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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访农场

亚当干完活,坐着空马车回家换了套衣服,六点三刻不到就准备去霍尔农场了。

“你穿着礼拜日的衣服干吗去?”看到亚当走下楼,丽丝贝问道。“你不是要穿得这么漂亮去上学吧?”

“不是的,妈妈。”亚当平静地说。“我准备去霍尔农场。可能过会儿也去学校,所以如果我晚点回来不要觉得奇怪。塞斯半个小时后就会回来。他只是到村里去了,不用担心。”

“嗯,你穿着最好的衣服去霍尔农场干吗呢?我敢肯定朴瑟一家人昨天都看到你穿这件衣服了。工作日穿得像星期天一样是什么意思啊?不喜欢看到你穿工作服的人真不值得去交往。”

“再见,妈妈,我来不及了。”说着就戴上帽子出去了。

他走出门没几步,丽丝贝就变得不安起来,担心自己惹恼了亚当。当然,她反对他穿这件衣服的真实原因,是她怀疑他为了去见赫蒂。使她脾气更坏的深层原因是她觉得她儿子应该爱自己。她急忙跟上他,在他走向小溪的半路上抓住他的胳膊,说:“不,孩子,你不能生你妈的气,你妈一天来无事可做,就是坐在那儿想你。”

“不,没有,妈妈。”亚当认真地说,站住了脚,胳膊搂着妈妈的肩。“我没有生你的气。但我希望,你应该放心地让我去做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做的事。这也是为了你好。只要我们活着,我就是你的好儿子。但是,除了对父母的感情,一个人还会有其他感情。你不应该想着来控制我的身心。你得明白,我认为我有权利做我喜欢的事,我不会轻言放弃的。所以,我们不要为此多费口舌了。”

“嗯。”丽丝贝说,不愿意表现出听懂了亚当话中的含义。“除了你母亲,还会有谁喜欢看你穿最好的衣服呢?你的脸洗得就跟鹅卵石一样光滑干净,你的头发梳得也很整齐,眼睛也很有神;还有什么比看到这个更使你老母亲欢喜呢?你该在心情好的时候,为我穿上礼拜日的好看衣服——好了,我再也不在这件事上烦你了。”

“好啦,好啦。再见了,妈妈。”亚当说着,吻了吻她,就赶紧离开了。不这样的话,这种对话就会没完没了。丽丝贝仍然站在那儿,手挡着阳光看着他走,直到看不到他为止。她理解了亚当话外音。当她看不到他的时候她也转身慢慢回到了房间。她自言自语道——她丈夫和她儿子总是一天到晚都忙于自己的事情,她也就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嗯,很快他就要告诉我,他要把她娶回来。她将会当家做主。我呢,多半只能在边上看看,看她使用带蓝色边纹的盘子,可能还会摔坏几个。我和我老伴从集市上买回这些盘子,到下个圣灵降临节就该有20年了,还没打破过一个呢。唉!”她继续说着,声音更大了,然后从桌上拿起她织的毛线。“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织我儿子的袜子,也不会补袜底。我死了,他就会明白,没有人能像他母亲那样为他做合脚的袜子了。我敢肯定她不知道收针和斜针,她会把袜子的趾头做的很长,以至于他插不进靴子里。这就是娶年轻女人的结果。我们结婚时,我和他父亲都过了三十了,也算年轻的了。她牙还没长全呢,就想结婚。她到三十岁时就该是个可怜的黄脸婆了。”

亚当走得很快,七点之前就到了院子大门口。马丁·朴瑟和老朴瑟还没从草场回来。大家都在草场,连那个晒得黑黑的小猎狗也不例外。除了斗牛狗,没有人看着院子。亚当走到门口,门大开着,这个宽敞干净的房子里没看见任何人。不过,他猜到了朴瑟太太和其他人会在什么地方,他们一定听得到他说话,于是敲了敲门,大声问道:“朴瑟太太在吗?”

“请进,比德先生,请进。”朴瑟太太在制酪场大声回答。在她自己家招待亚当时她总这样称呼。“如果你愿意就来制酪场吧。我在做奶酪,一时还脱不开身呢。”

亚当走进制酪场,朴瑟太太正和南希在压制今晚的第一批奶酪。

“啊,你会以为自己走进停尸间了。”看到亚当站在门口,朴瑟太太说道。“他们都在草场,但是马丁肯定很快就会回来。今晚他们就把干草留在那里,明天一大早就可搬运了。我不得不把南希留在家,因为赫蒂今晚必须摘黑醋栗。这水果偏偏在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时熟了。不能指望小孩去摘它们。叫他们去摘,放进篮子里的还没有放进嘴里的多呢,这样还不如叫黄蜂去收果子呢。”

亚当想说他先去花园,等朴瑟先生回来时再进屋。但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只好说:“我来看看你的纺车,看看该怎么修理。也许它就在这个房子里,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它呢?”

“不在这里,我已经把它放到右手边的起居室了。先别管它了,等我拿出来你再看吧。要不你现在去花园,让赫蒂把托蒂带回来。只要说一声,这孩子就会自己跑进来的,赫蒂肯定让她吃了很多黑醋栗。比德先生,你去喊她进来吧,谢谢你。现在花园里有非常漂亮的约克白玫瑰和兰开斯特红玫瑰——你会非常喜欢的。不过你可以先喝点乳清,我知道你喜欢喝。大部分人都喜欢喝还未挤过的乳清。”

“谢谢,朴瑟太太。”亚当说,“喝乳清总是让我很高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觉得乳清比啤酒好喝。”

“是啊!是啊!”朴瑟太太说着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小白盆儿,到桶里舀乳清。“除了面包师,其他人也能闻到面包的香味。欧文小姐经常说:‘哦,朴瑟太太,我忌妒你的制酪场,我忌妒你的鸡群,说真的,农场这地方多好啊!’我对她说:‘是啊,农场对于一个不用为之操心劳累的旁观者来说确实是个好地方。”

“啊,朴瑟太太,你把这农场打理得这么好,除了这儿,你是不会喜欢住其他地方的。”亚当接过盆说道。“最让人赏心悦目的,莫过于一头站在草场上的好奶牛,或是在桶里面起着泡沫的新鲜牛奶,或是等着运往市场的新鲜黄油,还有小牛犊、家禽等等。来,为你的健康干杯,祝愿您永远有体力去照看自己的制酪场,给所有的农民主妇做榜样。”

朴瑟太太可不是那种听到奉承话就喜笑颜开的人,但她的得意之情就像偷偷爬上来的阳光,已经布满整张脸。她看着亚当喝乳清,她那双蓝灰眼睛比往常更加温和了。啊,我想象着亚当现在正在品尝着这些乳清——口感非常细腻,如飘入鼻息的芬芳,绵软,滑润,温暖,让人想起安静,幸福的美梦。乳清的滴答声伴着铁丝窗格外鸟儿的鸣啭,听起来就像音乐一样。窗户高踞在花园之上,高大的荷兰绣球花正好遮挡着阳光。

“要不要再来点,比德先生?”亚当放下盆时,朴瑟太太问。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就去花园,把这小姑娘叫进来。”

“啊,去吧。叫她来制酪场找妈妈。”

亚当绕过还没有干草的干草堆积场,走到通往花园的一个小木门前——以前这里曾经是庄园里打理得很好的菜园。现在,除了园子一侧尚有一堵漂亮的石顶砖墙外,看起来完全成了一个农家园子,院子里有生命力顽强的四季花,未加修剪的果树,以及一大片几乎无人照看却生长繁茂的家常蔬菜。在这个花多叶茂的季节,在花园找一个人就像是玩“捉迷藏”游戏。高大的蜀葵正在开花,粉红色的,白色,黄色的花朵使人眼花缭乱;还有丁香花和荷兰绣球花无人修剪,显得高大而杂乱;鲜红的豆子和晚季的豌豆叶子长成了茂密的一堵墙;一边是一排茂密的榛子树,另一边一棵很大的苹果树低处的树枝伸展开来,底部形成了一圈空白地。这个花园这么大,有一两片空地又有什么关系呢?园子里种了大片的蚕豆——亚当迈着大步走了大概九、十步才到了豆子旁边长满青草的小径上;至于其他蔬菜,空地多,所以每年轮作时,总会有一两块儿地长满了杂草。亚当停下来准备摘一朵玫瑰花,这些花像是长疯了一样,密密地挤作一团,炫耀它们大开的花瓣。花瓣大部分都是带粉白色条纹的。毫无疑问,可以追溯到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联合的时期。亚当相当明智的摘了朵小巧的普罗旺斯玫瑰——它隐没在它招摇的没有香味的邻居之中,探出脑袋向外窥看——放在手里,他觉得手里放点儿东西才自在一些——就往花园那头走去。他记得在高大的紫杉藤架不远的地方有很大一排黑醋栗树。

但他没走过玫瑰花几步,就听到有人摇树枝,然后一个男孩的声音说:“来,托蒂,打开你的围裙——真乖。”

声音从一个高大樱桃树的大树枝上发出的。亚当不难看到,一个戴着小蓝围裙的身影停在果子最密的位置上。毫无疑问托蒂就在那下面,被一排豌豆挡住了。果然——她的帽子挂在身后,肥嘟嘟的脸上抹满了红汁,出现在樱桃树前面,用她那小围嘴和染有红色的长围裙去接掉下来的樱桃。遗憾的是,一大半掉下来的都是硬的、黄的,而不是红的、鲜美多汁的;但托蒂却没有做无益的抱怨,她正准备去吸那第三个汁水多的樱桃时,亚当说,“好了,托蒂,你应经摘到樱桃了,拿着去找你妈妈吧——她叫你去呢——在制酪场,现在就去——托蒂真乖。”

他用他那粗壮的胳膊抱起她,边说边吻她,托蒂认为这种礼仪很讨厌,因为打断了她吃樱桃。他放下她时,托蒂一声不吭地向屋子跑去,一边走一边吸着樱桃。

“汤米,小心别被当成一只偷吃的小鸟被射下来啊。”亚当说着,朝着黑醋栗树走去。

在这排树的尽头,他看到一个大篮子。赫蒂应该在不远处,亚当已经感觉她好像在盯着他。然而他走到这个拐角处,却发现她背对着他站在那儿,正弯腰去摘低一点的果子。奇怪!她还没听到他来了!也许是因为叶子唦唦作响的缘故吧。她意识到有人靠近,吃了一惊,将装有黑醋栗的盆子掉到了地上。然后,她看到是亚当,她的脸由苍白转为深红,红得让他的心中涌动着一种全新的幸福。赫蒂以前见他从不脸红。

“我吓着你了吧?”他愉快地说道,心想既然赫蒂看来与他心心相印,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来捡。”

很快就捡完了,因为它们是成堆落在草地上的。亚当拿起盆再递给她时,带着初恋的温顺与柔情直视着她的眼睛。赫蒂没有移开她的眼睛,她脸上的红晕也慢慢消退了,她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他。这使亚当很满足,因为这与她以前的眼神儿不同。

“已经没有多少要摘了。”她说。“我一会儿就摘完了。”

“我来帮你。”亚当说着拿起那个大篮子,里面几乎装满了黑醋栗,放在他们身边。

他们一起摘着黑醋栗,谁都没说话。亚当满腹心里话无从说起。他认为赫蒂知道他心里的一切。毕竟她对他的存在不是漠不关心的。她看到他时会脸红,神情中有一抹淡淡的哀愁,这种神情无疑是爱意的表现。这与她平常的举止相反,以前对他总是很冷淡。她弯身去摘黑醋栗时,他可以持续看她。傍晚的阳光偷偷地透过茂密的树枝,落在她圆圆的脸颊上,脖子上,似乎也爱上了她。对于亚当,这一时刻永生难忘。他相信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开始真情流露——一句话,一个语调,一个眼神,动一下嘴唇或眼皮——至少她在开始对他的爱进行回应。这种回应很微弱,几乎都不能用眼睛和耳朵感觉到——他无法向任何人描述——几乎轻如羽毛的触摸,却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以前那种心神不安的思慕没有了,换之而来的是浑然忘我的美妙境界。除了此刻,其他一切都已忘却。太多童年的欢乐完全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再也记不起儿时把头埋进母亲怀里或骑在父亲背上的那种快乐了。毫无疑问,这种快乐已融入了我们的性格之中,就像往日的晨曦融入了杏子的芳香之中,但它却永远从我们的想象中消失了,我们只能相信有过儿时的快乐了。但初恋那一幸福时刻却伴随着我们直到最后一刻,带给我们一种强烈而又特别的激动,就像呼吸遥远幸福时刻那甜甜的香味一样,这种感觉会反复出现,使得柔情更加细腻,嫉妒更加疯狂,绝望更加痛苦。

赫蒂弯腰摘红色醋栗,阳光透过苹果树的枝桠,郁郁葱葱的树木使得园子那头看起来深不可触,他望着她,心里相信她也在想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此情此景,让他激动不已,直到亚当弥留之际还是历历在目。

而赫蒂呢?你一定知道,亚当误会她的意思了。许多男人,多情总被无情误,错将对别人的爱当作自己的幸福。她没看见亚当走过来时,她正像往常一样全身心地在想亚瑟会不会回来。任何人的脚步声都会这样影响她,使她在未看到真人前误以为是亚瑟。在那个紧张的时刻,血色从她脸上褪去,转身看到人时又急冲回来。不仅仅见到亚当会这样,那时见到任何人都会这样。而亚当误解了赫蒂的一系列变化:第一次热恋使她紧张、害怕,她在颤抖,这紧张、害怕比她的虚荣更强烈,让她第一次感到很无助,要找他人的感情来依靠, 这种感情即使在最浅薄的少女心中,也能唤醒其女人喜欢依赖的天性,使她原本无动于衷的心现在可以感受到别人的善意。亚当那胆怯却不乏男性的温柔第一次使赫蒂得到了安慰。她渴望被人爱着——哦,经历了热情洋溢的爱,之后的这种空虚,安静,明显的冷淡太难以忍受了!她知道亚当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追求她,不会用求爱和讨好的语言来挑逗她。他总是很有分寸地对待她。她很喜欢这种安全感:这个强壮勇敢的男人爱着她,而且就在她身边。她从没想到亚当也是可怜的——亚当有朝一日必定会非常痛苦。

赫蒂呢,我们知道,因为自己爱上了别人,从而对爱自己的男人也更加温和一些。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赫蒂并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这么做的女人。但亚当却一无所知,还一味地沉醉于甜蜜的幻想之中。

“好了。”赫蒂过了一会说。“舅妈要我别摘光了。我现在就把这些拿进去。”

“还是我来拿吧。”亚当说。“太重了,你的小细胳膊提不动。”

“不用了,我可以双手提。”

“哦,我敢说,”亚当微笑着说。“你拿着它就像一只小蚂蚁搬一只毛毛虫。你见过那些小东西居然背着有它们身体四倍重的东西吗?”

“没有。”赫蒂冷冷地说道,她并不在意蚂蚁生活的艰辛。

“哦,我小时候还经常看它们。你看,我都能用一只胳膊拿这个篮子,就像它是一个空的坚果壳。你可以挽着我的另一只胳膊,好吗?我这样粗的胳膊,就是给像你这样的细胳膊挽的。”

赫蒂微微一笑把胳膊挽上去了。亚当低头看她时,她的眼睛已经梦幻般地转向花园的另一角。

“你去过鹰谷吗?”她问,他们俩慢慢地走着。

“去过。”亚当回答说,很高兴她问及自己。“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我和我父亲一起去那儿干活。真的很美——相信你从没见过那样的岩石和岩洞,到了那儿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岩石。”

“要多久才能到那儿?”

“啊,步行得两整天,如果有匹一流的好马,用不了一天就到了。上尉只用9到10个小时就能到。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好骑士。如果他明天就回来了,我是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的。他那么充满活力,不可能在那个寂寞的地方独自待很久的。在岛上,除了可以钓鱼他几乎无所事事。我希望他早点把庄园弄到手,这对于他会是一件好事。这样他就有许多事做了。他还会做得很好,因为他很年轻;他会比那些老年人有更好的想法。前几天他还慷慨地表示,要借钱给我做生意,果真如此的话,我倒愿意受他的恩惠,而不愿欠别人的人情。”

可怜的亚当,话题竟然引到了亚瑟身上。他认为,年轻的绅士乐意对他友好,赫蒂会很高兴。这一事实与他将来的前程有关,亚当希望在赫蒂的眼中自己有光明的前途。赫蒂也真是很感兴趣的听着,眼睛闪着光,嘴角半含笑意。

“这些玫瑰多漂亮啊!”亚当继续说着,停下脚步来看着它们。“看,我摘了最漂亮的一朵,但我不想自己留着,我觉得这些粉红配着绿叶子比那些带条纹的更好看,我说的对吗?”

他放下篮子从纽扣眼里拿出玫瑰花。

“真香!”他说。“这些带条纹的不香,插在你衣服上,回去后把它放到水里。让它凋谢太可惜了。”

赫蒂笑妍妍地拿着花,开心地想着,只要亚瑟愿意的话,他很快就回来了。希望和幸福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喜悦的冲动之下,她做了一件她以前常做的事情——把玫瑰花插到她左耳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亚当脸上温柔的爱慕掠过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感觉不太自在,他不大喜欢她这样。赫蒂喜欢华装丽服肯定会激怒他母亲。如果他自己对赫蒂有什么不满之处,就是这一点了。

“哦!”他说。“就像猎场画中的女士们,大部分都会在头上戴朵花羽毛或者是一些金饰品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总是让我想起特雷德斯敦集市上挂画中的女人图像。如果一个女人有你这样漂亮的卷发,那怎么收拾头发也不会有本来的好看了。如果一个女人年轻漂亮,我认为她穿着朴素的衣服看起来反倒更漂亮些。啊,黛娜·莫里斯很好看,尽管她的衣帽都很普通。我觉得一个女人本身就像一朵花,不必用花来点缀。我确信你就是这样。”

“哦,好吧。”赫蒂很调皮地撅着嘴,把花从头上拿掉。“我进去戴上一顶黛娜那样的帽子,你看我戴上它是不是更好看。她留了一个帽子在这儿,我可以照样子做一顶。”

“不,不行,我不喜欢你像黛娜那样戴着循道宗教徒式的帽子,那帽子很丑,她在这儿时,我看到她穿得与别人不同,觉得很可笑。上星期她去看我母亲时我才真正注意到她,我觉得那个帽子戴在她头上倒也挺合适,就像橡子外壳套在橡子上一样,她不戴那样的帽子倒有点不好看。但你的脸型截然不同,我情愿你的脸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戴,素面朝天就很好。就像一个人唱着很好听的歌曲,就不想再听到任何叮当声去干扰这歌声。”

他又将她的胳膊放到他臂弯中,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他怕她会认为他在教训她,虽然他没有说出全部想说的话,却希望(我们一般也会这样)她已经洞悉了他的全部想法。但是,他最害怕的就是在他们今晚的幸福之上会笼罩上乌云。除非赫蒂对他的这份好感发展成了明白无误的爱,否则他是不会急于对赫蒂表白爱意的。在他的脑海中,未来的美好生活展现在眼前,在将来,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赫蒂是他的;可现在他能拥有一点儿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再次提起那个黑醋栗篮子,和赫蒂一同向房子走去。

亚当在花园里呆着的这半个小时里,院子里已然气象一新,现在已经生机盎然。马丁正赶着一群尖叫的鹅进门,调皮地招惹着那只公鹅,对它嘘嘘作声;阿利克分好谷子后,就把谷仓门关上了,门嘎吱作响;马匹在三条狗的狂吠声中被放出去喝水,农夫蒂姆挥着鞭子大声呼喝,好像这些粗笨的动物——低垂着它们那温驯聪明的头,不慌不忙地抬起它们毛发蓬松的腿——也会突然失控到处乱撞似的。所有人都从草场回来了。亚当和赫蒂进来时,朴瑟先生正坐在三角椅子上,老朴瑟坐在对面的一个大扶椅上,愉快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此时晚饭已摆在了橡木桌上。朴瑟太太已经铺好了桌布——家纺的那种亚麻布,上面有华丽的方格图案,色调是十分舒服的淡棕色——明智的家庭主妇都会喜欢的——不像从店里买的那种漂白的桌布,很快就会磨出几个大洞。上好的家纺亚麻布能用上两代人。冷牛肉,新鲜莴苣,还有里脊肉,这些对于一个十二点半就吃过饭、现在已经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很有诱惑力。靠墙的大松木桌上有明亮的锡制盘子、勺子和罐子,这是给阿利克和他的同伴准备的;主仆吃晚饭时离得不远,这样更方便一些,一旦朴瑟先生对明天一早的活儿有什么指示,阿利克也能听得到。

“亚当,很高兴见到你!”朴瑟先生说。“哎呀,你去帮赫蒂摘黑醋栗啦?来吧,快坐下,坐下吧。你看看,近三个星期你都没有和我们共进晚餐了。我夫人今天做了难得一尝的里脊肉。很高兴你来了。”

“赫蒂,”朴瑟太太说。她朝篮子里打量了一眼黑醋栗的好坏。“快到楼上让莫利下来,她正在哄托蒂睡觉,我要她下来拿啤酒,南希正在制酪场忙呢。你去照看一下托蒂。你怎么让她离开你和汤米一块儿跑了?她往肚子里塞了那么多果子,别的食物一点也吃不下了。”

她丈夫正和亚当说话,所以这番话的声音比往常要低。朴瑟太太向来恪守自己的行为礼貌准则。她认为,一个女孩不能在追求她的男人面前受到苛责,况且那个男人又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这样做不公平:每个女人都曾青春年少,都有谈婚论嫁之时。婚姻大事是容不得其他女人去破坏的,就像在集市上卖完了自己的鸡蛋,就不该阻止顾客买别人的。

赫蒂很难回答舅妈的质问,就急忙跑上楼去了。朴瑟太太出来找马蒂和汤米,带他们进来吃晚饭。

很快大家都坐好了——两个脸红扑扑的小孩,坐在他们脸色苍白的母亲旁边,一边一个。赫蒂的位置在亚当和她舅舅中间。阿利克也进来了,在很远的一个拐角坐下,用他的小刀吃着一个大盘子里的冷蚕豆。他吃得津津有味,就是拿最好的菠萝跟他换,他也不会同意的。

“真是的,这姑娘取啤酒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朴瑟太太一边给大家分里脊肉一边说道。“我猜她把壶放好了,却忘了拧开龙头。这些小姑娘就是让人信不过:她们会把空水壶放在炉上烧,过一个小时再来看水是否烧开了。”

“她也得给工人们取酒呢。”朴瑟先生说,“你该告诉她先把我们的酒罐拿过来的。”

“告诉她?”朴瑟太太说。“是啊,要是这些姑娘的聪明脑瓜想不到的事儿都得由我来逐一吩咐的话,那我早就没气儿了,借助风箱鼓气也没用。比德先生,你的生菜要不要加点儿醋?啊,不加是对的。我认为加醋会破坏里脊肉原有的味道。肉的味道要靠调味瓶来调味就不会好吃。有些人黄油做坏了,以为加点盐就能遮盖过去。”

莫利的出现转移了朴瑟太太的注意力。她拿着一个大壶,两个小杯子,还有四个小酒瓶,里面都装满了啤酒。这真是体现人类用手抓握的有趣例证。可怜的莫利,嘴张得比平常更大,一边走一边盯着手里握着的各种酒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女主人眼中的神情。

“莫利,我还没见过天下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当初念你可怜的母亲是个寡妇,不管你的品行如何我就雇佣了你。平日里我也一遍遍地跟你说。”

莫利没看到闪电就听见雷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这晴天霹雳把她吓得不轻。在懵懵懂懂之间,她觉得该调整一下自己的行为,于是加快脚步往那张远一点的松木桌子走去,想把手里瓶瓶罐罐放到那张桌子上,却不料散开的围裙绊住了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哗啦”一声,酒洒了一地。马蒂和汤米嗤嗤地笑起来。朴瑟先生“啊!”地惊叫一声,知道一时半会儿喝不上酒了。

“看你干的好事!”朴瑟太太不依不饶地说,声音像刀割一样。说着起身向橱柜走去。莫利垂头丧气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我就说过你会这样,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个月工资泡汤了,这还不够赔的。这壶我已用了十年了,从没出过一点儿事儿。你到我家后,不知打破了多少盆盆罐罐,就是牧师看到你这样也会骂你的。请上帝原谅我这样说。如果这是用铜锅烧的麦芽汁,你也这样摔倒的话,不知道你会被烫成什么样子,没准落个终身残疾。要是你继续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看到你摔破这么多东西,别人会以为你得了舞蹈病呢!很可惜不能将你打破的东西都堆在这儿让你瞧瞧,不过你看不看、听不听都那样——人们都会觉得你这人麻木不仁。”

可怜的莫利这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无可奈何地看着啤酒像一股溪流,活活泼泼地流向阿利克的脚边,情急之下只能把围裙当拖把用。朴瑟太太打开橱柜,狠狠地瞪着她。

“哼,”她继续说着。“你哭出再多的眼泪来擦地,也于事无补。都是你自找的,我告诉你,如果认真做事是不会摔坏东西的,木头人就该用木头东西。我得用这个棕白色的酒壶了。这一年还没用到三次呢;我得自己下到地窖里,说不定又会因此得伤风,一病不起了。”

朴瑟太太转回身,从橱柜拿出来一个棕白色的酒壶。这时她模模糊糊在厨房另一头看到点什么东西。也许她本来就全身颤抖、神经紧张,这个幻影对她造成了巨大影响;或许打破酒壶这样的事情像其他罪恶一样,传染力很强;不管是为什么吧,只见她瞪着眼睛,像着了魔一样地惊恐万状,那个珍贵的棕白色酒壶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壶嘴、壶柄永远与壶身分开了。

“有谁见过这样的事儿?”她迷茫地扫视了屋子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问道。“我想壶都中了邪,它们都太难握住了——在手上像蜗牛一样滑。”

“哈,你这是拿打人的鞭子抽自己的脸。”她丈夫说着,和年轻人一起大笑起来。

“在旁边看笑话倒是轻松。”朴瑟太太说道。“但有时碟子就像是活的,就像鸟一样从你手中飞出去。就像玻璃,有时候放在那儿也会破。要破的东西终归会破的。我还从来没有因为没有拿不稳东西摔坏过什么呢。要不然这些罐子也不会从我结婚那时一直用到现在。赫蒂,你疯了吗?你那样走下来是什么意思?别人还以为这屋子里有鬼呢?”

朴瑟太太说话的时候,大家又一阵大笑,不是因为她突然对这个壶的破碎采取了宿命论的观点,而是因为看到了赫蒂那一身让她舅妈大吃一惊的怪模样。这个“小贱妇”找到了她舅妈的一个长袍,像黛娜那样紧紧地围住脖子,头发尽可能梳得很平,头戴一顶黛娜那样的高顶无边帽。这长袍和帽子使人联想到黛娜苍白的面孔,灰色柔和的眼睛,可现在帽子下面出现的,却是赫蒂圆滚滚的红润面颊和妖冶的黑眼睛,看起来就让人感到十分惊奇好笑了。男孩子们都起来跑到她身边,拍着手,连阿利克也停下来,抬起头低声笑起来。趁着吵闹声,朴瑟太太来到厨房后面,打发南希拿着一个碰巧没有中邪的锡制度量杯到地窖去。

“啊,赫蒂,你这个小美人,你成了循道宗教徒了吗?”朴瑟先生一边说,一边慢吐吐地笑着。矮胖的人常常这样笑,他们感觉这样很舒服。“你得把脸拉长一些才成。对吧,亚当?你怎么想起这身打扮来了,啊?”

“亚当说他喜欢黛娜的帽子和长袍胜过喜欢我的衣服。”赫蒂装着一本正经地坐下说道。“他说人穿着丑陋的衣服会更好看些呢。”

“不,不是的。”亚当充满爱意地看着她说道。“我只不过说这更适合黛娜,但如果我说你穿着也好看,那也没什么,因为这是事实。”

“咦,你以为赫蒂是鬼,对吗?”看到妻子回来坐下了,朴瑟先生道。“你看上去好像吓了一大跳。”

“我看上去怎么样不重要。”朴瑟太太说。“依我看,不管看上去什么样也修不好壶。就算是看上去笑也是一样。比德先生,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也没喝到酒。一会就到了。别客气,先吃点凉拌土豆,我知道你喜欢吃。汤米,你要是再笑我就打发你去睡觉。我想知道你在笑什么。看到那可怜人的帽子我都想哭,哪里还笑得出来。有些人,要是除了戴她的帽子,在其他方面也多像她一些就好了。这个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能嘲笑我姐姐的孩子。她才离开我们,与她分别我很难过。我只知道到一件事——如果灾难来了,我卧病在床,小孩子们快要死了——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儿——牛群染上瘟疫了,所有事都变得一团糟,我想我们或许该高兴又见到黛娜的帽子——有帽边的或是没帽边的——当然帽子下面是她自己的脸。她总是在风风雨雨的日子里看起来很乐观,总是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爱你最深。”

看得出来,朴瑟太太完全清楚,要想摆脱眼下的滑稽场面,没有什么比弄点危言耸听更管用的了。性格敏感的汤米,非常爱他母亲,今天他吃了太多的樱桃,有点控制不了情绪,最后被他母亲描述的可怕未来场面吓哭了。性格和善的父亲,除了对农民惰于农事外,对于其他的弱点都比较包容。此时他对赫蒂说:“你还是把这些脱掉吧,孩子,你舅妈看了会难受的。”

赫蒂又上了楼。啤酒的到来使气氛发生了令人愉快的转变。亚当免不了对这新酿啤酒发表点自己的看法,言语之间当然少不了对朴瑟太太恭维一番。然后大家又讨论着酿好啤酒的秘方,谈到了少放啤酒花的愚蠢,也谈到有些农民自己制作麦芽未必合算。在这些事情上,朴瑟太太多次发表了有分量的见解。等到晚饭结束,啤酒又被倒满,朴瑟先生点燃烟斗,她的心情又兴致勃勃。她随时等候着亚当提出要求,好跑去拿坏了的纺车给亚当检查。

“嗯,”亚当很认真地检查一下后说道。“这儿需要一点儿车工。这纺车真漂亮,我得把它送到村子里的车工作坊里修一下,因为我家里没有现成的车工工具。如果你明早差人送到伯格的作坊里,周三就能把它修好。最近我一直盘算,”他看着朴瑟太太继续说。“再在家里添置一些工具,做一些橱柜等精巧的家具。我在闲暇之余经常做些小东西卖,比较赚钱,材料用得不多,主要得手艺好。我想和塞斯一起搞点这种业务。我知道在罗赛特镇有个人,不管我们做多少,他就要多少,当然我们在附近也能有一些订单。”

朴瑟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个计划,好像这是亚当成为老板的第一步,于是就和亚当进一步研究起来。朴瑟太太对那种活动橱柜的设计颇为赞许。这种橱柜有许多空间去放食品杂货,腌菜、盘子、家纺亚麻布等,东西可以摆放得很紧凑,一点也不乱。这时,赫蒂又换回自己的衣服。在这个温暖的夜晚,她把围巾稍微往后拂下,靠在窗户旁拣黑醋栗。在那里,亚当正好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愉快的时光过得很快。亚当起身告辞。他们叮嘱他不久再来拜访,但也没强留他待太久。在这个忙碌的季节,理智的人是不会冒险在早晨5点还睡眼惺忪的。

“我得先走一步了。”亚当说。“我还想去看看马西先生。他昨天没来教堂,我已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我以前很少见他错过做礼拜的。”

“哦。”朴瑟先生说。“我们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事儿。现在是小孩的假期,所以我也说不准是怎么回事。”

“但你不会今儿晚上这个时候还要去那儿吧?”朴瑟太太一边问一边叠好手头的针织活。

“哦,马西先生经常熬夜。”亚当说。“夜校还没下课,有些人很晚才去——他们要走很远的路,马西自己不熬到11点是不会睡觉的。”

“那样的话,我可不愿让他和我们住一起。”朴瑟太太说。“蜡烛油滴得到处都是,早上一起床就会摔倒在地板上。”

“啊,11点这么晚——太晚了。”老马丁说。“除了结婚晚上,命名日,守护神节,或者是收获节晚餐,我从没熬过11点那么晚。”

“我经常12点以后才睡。”亚当笑着说。“不过,不是加餐,而是加班。晚安,朴瑟太太,晚安,赫蒂。”

赫蒂只是对他笑了笑,并没有和他握手,因为她的手沾满了黑醋栗汁。其他人都诚挚地握了握亚当的大手,说:“抽空再来,抽空再来!”

“啊,想想看,”亚当走上小路时,朴瑟先生说道。“12点以后还在加班。你不会找到几个像他这样26岁的小伙子。如果你能找到亚当做你丈夫,赫蒂,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拥有自己的弹簧马车的,我敢肯定。”

赫蒂拿着黑醋栗穿过厨房,所以她舅舅也没有看到她的摇头作答。对于她来说,现在坐着弹簧马车反而是一件很悲惨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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