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那天格外的暖和，我回到家里时，父亲还在菜园里忙活，给满地的莴笋培土施肥。绿油油、肥嘟嘟的莴笋活泼泼站了数行，鲜嫩、娇美得着实惹人爱。我告诉父亲城里已经吃了半个多月的鲜莴笋，而您这莴笋才刚刚拔节，啥时候才能尝尝鲜。父亲笑呵呵地说：“那是塑料大棚里种的，早是早，可哪有我这跟节气长成的菜吃起来香！”
的确如此。这一地的莴笋真是撵着节气的脚步成长：秋风前后播的籽，寒露之前移了秧，然后整整蛰伏了一个冬天，就那样蔫蔫地、无精打采地挨过小雪、大雪，看着天气一日长似一日；挨过一年中最冷的时光，感觉雪飘下来变成了牛毛细雨，风不再带着那么强硬的寒意。莴笋们心痒痒的，几乎蠢蠢欲动了，父亲这才从画室里走了出来，一把小锄、几筐粪肥是春天里给莴笋们最好的礼物。我看着父亲在莴笋的两侧挖了浅沟，倒进适量的粪肥，又把挖出的土还回去，菜地里就有了起伏的沟垄，一株株的莴笋在垄间被这样一衬托，即刻就有了精神，像是准备充足了要去奔赴一场生命的盛宴。
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到底啥时候才能吃上您这好吃的莴笋么？”父亲便有些责备我了：“怎么不长记性，年年还不是老时候，再有半个多月，也就清明之后，你就天天回来吃。”
我不过仗着父亲的爱撒撒娇，岂能忘了年年家里莴笋丰收的盛况，倒不是夸张，的确可说是盛况，因为那是热烈的，小具规模的一次丰收，仅次于立冬前收获萝卜。眼看到了四月中旬，城里的莴笋由一斤一块五毛钱降到一斤三四毛钱，家里的莴笋才陆续上了餐桌。起初是挑园子里成熟最早的拔来吃，就那也是最嫩的，凉拌后鲜香嫩脆，主要是香，带着点类似油菜花的清芬和一缕若有若无的苦，实在是爽口。常常在去皮的时候就闻到那种独特的香味，于是忍不住就把尖上给咬了去，觉得比在饭桌上吃的要略苦些，才知道莴等皮上白色的汁液是苦的。就这么细细地品味了几天，忽然发现地里的莴笋竞赛似的，齐刷刷地长成了，任何一株都可以拔来做成可口的菜肴：笋片炒肉、笋块炖排骨、红油笋条、凉拌笋丝、笋叶下面条……真是不亦乐乎，简直都有点忙不过来了，而莴笋们还在一刻不停地长，再长老些可就不如现在好吃了。自己吃不完那就赶快送人，左邻右舍、三亲六戚谁家都是那句话：年年吃你家莴笋，年年数你家的最好吃！乡下人实诚，说的也是实话。父亲的菜地一年只种两样菜：莴笋和萝卜。萝卜是叫翘头青的那种，也是年年丰收，挖出来后又埋在地窖里，能吃到来年春天。因为少而做务精细，又是老式种法，没有矮壮素、生长素等等这素那素的，自然就好吃。
菜地里留下几株老莴笋在那儿慢慢地开花结籽，以期来年。父亲现在要照顾他生机盎然的花园去了：冬青黄杨落叶莲开始蓬蓬勃勃地返青；玉兰碧桃榆叶梅进入欢天喜地的花期。我随着父亲把期待的目光落在枝繁叶茂的牡丹身上，像爱我一样，父亲爱着他精心培育的牡丹花。但看起来牡丹的花期尚早，才刚刚探出棉桃一般的小花蕾，每个新枝丫上都顶着一颗，娇小的，静静地含苞待放。几年前我曾试图说服父亲像给果树疏果那样匀掉一些牡丹花蕾，以让花开得更大更鲜艳，但父亲坚决不允，告诉我每个花蕾只要能长出来那它就有能力开一朵花，为什么要人为地扼杀掉呢。记得那次母亲听我们争论，曾不无揶揄地说：“你爸爸养花就像小时候养你们一样，由着性儿地随你们长，从来舍不得修理修理。”
正是这样，才使我们在一个自由宽松的环境里懂得了平等和尊重。兄妹几人全都跟父亲感情融洽，尤其我们都做了自己孩子的父母之后就更容易和自己的父母沟通，大抵也是得益于当年的不曾“修理”。父亲爱牡丹，爱到满园子种植牡丹，这还不够，于是铺开宣纸，调试丹青，满画室的国色天香、魏紫姚黄。春天被请进斗室之内，四季不离。城里有客人来访，先是留恋园内的姹紫嫣红，继而惊诧屋子里满室春光，欣赏啊品味啊，终于忍不住开口求画，父亲往往是有求必应，慢慢地，小城里凡相熟的人家几乎都把父亲赠与的春天装扮了自己的居室。于是熟人的熟人也来了，赏花求画，来来往往，遂赠父亲的小院“牡丹园”。父亲因此添了许多忙碌，父亲他忙碌着也格外地快乐着，只见他捉笔挥毫，把自己的快乐平实地题写在画纸上。
爱把身心系牡丹，夏阳冬雪每忘餐。
常将笔墨金笺寄，富满人间寝可安。
平民的理想，大众的审美。父亲园里的牡丹花繁叶茂，画中的牡丹艳丽繁复，常常将数十朵娇艳的富贵之花置于山野间，佐以嶙峋山石或兰草水仙，似乎还有山野清风，花花叶叶微微朝着一边斜去，总有一两只鸟雀或立于石上或觅食草间，一切是那样的自由而自然。
除了牡丹，父亲还有许多种在园里，开在笔端的花花草草，诸如牵牛啊，百合啊，菊花梅花大丽花……有时候我自己都说不上到底哪个更美丽一些。好像一经父亲的手侍弄侍弄，立刻就精神十足，充满活力。我常常想，是什么给我的父亲——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如此源源不穷的力量，让他不知疲倦地劳作于田园和画室之间，其乐融融。我又常常给自己说，是父亲心里那份对生活的热望、对世间所有生命的珍惜和热爱支持着他，遵循自然、崇尚自然并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享受和展现着自然之美。无论菜园、花圃、还是画室，走近父亲，就是走进了春天。
2007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