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江升了，由帮办升成了统领，终于成为了他向往已久的一方军政要员。原统领马朝选几经周折托人找关系在西宁被另行安排了个闲职，原县长黄文睿被解职后身体不佳一直在家闲适着。当年七月，经一位省府要员举荐姚筠当上了县长，这个姚筠一直是省政府里的一名文员，但此人为人圆滑，很有眼色，挺会来事儿，尤其是与自己的上级关系处的相当的好，据说因为与马占江还有点转折亲，马占江在省上帮他说了话，这是它能够顺利当上县长的原因之一。
姚筠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马仲英过境后，县府财物被捋掠一空，各项正常支出无法支撑，就连县府人员的薪水都发放不出来。姚筠是个文人，在官场混迹了近二十年，深感这次机会来之不易，一心想在百姓间树立个好的口碑，搞出点儿政绩。但现实让他很失望！眼下，解决政府的日常运作成了他首先面对的问题。
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呢？他首先想到了收税，可县府的财政科科长石万才告诉他柳河镇的税收已经收到了民国二十一年了，整整预支了两年的开销。再提前收缴一年税收有一定难度，何况县长刚刚到任，此举有悖民心。有人给他出主意利用募捐的方式筹集一部分钱款，以解燃眉之急。姚筠认为此法可行，柳河镇是方圆百里的富庶之地，这里商贾云集，掐指算算，知名富户就有几十户，让他们出点儿小钱帮助政府解决眼下之急不是难事儿。其次自己在官场十几年，大家多多少少也能听到点儿我姚筠的名声，还算个守信为民之人。凭这些就足够了。因此姚县长信心满满地在柳河镇的大街小巷张贴出了告示，昭告众商家：柳河镇初遭兵燹，马匪仲英及残匪将县衙及城关小学等公设施破坏严重，致使小学停课、县府公职人员正常公干秩序被扰乱。政府乃一方之首脑，首脑瘫痪四肢将何为？教育乃一地之希冀，希冀不存柳河镇将去向何方？因此诏谕全县有爱心之民众踊跃捐款，为桑梓、为后世捐功德！落款为柳河县政府民国十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告示贴出去三天，可没有一户商家前来捐款！
姚筠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柳河镇众商家不捐钱款的理由。难道柳河镇的众商家就这么没有一点公心和爱心？
第四天他终于坐不住了，他来到了马占江府上，想就此事请教一下这位柳河镇的长住户。一进门马占江就猜到了他的来意：“县长大人是为了捐款的事儿来的吧？”
“马统领真不愧为领兵之帅才，敝人还没进门就猜到了来意，钦佩！钦佩！”姚筠拱手道。
马占江先将姚筠让到客厅就座，然后吩咐一声：“上茶！”
二人相识已经十几年，是老朋友了，因此免去了许多客气。坐定后姚筠直言道：“依老兄之见姚某现在该如何呢？”
马占江笑而不答，冲着门外吩咐了一声：“张副官，速去请索公来府，说我有事相商！”
张副官答应一声去了。马占江这才道：“柳河镇有柳河镇的实情，我给你叫一个当事人来，县长大人问问他就会有办法了。”
等人的当口儿，二人闲聊，无非是双方互问家里近况可好，公子小姐的学业如何，姚县长何时将夫人接到柳河镇来之类的话。二人聊得正欢，张副官将索天响带到了，马占江起身相迎，姚筠虽不认识索天响，但已猜到此人就是马占江给自己推荐的有办法之人，因此也起身相迎。索天响先与马占江见了礼，马占江举手将姚筠介绍给了索天响：“这位是刚刚到任的县长姚筠姚大人。”又向着姚筠道：“这位是柳河镇首富‘合盛昌’商号东家，“三江商会”会长索天响索公。”
索天响赶紧抢先一步上前拱手施礼：“久闻姚县长大名，一直无缘相见，深感遗憾，今日有幸，得识尊颜，索某幸甚，索某幸甚！”
姚筠知道马占江目不识丁，因此，凡在马占江面前他从不咬文嚼字，见索天响如此客气、如此会奉承人，心想此人还真是说不准能够为我所用：“索会长不必客气，我也久闻‘合盛昌’的大名，今后还有诸多事情要麻烦吆！”
索天响在来的路上就问过张副官，统领大人今日叫我为了啥事儿。张副官向来与索家相熟，也没隐瞒，如实相告，说新任县长姚均也在做，至于什么事情，长官没说。当索天响知道姚筠在马府后也猜到了马姚二人叫自己的大致意图，因此，坐定后他并不着急开口，而是面带微笑打量着姚筠等待问话。
马占江先开口道：“姚县长是我的老朋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天请索公来就是想问问索公，县长大人的告示贴出去已经四五天了，怎么没有一户商家响应？索公有办法帮帮姚县长吗？”
“索某虽然名义上是‘三江商会’的会长，但也是刚刚就任，目前柳河镇的商家在很多重大问题上仍然是看着原来的会长吕炳德的眼色行事，吕炳德的影响力仍然胜过索某哇！”索天响没有直接回答马占江的问话，而是先转弯抹角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带头捐款的原因。姚马二人静静听着并不插话，索天响接着道：“恕索某直言，此事上姚县长有不妥之处，马匪仲英过境，众商家被强行摊派钱款、粮食和生活用品，无一幸免，一些中小商户现在的生意是举步维艰，这是实情。再则，这次县府号召大家募捐，商会没有得到事先通知，没有人操心，当然会无人响应了！”
一句话点醒了姚筠，他认为索天响说得十分在理。如果说他在索天响进门时还存在疑虑的话，现在他的疑虑全消。这倒不能怪姚筠，因为，一看索天响的这幅尊荣，很多人都会认为他是哪家饭馆的大厨。肉呼呼的一张大脸，敦实的中等身材，两只大眼皮总是睡不醒，不太像一个有着如此精细头脑的人：“那依索公之见，姚某现在应该如何挽回呢？”姚筠头次见生人的那一点点儿矜持没了，一下子变得客气起来。
这一切变化都没有逃过索天响那两只睡不醒的大眼皮。在来马府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盘算。进得马府客厅，姚筠就一直是他的观察对象，看此人身材高挑，面皮白净，书生气十足。高高的鼻梁，薄嘴唇，应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眉眼之间两眼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经过世面的人。再看他那有点儿女性化的柳叶眉，按索天响的相人观，此人面带桃花，加之三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风骚的少妇们钟爱的上品男人！
姚筠的问话打断了索天响的遐思。姚筠的问话直接，他的回答也不拐弯儿：“依索某之见，有偿借款是一个好办法！这里索某有话在先，我索天响肯定首先响应，借的款不要利息，还与不还，何时还，都看姚县长方便，但有一点，姚县长必须事先想好的是借款的利息定多少合适！”
这真是个好办法！捐款是自愿，商户们可捐可不捐，而借款就不一样了。何况是县政府出面向商家借款，又有利息，合情合理，只要有人带个头其他人即使不愿意捐也要考虑考虑，真好!真是个好办法！
接下来就是具体商定向各商家的借款数目，索天响自愿拿出一千大洋，当然他没有放过吕家，吕家也与索家一个档次，被定出一千大洋，其余各家八百五百不等，列好名单初步算下来至少可筹集到两万大洋，县政府的燃眉之急立马可解，并且还有富余，姚筠当下就对索天响暗挑大指，认定自己要在柳河镇干出一番事业，此人可派大用！
这次姚筠没再出告示，而是直接派出办事人员拿着借条到各商家兑现款！各商家明知是强派，但都没有不借的合适理由，何况索天响已经率先做出了表帅，借款顺利的进行着。令谁也想不到的是，吕家七凑八凑也凑不出一千大洋，原因是流动金都在外出的各个商队手中，吕家的票号也因镇上的中小商户资金紧缺被借贷一空，柜上现金仅有五百大洋，吕炳德实在没办法，把家里女人孩子的压岁钱都被拿出来凑了八百大洋，县政府的人又重新写了字据总算了事。但姚筠确认为吕家故意与之为难，不愿出力，心里十分不快！
拿到了钱，县政府可以正常运转了。姚筠首先干了两件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儿，一是为城关小学定制了新的课桌凳，修缮了被破坏的门窗，二是给县政府的人员发放了拖欠的薪水，添置了部分办公用品。这两件事一办完，就再无消息，还款的事儿被搁置了下来。结果是柳河镇众商家的负担又重了一层，还款遥遥无期，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只有索天响出卖了大家的利益，暗地里做了好人，这可是谁也不知道的！自此，索天响是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很快就与姚筠混了个烂熟。
民国十八年可真是个好年景。这一年，柳河镇风调雨顺不说，镇上各商家也都赚了个钵满盆满，吕家生意更是格外的好，尤其是票号的生意，贷户多，周转快！这年的下半年，柳河镇一些原本不做生意的殷实之家看到生意如此之好，也都分人加入到分一杯羹的队伍中来，商户一下子增加了三十几户，吕家票号的贷款数额剧增，一入冬，吕家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银元将借债彻底还清，索天响搞垮吕家借机趁火打劫的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让马占江、姚筠分外高兴的大事情，那就是当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十二月，经南京国民政府批准青海正式建省。省政府设在西宁，冯玉祥的嫡系大将孙连仲任第一任青海省政府主席，‘宁海军’的当家人，民国十五年被改编为国民军的二十六师师长马麒，也就是马占江的舅父出任省政府建设厅厅长，马占江的表哥、马麒的儿子马步芳此时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出任国民军二十六师副师长。马占江在柳河镇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姚筠、索天响以及一些见风使舵的人一下子就麇集到了马占江的周围，马占江的那份得意就甭提了！
春节临近了，年景好，人们过年的心劲儿也高，家家户户都准备了丰盛的年货。各商家也都给自己家的伙计放了长假，大街上到处可见洋溢着喜气的人们。
吕家更是年味儿十足，最让吕炳德高兴的事儿是经过两年的努力还清了所有债务，压在他身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身轻松的吕炳德年底算了总账，伙计们都得到了应得的大红包，入了股的伙计还得到了分红，整个“德顺昌”上上下下个个兴高采烈，这种气氛在吕家已经是几年未见了。
腊月里，小年过后，吕炳德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大早便赶着马车带着祭品和吃喝，举家出动，来到吕家祖坟前，焚香烧纸行祭拜大礼。这在柳河镇是一项非常重要也十分普遍的年前活动，普通人家每逢过大年，都要祭奠扫墓，告慰祖先，家里事业兴隆、人畜两旺！临了还要托祖先保佑事业顺利，家人安康等等。当所有仪式完成以后，祭拜就演变成为一次家庭野炊，一家人开始围坐在坟前尽情地吃喝，放松。孩子们是最喜欢这项活动的了，因为他们此时可以尽情的玩耍而不会受到大人们的责备。女人们在一起唠唠家常，男人们则可以尽情地喝酒，当然能喝几杯的女人也可以参与到喝酒的行列中来，总之宗旨就是一个，辛苦了一年了，任何人都有权利在此时放松一下，这也是一年之中一个家庭最和谐的一项集体活动！
以往吕家年前上坟祭祖，都是小酌几杯、意思到了即止。当然这首先是吕炳德不是太喜欢喝酒，没有大事、不来亲戚朋友他从不摸杯。但今年他高兴，德夫人也高兴，老两口带头举杯，一家人喝了个兴起，索嘉树酒量不错，也放开了肚量，伯颜一直处于仲蠡的阴影之下，今天也借酒发挥摽上了仲蠡，在仲蠡微酣之际，他已经是酩酊大醉，索嘉树不服气，嚷着要与仲蠡再拼几杯，吕炳德和德夫人含笑允诺，见到无人反对，索嘉树的胆气壮了起来，她换了大碗，很有挑衅地问仲蠡：“兄弟，嫂子陪你喝几杯，先干三碗如何？”
仲蠡笑着道：“仲蠡奉陪！”
可这三大碗下肚，可以明显地看出索嘉树已经不支了，但她的嘴还硬着：“还敢在喝吗？”
仲蠡笑而不答，十二岁的季思此时没忍住说了句：“嫂子的舌头都大了。”
吕炳德发话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他看出来了，再不制止，伯颜两口子全部要抬回去了。
一家人又闲话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这才收拾东西回家。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吕家早已将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过年的吃食馍馍、馓子、油饼、麻花应有尽有，窖里贮藏的苹果、长把梨都摆上了吕家的客厅。当天下午，德夫人张罗着老老少少穿上了新衣裳，伯颜则带着弟弟妹妹忙乎着贴春联，今年吕家的春联全部由淑康操刀，因为以往的春联都由周静轩周执笔，今年刚进腊月，周先生家里捎来口信，说家里有急事让其速回，周先生匆忙离去，结果让淑康这个周静轩的得意弟子有机会一展文采。对联写就，吕家的正门上贴的是：三江水水润大地苍天不老；四明山山映斗牛大地回春，无横批。吕家堂屋门上贴的是：紫燕归旧巢严冬尽去；黄莺舞枝头暖春重来，横批是：四季祥和。淑康写的兴起，就连家里的骡马圈也写了副对联贴上。吕炳德看过之后，给予首肯，伯颜、仲蠡看过也不得不挑大指称赞。吕家虽不敢自称书香门第，但家学渊源还是多多少少被传承了下来。对联贴上之后，淑康掩饰不住自己的那份得意，嚷着让阿爸和哥哥评点评点。
吕炳德道：“我最喜欢大门上的这幅‘三江水水润大地苍天不老，四明山山映斗牛大地回春’，有气势，不想出自一个女孩之手。”
“阿爸就看出了这一点吗？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淑康追问道。
吕炳德思索了一下道：“还有就是此联暗合了我们是经商之家，并且不落俗套，既说出了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含义，又点明了吕家去年生意上的旺势，还有地域特点，镇上的‘三江商会’和东边儿的四明山都被巧嵌其中，很好哇！”
“二哥说说，二哥说说。”淑康意犹未尽。
“我喜欢堂屋的那幅‘紫燕归旧巢严冬尽去，黄莺舞枝头暖春重来’，既有除旧迎新之意，有道出了吕家的阴霾已过，阳光明媚的春天已经到来，不简单那，淑康！”仲蠡道。
“大哥，你说说，喜欢那副？”
“都很好，我都喜欢！”伯颜敷衍道。
“不行，不行，你这是敷衍人！”
伯颜无奈，但之前阿爸和仲蠡都已经做了评论，自己也确实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溢美之词，便道：“小妹的书法确有长足之长进，我最最喜欢的就是小妹的爨体书法，古朴苍劲，极显底蕴！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年仅十五的姑娘之手。”
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美，淑康很满足，不再纠缠大家，高高兴兴地到厨房帮忙去了。
天一插黑，柳河镇是一片鞭炮之声。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接神祭灶，祈求祖宗保佑，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人畜两旺，生意兴隆。
吕家则在摆好贡品、对祖宗行过祭拜大礼之后，吃起了团圆饭。在传统老八盘的基础上，吕家今年的除夕晚饭又新增了八个菜，当滚开的炭火暖锅端上来的时候，淑康、季思已经吃饱了，跑到院子里放起了鞭炮。伯颜三岁半的大女儿语桐也吵吵着要跟小姑小叔去放鞭炮，德夫人拿过一粒糖哄着她不要出去，一岁多的语恒则已经睡在了索嘉树的怀中。
德夫人让索嘉树把语恒放到摇车里，以防吃火锅时不小心烫着孩子，看着时候还早，德夫人便将陈年的青稞酒端了起来开始给每人斟酒，索嘉树急忙站起身来，抢过酒坛子给大家斟酒，酒倒好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到了吕炳德的身上。当地喝酒就是有这样一个好习惯，就是只要条件允许，大家一定会吃上点儿东西之后才喝酒，现在是大家都已经做足了准备，就等吕炳德发话了。
吕炳德端起酒杯，先对着老家人吴四：“四伯，炳德先敬老哥哥一杯，祝老哥哥安康吉祥！也感谢老哥哥这两年来与吕家休戚与共，炳德先干为敬。”说着并一饮而尽。
吴四赶紧端起酒杯：“东家说哪里话来，吕家上上下下都把吴四当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吴四所做的都是应该的，东家不要客气了，折杀吴四了！”说着也一饮而尽。
吕炳德有端起酒杯向着德夫人：“自从炳德被绑票，两年多来夫人为吕家、为炳德、为生意操碎了心。这里我敬夫人一杯！”
德夫人举杯道：“当家的言过了，所谓‘夫唱妇随，相濡以沫’，两年来吕家能度过此一劫全在当家的平日之为人，正所谓‘不行春风。何来秋雨？’功在大家同心同德。”说完，德夫人也满饮了一杯。
吕炳德第三次举起酒杯，向着伯颜、仲蠡和索嘉树：“吕家能有今日，全仗后继有人，伯颜、仲蠡功不可没，嘉树也算得上是个贤内助，敬你们一杯！”
伯颜、仲蠡、索嘉树赶紧站起身，双手举杯同声道：“阿爸不用赞誉我等，一切都是为了吕家的事业兴盛，谢谢阿爸！”说着三人将身子略微侧向一边，以示对长辈的准尊重，干了杯中酒。
家宴就在这种杯盏交错的氛围中进行着，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德夫人叫回了在院子里玩耍的淑康，同索嘉树一同到厨房去包新年饺子，当吕家的新年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柳河镇已经是一片迎新年的鞭炮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