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六今年九十岁了，躺在床上也已经三个月。老伴石有叶也快七十了，黑白昼夜地伺候着。还有个手脚都 有残疾，患有癫痫病的儿子过来当帮手。可老六就是不瞑目，原因很简单，他在想其他亲人。他喂养过十三个孩 子，临死了，只有一个在跟前，而这一个，是最不应该在跟前的。十三个孩子只有他是抱养的，不知道自己的父 母是谁。
第一个妻子叫刘大妮，十六岁嫁给一个叫刘传根的农民当老婆。结婚八年没生育，抱养了个儿子起名刘娟石 。是个手脚都有残疾的孩子。满月后，又发现小孩还患有癫痫，一家人都犯愁。好在第二年，刘大妮终于开怀了 ，生了个女儿刘娟花。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家人有了盼头的时候，丈夫刘传根突发怪病抱病身亡。父亲对唯一 儿子的死亡难以接受，整天恍恍惚惚。一天，在去水井打水的时候，一不留神掉进了水井里淹死了。母亲经受不 了接连而来的横祸，上吊自尽了。家族里的人都说是王大妮给带来的厄运，把她净身出户赶回来娘家。娘家本来 就不宽裕，平添了三张嘴，家里的哥嫂整天白眼相待，日子举步维艰。更可怕的是，王大妮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 孕，再不找个归宿，等孩子要生的时候，一切更不好办了。
正巧，季老六由于家里人口多，自己身体又单薄，到了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二嫂子娘家和王大妮有点亲 戚，于是就找人撮合。就这样，三十几岁的老六和带着两个孩子，怀着一个孩子，二十七岁的王大妮成了亲。
老六很珍惜难得的爱情，对大妮关爱有加，对孩子也视如己出。大儿子改名叫季娟石，大女儿改名叫季娟花 。不久生个儿子，起名叫季娟水。老六为人厚道，没家口的时候，经常帮助兄弟姐妹和邻居百舍。现在成家了， 人口突然多了，相应的困难也多了起来。衣食住行都捉襟见肘。兄弟们都帮助他，给衣服，给粮食，两个哥哥还 主动搬出来老宅子，把五间老屋和一个半亩多地的老院都给了老六。另外，弟兄们在分家的时候，还额外多分给 他几亩地。有了家，老六有使不完的劲，不但把自己的四亩地打理得有条不紊，而且趁农闲，还开荒开出来近十 亩地。日子一下子宽裕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妻子怀孕了，老六更是喜上眉梢。过来年，孩子要出生的时候，老 六专门养了一院子的母鸡，预备着给妻子养月子。不过，也许王大妮就是个享不了福的人，眼看要过好日子了， 她又出了故障。生孩子的时候，引起大出血，孩子生出来没来得及看一眼，王大妮就闭上了眼睛。老六悲痛欲绝 ，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看着三个年幼的子女痛哭流涕。那时候没有奶吃就意味着死亡，好在老六的三嫂和四嫂都刚 生孩子不久，两个嫂子轮流给喂养，新生儿子才没夭折。孩子是个苦命的孩子，老六就给新生的儿子起个小名叫 苦，大号叫季娟苦。
孩子周岁的时候，河南闹水灾，许多灾民流落街头。一天，老六正在家里给小儿子喂饭。他把饼嚼碎，再对 着嘴喂给儿子。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领着个四五岁的女儿进来了，对老六说：“大哥，您行行好吧，我和闺 女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走路都走不动了。”
老六没说什么，抱着孩子进屋给她们母女拿来两张煎饼，又盛了两碗剩稀饭给她们喝。母女感动得流泪。可 看到老六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喂孩子，那妇女说：“大哥，你怎么自己喂孩子呢，大嫂呢？”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老六说。
听到这里，妇女叹了口气，接着过去抱起孩子说：“来，大哥，还是我喂吧，喂孩子毕竟不是男人干的活。 ”
孩子在妇女手里，好像见了母亲一样，异常地兴奋。喂饱了，两手还抓着妇女的衣服不松手。过来一会，妇 女说：“大哥，你要不嫌弃的话，让我们娘俩留下来吧，你出去干活，我给你操持操持家务。”
老六何尝不想有个女人在家里呢。可看到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妇女，犹豫了起来。妇女看着老六犹豫，以为怕 连累，于是站起身来说：“大哥，我不难为你了。我们走吧。你给我们吃的，救了我们娘俩的命，我们一辈子不 会忘记你的。”说着就要走。
老六忙拦住说：“不是，大妹子，我不是嫌弃你们，我是担心咱俩的年龄差距那么大，耽误了你。我倒是同 意，关键是你要想好了。”
“这你不用担心。”妇女说，“我现在连命都保不住，怎么会考虑那么多呢？”
就这样，老六第二次成家了。妇女叫由子美，刚三十岁。和丈夫结婚十二年，生了两男一女。大水来到时候 ，她领着最小的女儿回娘家了，躲过一劫，丈夫和两个儿子都被水冲走了，凶多吉少。领来的闺女叫李黑芳，今 年五岁。子美和老六成亲后，黑芳改名叫季黑芳。
由子美是个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多产女人。第二年，就给老六生了个儿子，老六给儿子起名叫季娟福。预示 着福气要来临。第三年，子美又给老六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老六给两个儿子分别起名叫季娟仓，季娟粮。因为 人口多了，没有粮食吃不行了。尽管这样，由于人口多，八个孩子，两个大人，十张口，吃饭真成了大问题。老 六整天泡在地里，可还是不够吃的。一过年，就要断粮。子美总是发动着孩子到处去挖野菜。子美最辛苦，除了 要帮助老六干活外，还要准备一家人的吃饭。她烙煎饼的时候，根本不用折叠。烙一个让孩子们吃了，再烙一个 又吃了。有时候烙一头午煎饼，她一个没吃，就没有了。有一次，她整整烙了半天煎饼，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一盆面都烙光了，还有个孩子没吃上。子美含着泪刮了刮盆地，又烙了半个煎饼给了最后一个孩子。她坐在鏊 子前边掉泪边捡了落在地上的煎饼渣算是充饥。日子实在太艰难了。有一天夜里，子美喊醒了女儿黑芳，抱着刚 会走路的娟仓娟粮，悄悄地走了。等老六早上起来，再去找到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老六拉扯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四十几岁的人，好像六十多岁的人。娟石娟花都大了，分担了不少家务。他 出去干活，家里有人照顾了。
又过了三年，有个本家弟妹从东北回来了。弟妹叫石有叶，比老六小二十岁。她丈夫被土匪杀了，她领着两 个儿子跑回来了。堂弟因为穷才闯荡东北，所以走到时候，家里没留下一点东西，连半间房子都没有。没地方住 ，有人就撮合老六。老六开始也不同意。一是年龄悬殊，二是她还带来了两个儿子。本来自己家里有五个孩子就 够操心的了，再添两个，不更麻烦吗？可家里的哥嫂都劝他说：“家里有个女人，比没有强多了。你现在又管家 里，又管地里，忙不开啊。有个女人照顾家，你就省去一半的精力来。”
就这样老六第三次成了家。带来的孩子，本来就姓季，也不用改名，还是原来的名字，一个叫季明，一个叫 季亮。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俗话说：涝地里生蛤蟆，穷人家生娃娃。一点不错。有叶进门三年，就又给老六生了三个闺女。分别是：季 娟荣，季娟香，季娟兰。家里的孩子达到了十三个，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天天满院子都是孩子，乱哄哄的 一片。
有叶就跟老六商量：“咱这样不是办法，就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饿死。”
“你说怎么办呢？”老六也犯愁，哭丧着脸说，“都是自家的孩子，不能掐死吧。”
“我看娟花十五了，也是大姑娘了，不行就找个婆家嫁了吧。”有叶说。
老六感觉孩子还小，但经不住有叶的再三要求，最后妥协了，说：“你看乎着办吧。”
有叶虽然在东北生长，但老家也是山东的，家乡也有亲戚。她有个本家侄子妻子去世了，她就托人把娟花嫁 给了他。娟花结婚后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三十三岁的人，比自己大十八岁，还有三个孩子，而且最大的孩子十四 岁了，仅仅比自己小几个月，她很生气。结婚以后，再也没回过娘家。有时候逢年过节的丈夫给丈人家送年礼， 她也从来不跟着。
娟水和娟苦看到后妈对娟花这样，也都很伤心。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而且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每 当看到后妈只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好，对他们不管不问的时候，他们就感觉在家里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在一个 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弟兄俩结伴出走，去了东北。几天过去了，老六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有叶：“他娘，我 怎么觉着孩子有少的啊。”
有叶数了一下说：“好像娟仓和娟粮几天没见面了，不知干什么去了。”
老六问娟福，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娟福眼泪汪汪的，不说话。过了一会，有叶出去了，老六又问娟福他 俩弟弟哪里去了，娟福说：“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头几天，我听他们俩盘算过，说小娘光对她的亲生孩子好 ，对我们不好，这样下去，早晚会被饿死的，不如去闯关东，或许有些出路。我估摸着，他们俩可能十有八九去 东北了。”
老六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孩子太多了，想顾也顾不过来。有叶是有些偏心，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天 天看着她吧。
这件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家里又恢复了常态。
解放以后，各家的土地都交公。老六一共交了十六亩地。本来十六亩地就十六亩地吧，交了也就交了。可老 六不知怎么想的，上账单时候，他给记账的说是二十六亩地。后来有人问起原因来，老六苦笑着说：“我多说点 ，万一给钱的时候，能多给点，没想到差点出了大事。”
老六说的大事，是按照土地划分成分。如果是二十六亩地，应该是富农，富农就要挨批斗。多亏了有个村干 部是他本家的弟弟，替他说了几句话，才改划了中农。但即使是中农，也和贫农不一样，文革的时候，还是受点 牵连，有许多特权都不能享受。
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大，矛盾越来越多。季明季亮虽然年龄小，但仰仗着母亲的袒护，经常欺辱娟石。娟福 看不惯，就过来阻止，季明季亮就向母亲告状，有叶不问青红皂白就批评娟福。娟福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也没人 给他操持成亲。都知道他们家人口多，穷，也没有媒人来提亲。到了二十八的时候，娟福和本村一个二十岁的姑 娘小戚私奔了，不知去向。女方家人来老六家要人，经常来闹，最后，在中间人的调节下，老六给女方一百元赔 偿算是了结了。老六没有现金，给女方写了欠条。当然，一直到二十年后，老六才把欠款还上，那还是用跑到东 北的娟水和娟苦邮寄来给老六养老的钱还的。
家里就剩下了有叶生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王大妮留下的娟石六个孩子了。虽然人口减少了一大半，孩子们 也都长大了，可家庭还是异常困难。不光是没有好衣服穿，就连基本的温饱问题还不能解决。吃的差，穿得也差 ，几个孩子出门，就像一群小要饭的，邻居百舍见了，都躲到一边。因为他们身上不但有股臭味，而且有几个头 上长着秃疮，一到夏天头上就流脓，苍蝇围着嗡嗡的转。都二十多了，男孩没有给介绍对象的，女孩没有给介绍 婆家的。实在没办法，季明用大妹妹娟荣换了一个媳妇。季亮给别人当了上门女婿。娟香嫁给一个修锁的腿有残 疾的人。娟兰跟着一个游走郎中去了南方。
十几个孩子都走了，就剩下了娟石和季亮。老六终于可以缓口气了。生活也越来越好。可就在这个时候，娟 香出事了。娟香嫁给的老公是个老男人，比娟香大二十岁。由于他性格孤僻，喜怒无常，一直没有人跟。自从用 妹妹换来娟香以后，开始还很好，对娟香知疼知热的，可自从儿子出生之后，原来古怪的脾气又犯了，时常对娟 香非打即骂。娟香实在受不了丈夫的折磨，买了一瓶农药，先给儿子喝了，看着儿子死去了，自己也喝药自尽。
娟香死了，换亲也宣告失败。季亮的妻子生了个女儿，把女儿交给季亮，离婚回娘家了。
到了五八年，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季亮背着个小包出走了，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一直杳无音讯。
家里就剩下了老六有叶和娟石。娟石的癫痫病经常犯，动不动就摔得鼻青脸肿的，可尽管这样，老六看着娟 石在跟前，心情还好些。他这一生养了那么多孩子，有自己的，有别人的，吃了那么多苦，可到头来，却是那么 的孤独。
老六躺在床上，艰难地睁开眼，渴望地看着窗前站着的有叶和娟石。有叶和娟石明白老六的心思，他想临死 前知道孩子们的消息，可谁都没给他说，谁也没来。娟水和娟苦曾经给他们寄过一次钱，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可自从那次以后，再也音讯全无。其他的孩子更是没有一点消息，这样死去，他不瞑目啊。
有叶给他说：“老六啊，你别盼了，他们不会回来了。都这么些年都不回来一趟，现在能回来吗？我也想找 在东北的亲戚打听在东北的孩子的情况，他们都过得很好，比我们过得好，就是娟仓得了半身不遂，卧床多年了 ，娟粮前几年就得病去世了。他们都有老婆和孩子，但都没来过山东，再加上各有各的事，都来不了。娟福也有 消息了，在黑龙江，只是孩子多，还有病，也来不了。娟花是不会来的，她对我们有意见。被子美带走的三个孩 子，一直没联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季明离的最近，前几天想过来的，没想到去城里买东西的时候，被车撞死 了。”
“别说了。”老六用尽全身力气说，“不用管他们了，他们都大了，不用我们管了。”说完，老六看了看有 叶和娟石，一歪头，一瞪眼，咽气了。
老六是想听到孩子们好的消息，高高兴兴的死去，如果是坏消息，不听也罢。
有叶了解老六。老六一生养了那么多孩子，虽然受条件限制都没享多少福，但对每个孩子是倾注了真感情的 。是啊，别说人了，就是小猫小狗，养几年也有感情啊。他睁着眼不死，是想听听孩子们的好消息，希望他们都 过得好。临死，还没忘了对孩子们的牵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