弟出了远门,他打发去办件事,过些日子就回来。

出租车驶进南湖庄园的时候,太阳正直直地照在这片花园别墅里。一踏上这个地方,孙吉海心里便恶浪滚滚。这是他的又一个噩梦,他这辈子注定要被一个接一个的噩梦纠缠着了。当初这座小区修起来,他是亲自来参加过剪彩的,再怎么说,这也是市里抓经济建设的一项成果,不能不来。过后不久,他却收到一把钥匙,十八号楼的钥匙。孙吉海痛斥了送钥匙的童百山,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孙吉海要是贪,能挨着你姓童的给我送?”童百山没反驳,他当然知道孙吉海不贪,如果贪,他会出此下策?

不拿钥匙并不证明你不接受馈赠。不管孙吉海乐不乐意,二公子每次来都要在这儿见他,甚至那次他父亲来,也提出在这儿见他。还说这儿人少安静,空气又好,边喝茶边欣赏他写字,岂不是一件雅事?于是台案有了,墨砚有了,各式各样的狼毫也有了,房间布置得真像他孙吉海的书房。后来又是这个女人,一到三河就提出在这儿见面,孙吉海还不能不来。甚至发展到小四儿,也要在这儿跟他见面。就这么着,尽管孙吉海根本就没拿这儿的一草一木当自己的,但他相信,这儿跟自己已完全扯在了一起,背不住对方早把一应文书都做好了,有一天一旦拿到法律底下,他有十张嘴也证明不了自己没接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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