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鲁闽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打来电话的。此时牛越已经到学校,他本来只要对牛越说,可是牛越在听了一个大概后,让他对羊念再说一遍。
羊念在家里。
何鲁闽喂了第一声后,羊念就猜到他要说什么话了。预感其实昨天就有,只是朦胧潜伏着,被那一声唤醒。何鲁闽说,她没感觉,对牛越没感觉。羊念脑中闪过的念头是:这话应该由更年轻的人说,牛越本来也没打算对你感觉呀。他没把话说出来,而是抿抿嘴。如果是可视电话的话,何鲁闽会看到一张不高兴的脸。羊念有不高兴的理由,但他很快还是把嘴咧开,弄出一点笑意来,然后说,何老师,她具体说了什么吗?
何鲁闽说,没说,都是我说,我劝她再接触接触,进一步了解再下结论。可是她不肯,很坚决,一直只说两个字,就是:算啦。
羊念想到一个具体的问题:你是去她家劝的吗?
何鲁闽说,不是,我昨晚从家里给她打电话,打到快十二点了,还是没用。
羊念说,你应该去她家,当面说。这样吧,中午或晚上,我随你一起去吧,你就在学校等我,我打个的到校门口接你。
何鲁闽急了,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去不行。
为什么?羊念尽量把声音放软,软得无辜而渴望,这样的声音是会让人生出同情与怜惜的。羊念要把玄机藏得严严实实,让何鲁闽感觉不到一丝杀伤力。我站在她家门外等也可以,我不进去,你进去。好不好呢?
不好!何鲁闽使用了紧凑的短句。
然后何鲁闽又叹口气,很无奈的样子。不是我不帮你,他说,真的能说的我都说了,我说了一晚上都没用,她很坚决。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
羊念想,是没办法,他一时也没办法。
放下电话后,羊念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条船在茫茫大海上辛苦划了十五年,已经快筋疲力尽,终于隐约出现地平线,一阵兴奋,一阵希望。可是一个浪打来,船重新陷入汪洋之中,岸消失了。羊念拉直上身深呼深吸,堵在胸口的一股浊气清晰地沿着两个鼻孔热乎乎地往外吐去。这时,门铃响了。
这种事很少碰到,住到这里后,几乎没人找羊念或牛越,门铃形同虚设。有一瞬间,羊念以为自己听错了,响的是楼上或楼下的人家。他因此并不马上站起,而是斜眼打量紧闭的门。
叮咚!叮咚!叮咚!
连响几声,一声比一声紧促,放在门外按扭上的那只手的不耐烦,通过声音表达出来。
羊念这才向大门走去。沙发到门的距离只有四五米,羊念一边走一边猜测来者的身份,比如查煤气的、查水表的、催物业费的,最意外的也不过是上门来推销的电信或移动的业务员。打开门,竟是那女孩。
你好!她先打招呼。
羊念一时不知说什么,女孩好像也不需要他说,甚至不等请,就身子一侧,从羊念旁边钻进去,自己换过拖鞋。她来干什么?羊念觉得奇怪,她已经说过算啦,已经不打算跟牛越交往下去,怎么又突然跑来?或者是何鲁闽理解错了?
羊念去泡了一杯茶,洗来几粒桔子。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他一直暗暗调整情绪,挺顺利的,他调整得很顺利,等到他把一盘水灵灵的桔子放到茶几上时,脸部肌肉已经相当松弛。
吃吧,请。他说。
女孩坐在沙发上,两条腿别着,仰头看他。
吃吧!羊念拿一只桔子递去。女孩没接。羊念手悬空了一会,只好收回,桔子捏在手心,在女孩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屋里静了片刻。羊念在短暂的瞬间里,悄悄吁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终于轮到他与之正面交锋了。喉管里卡着痰,他清嗽一声,正要开口,女孩先说了。
看来你说得对!
羊念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了?他什么还都没说。
宋朝是没那么好,女孩说,我买来《宋史》,看了。怎么那样,被外族欺侮成那样,窝囊成那样,而且还窝里斗成那样?
羊念嗯一声,小心翼翼的。不能再冒失,在拿不准怎么说之前,不说是最明智的选择。
一个能造就那么多大文学艺术家的朝代,一个有那么多科学发明创造的朝代,政治上竟那么不堪。它本来可以完美,它应该完美的呀。
羊念说,没有完美,历史的缝隙里都是血腥。
女孩接口说,都是伤害。今天她又化妆了,阳台上的光打过来,打在她脸上,侧面看,看得见一层薄薄的粉,而且,两片唇她显然也多关照了一下,抹得比上次红。羊念觉察到两人的看法正趋于统一,不免暗喜。也许这是条缝隙,沿着缝隙往里走,有可能走到一个理想的境地。他说,人性中恶的力量太强大了,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刀光剑影。但最深的伤害其实都来自最亲的人,对敌早有盔甲预先防备了,对友却是赤裸裸地血肉相向,所以,越亲就伤得越深。我说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没有完美的人,哪能有完美的朝代?
有可能完美吗?――我说的是人。
羊念闻到一股辣味,低头一看,手心的桔子汗晶晶的,皮被他揉出了汁。他扯过香巾纸,细细擦过,边擦边说,那得看什么标准与什么角度了。
以你的角度呢?
以我的角度看,羊念顿一下,擦桔子的手也停住。牛越就是完美的人。最后这句他说得非常快,不这么快,话就会中途溜走似的。
牛越不是。
你们接触太少了。别着急,慢慢多交流,你才会看到一个真正的牛越。
女孩摇头说,过尽千帆皆不是,真的不是。羊念急了,他拔拔身子,都到这个关口了,他得说。不信你把牛越带回家让你妈看看,你妈……
我叫陈芷。女孩突然说。羊念怔住了,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了?接下去她要说什么?
我晚上要去学古筝,七点到九点,九点下课,你去接我行吗?
茶几上放着笔筒,笔筒中有黑蓝红三色签字笔,旁边是一个笔记本。女孩,对,已经知道她名字,她叫陈芷。陈芷抓起黑笔,翻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她说,这是古筝学校的地址。九点,你去接!这一串话是在动态中说的,边说她边站起,到门边,换上自己鞋,往外走,带上门,怦的一声,整个房间都摇晃了。
羊念一直坐在原处,看着那行字。下杭路18号爱琴古筝学校。九点去接。去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为什么让他去接?羊念把手中那颗桔子掰开,桔瓣已经软,已经出汁,粘了一手。他掰下一瓣,送到嘴前,嘴张大,伸出舌尖轻轻一卷。
这时电话响了。我是陈芷。你好。我说了晚上你去接,不要让牛越来。羊念说,好。
在电话响的前一秒,羊念的确想到了牛越。把地址给牛越,让牛越去接女孩,这很顺理成章。可是女孩仿佛猜到了,强调让他去,而不是牛越。
牛越傍晚从学校回来时,羊念已经把事情想得很充分了。他决定去,去古筝学校。不就是要找王以娥吗?他去也许比牛越更管用。牛越拿着笔记本看那行字,牛越说,字不错,像练过帖子的。羊念说,可能。牛越把笔记本放下时,拍拍羊念。去吧,谁去都一样。
羊念心里颠了一下。谁去都一样,事实是如此,可是牛越说得似乎却有点不一样。
越,羊念说,要不,还是你去?
不啦不啦,牛越笑起,她要你去,你就去。机会难得,错过也许就没了。
羊念转过头看桌上的钟。六点二十分,离九点还有两个多小时。这个时间他得做两件事,一是与牛越有关,二是与女孩陈芷有关。牛越的态度体现在嘴上是光滑的,心里却有褶皱,尽管很淡,却云一样浮在那儿。所以需要清风,清风由羊念制造,只有羊念恰如其分地制造出来,才能把云吹散。
然后,羊念得想一想该怎么应付那个女孩,那个陈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