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念现在对所有电话都保持相当的警觉,晚上牛越一回家,他就把座机拿起手机关掉;白天牛越不在家,每回电话铃声响起,他也总是先看来电显示,确定不是陈芷打来的才接起。
陈芷的手机号码一共出现了三次,平均每天一次。那一串号码在显示屏中浮出来时,羊念眼盯着它们,心里狠狠地说:就不接!就不接!
但是第四次,羊念拿起了话筒。
这几天不在?她问。
不在。
忙什么?
哎……不忙。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过一阵她才说,没兴趣?声音变得陡峭了。
羊念不知怎么答了,手重重捏着话筒,感觉电流正慢慢从里头渗出来,进入掌心,爬入血管,蛇一般向全身滑去。
其实我也没兴趣。说着,电话断了。
羊念把话筒慢慢放好。他是不该接。靠近她是为了王以娥,既然她不是王以娥的女儿,那就两清了,再没有瓜葛。——可是瓜葛是那只手,捏住他唇上的那只手,它长出叶生出枝,眼见着越发旺盛地向四面蔓延,葱茏繁茂。她为什么要捏那么一下?
羊念把话筒叩下时,感到嘴唇热烘烘的,有火在那里烤着一般。除了王以娥,还没有哪个女人的肌肤跟他以如此形式接触过。那只手,尖利,纤长,蓬勃,像饱吸晨露的竹叶,尤其是当它缠上玳瑁之后。
接下去几天还是那样,牛越一回来,羊念就拿掉座机关掉手机。牛越看见他拿掉了座机。牛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话筒就歪歪斜叩在旁边,嘟嘟的提示音隐约响着,但牛越视而不见,牛越已经什么都不再说了。那天晚上在突然发过一通火之后,牛越又突然安静下来,客客气气地安静,跟梦一样,跟戏一样,那么不真实。
惯常的经验是,交谈可将两颗心的距离拉近,当然也可能相反,不谈彼此还浮萍般飘在水上,保持应有的客套,一谈,就破坏表面的平衡,仿佛往水里扑通扔下石块,涟漪荡起,一圈圈把彼此推得更远更彻底。在谈与不谈之间羊念权衡再三,最后选择了前者。他在牛越旁边坐下,挨着他坐。从虎奔死的那一年,准确地说是那天,从那一天起,他们的身体就经常挨在一起。从前,都是绵软的一触,现在不一样,那个躯体,在碰到的刹那,它僵硬着。变化其实很细微,几乎不显觉察,但羊念还是凛然一颤。
羊念说,我说话有时不经过大脑……
牛越说,是吗?
羊念说,我老是觉得自己是哥,就大包大揽……
牛越说,是吗?
羊念眼望到墙上,那里还空着。他想,应该让照片回到原来位置,既然陈芷与王以娥无关。越,他说,我白读了那么多史。史书在打开与合上之间,几百年上千年就过去了,再排山倒海的恩怨情仇荣华富贵,浓缩起来,都不过区区几行字的苍白记载。生命是经不起损耗的,我却把你也捆绑进来。想了想羊念又说,上回说过,这次找不到王以娥,你就算了,你过自己的生活。
牛越这时笑了一声,很突兀地笑。他说,你要结婚就结吧,结也很好呀。
羊念说,我不结婚。
牛越又笑一声。为什么不结?结吧。他说。
羊念张张嘴,又抿住了。如果是以往,他有耐心,可以从头细细说来。但现在他突然心烦。他累了。更多的解释只会有更多的误读,他叹一口气,看着牛越,牛越已经在千里之遥。这么多年来,他本来一直相信,即使失去全世界,背后也仍然站着牛越。可是牛越却已经浑身刀剑地伫立那里。不是突然或孤立地发作的,单单这件事不会触发火山,有额外的、附带、由来已久的积怨埋在那,一天一天地积,积到那一天,在那一件事情上,有了出口,就爆发了。看上去牛越那么委屈,所以无论如何是被伤害了,被他——羊念伤害。羊念又叹口气。一个人百口莫辩时,竟有这么锐利的疼,但同时,他也很意外,怎么有另一种神秘的难以言传的闪烁不定的快感悄然滋生?很隐约,很清淡,但毕竟有,竟然有。
羊念给何鲁闽打电话,他是到了学校门外才打的。这是临近中午,刚放学,学校的不锈钢拉闸门完全敞开,穿深蓝色制服的学生接连涌出,这让羊念想起昆明的树。春天去云南出差,飞机下降时,他从舷窗往下看,看到地上的树一棵棵绿得发黑,黑得不像树,像一个个蓬勃的穿深蓝色制服的中学生。羊念说,何老师,我请你吃饭。何鲁闽说,好啊,叫上秦牛越老师一起去吧。羊念说,不了,就请你,单独请你。羊念用重音读出“单独”这个词时,心里又没来由地愉快了一下。我就在学校对面的两岛咖啡屋等你。他说得简洁明快,有着深思熟虑后的有力。其实刚才出家门时,他还很茫然,不知要干嘛。陈芷的电话没有再来,一直没有。书看不下,论文写不下,他在阳台站了会儿,吸着风,看着河,还是有点憋,就出门了,就上公交车了,一坐,坐到校门口。
何鲁闽几分钟后出现,穿着灰西装,打着灰领带。羊念笑起。何鲁闽在学校穿着也这么正式,让他想到国家领导人间的会晤面谈。他点了两杯咖啡和两份八分熟的菲力牛排,然后手肘工整地支在桌上,与何鲁闽闲聊起教育问题。这也不是太难,社科院经济所每年都做一份全省经济统计,诸多教育数字一目了然。
但事实上羊念知道,他不是来谈教育的,何鲁闽也未必有跟他把教育问题探讨下去的兴趣,他在寻找一个契机。契机在牛肉香弥漫时出现,服务生端着铁板上来,牛肉扣在铁板上滋滋响,放下,揭开铝盖,浇下黑胡椒汁,白烟像一块幕布落在两人之间。
羊念的话穿过烟雾,问向何鲁闽,他说,为什么陈芷非姓秦的人不嫁?何鲁闽愣一下,又笑起,拿起刀与叉割肉。是她自己说的?她告诉你的?
羊念撅起唇将前面的烟吹开。一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确自己之所以找何鲁闽的目的。那天牛越一说,这个疑问其实就悬在那里了。她喜欢秦这个姓?何鲁闽叉一块肉放在嘴里,嚼得很夸张。羊念紧追不放,既然问了,就问到底。他说,秦姓有那么好吗?何鲁闽放下刀叉说,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陈芷看上你而没看上牛越哩。
羊念说,她为什么一定要嫁姓秦的人?
何鲁闽拇指与中指圈起来,在西装上毫无目的地弹一下。他说,这不好说,牵涉到隐私。
是吗?羊念也开始割肉,动作很舒缓,每一块都方方正正,全割好了,摆在铁板上,却并不急着往嘴里送,而是松下手,抬头看着对方。隐私?他把疑问句尾音拖得很长。
何鲁闽说,噢,你别误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芷以前谈过一次恋爱。
那个男的姓秦?
不是,姓李。
噢,不姓秦?
有一次两人到酒吧胡闹,那个姓李的喝醉了,对陈芷说,以后跟他生的儿子叫秦观,最好生女儿,取名叫秦娥,因为他其实姓秦不姓李。
然后呢?
羊念,我跟你说实话吧,陈芷其实是玉蓉、也就是我老婆的表妹。
噢,表妹?然后呢?
然后什么?
那个姓李的说他其实姓秦,然后?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羊念,说真的,陈芷都三十岁了,她以前没谈过恋爱也不正常,你不要介意。
羊念叉起一块肉,又招呼何鲁闽说,吃,快吃,凉了味道不好。嚼着肉,羊念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羊念说,我不介意,介意什么?呵呵,有什么可介意的?他们为什么分手了呢?
不清楚,连陈芷也没弄明白。就是那天晚上之后,那个人一下变了,再也不理陈芷。我猜可能心理有问题,要不怎么好端端的说变就变了?甚至去嫖娼去招妓,神经病。
真奇怪,羊念说,姓李姓秦那么重要吗?
谁知道呢?
他叫李什么?
李默言。
你见过他吗?
见过。他以前家就住在陈芷楼上。
他是干嘛的?
作曲的。如果嗓子好,他可以去唱歌。但他唱不了,鼻窦炎,从小就有的毛病,瓮声瓮气唱不了,只能作曲,专门替电视广告片配曲。何鲁闽说着看表,站起。不好意思,下午我第一节有课,得先走。谢谢你了!
羊念也站起,像屋主人一样送何鲁闽。他手搭在何鲁闽背上,以前这个动作都是对牛越做的,第一次,他对牛越以外的人做,没觉别扭,也挺自然的。到了门外,他突然想起似的,问,哎,你说陈芷为什么看不上牛越却看上我?
何鲁闽耸着肩笑起。你帅呗!你——的嘴唇和那个姓李的长得像,非常像。
羊念点头,扬手,微笑。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的五脏六腑已经被放到一架过山车上,急速地翻过来倒过去。生活中有巧,但不可能巧成这样。在何鲁闽说你的嘴唇和李默言长得像的那个瞬间,他脑中像一道闪电划过,顿时通体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