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转身朝布鲁克斯敦大步走去。他不停地看表，担心欧文先生会出去，也许会打猎去。由于走的匆忙，加上心里着急，亚当在到达教区长家之前，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在教区长家门口，他看见沙砾路上有深深的马蹄印，是新近留下的。
马蹄印不是朝门外来的，而是直奔门内而去。马棚门口拴着匹马，可那不是欧文先生的马。看得出，这匹马早上刚刚跑过一段长路，肯定是谁有事来找欧文先生了。总之，欧文先生在家。不过，在告诉卡罗尔他要见牧师的时候，亚当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心情无法平静。这种既确定，又不太确定的双重折磨，使这个坚强的汉子心神不定。管家卡罗尔看到亚当突然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板凳上，茫然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挂钟，不由得感到很诧异。他告诉亚当，主人正陪着客人呢，不过他听到书房们开了——那陌生人似乎就要出来了。既然亚当很着急，他会马上去通报主人的。
亚当坐在那儿看着挂钟：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很响，很生硬，也很冷漠，再过五分钟就十点了。亚当看着秒针在移动，听着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六神无主。每逢遭受巨大的痛苦，我们难免总会出现这样六神无主的状态。这时候，意识都麻木了，只能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刺激产生反应，仿佛只有处于似痴非痴的状态才能得到安宁，暂且逃避那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和恐惧。
卡罗尔回来了，亚当又意识到了自己来的目的。他要马上去书房。“我不知道那陌生人来这儿是什么事儿。”卡罗尔把他领到书房门口时，忍不住说道。“他去饭厅了，主人看起来有些不对头——好像被什么吓着了。”亚当没有在意这些话：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别人的事。可他一进书房，看到欧文先生的脸，就马上发现他表情很奇怪，和他以前见到亚当时脸上常有的那种温和、友好的神情全然不同。桌上有一封已经打开的信，欧文先生的手正按在信上面。他看亚当的目光与平时不同，但这显然不是他不想见到亚当。因为，他正急切地往门口张望，似乎急于见亚当似的。
“你想同我谈谈吗，亚当。”他用低沉、强作平静的语调说。这是决心抑制自己激动情绪的人讲话时的语调。“坐这儿吧。”他指了指对面离他不到一码远的那把椅子，亚当坐下了。欧文先生冷淡的态度让他感到更难开口了。不过，一旦亚当对什么事儿下定了决心，除非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动摇的。
“我来你这儿，先生，”他说道。“是因为你是我最值得我尊敬的绅士。我有件十分痛苦的事儿要对你讲——这件事你听着痛苦，我说着也痛苦。不过，一旦我指责别人犯了错，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会无中生有乱说的。”
欧文先生微微点点头，亚当继续颤抖着声音说道：“本来，这个月十五号，你要替我和赫蒂·索雷尔主持婚礼的。我原以为她爱我，觉得自己是全教区最幸福的人。可现在，一个可怕的打击降临到我的头上。”
欧文先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他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窗口，望着窗外。
“她出走了，先生。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说要去史诺菲尔德，到上周五就已经离开十四天了。上个礼拜天我去接她，才知道她从来没去过那儿，而是搭乘马车去史东尼登了。然后就从史东尼登消失了。现在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找她，我要去哪儿，除了你，我不想告诉其他任何人。”
欧文先生从窗口走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出走吗？”他问亚当。
“很显然，她不愿意同我结婚，先生。”亚当说道。“婚期临近了，而她又不愿意。当然，我觉得情况还不止这些。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先生。除了我之外，还牵涉到另外一个人。”
那一刻， 欧文先生急切、焦虑的脸上掠过一丝神情——像宽慰，又像欣喜——亚当望着地上，略作停顿，因为下面的话他觉得难以启齿。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亚当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欧文先生。一旦下决心做的事情，他是绝不会临阵退缩的。
“你知道，我一直把谁当作最好的朋友。”他说。“曾经一想到将为他工作一辈子，我就感到自豪，这种感觉从我们打小就开始了……”
欧文先生，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自控力，像一个正在经受巨大痛苦的人那样一把紧紧抓住了亚当放在桌上的胳膊，他嘴唇苍白，低声而急促地说：“不，亚当，不——不要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
看到欧文先生这么激动，亚当很吃惊，也很后悔让刚才那番话溜出口。于是，他沮丧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抓住他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欧文先生一下子又坐回到了椅子上，说道：“你接着说吧——我必须得听听。”
“那人玩弄了赫蒂的感情，对她这种身份的姑娘做了不该做的事儿——送给她礼物，经常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在他临走的前两天我才发现——我发现他们在小树林中拥抱，分别时他还吻了她。那时我还没有向赫蒂表明心迹，但是我已经爱上她好长时间了，而她也知道这一点。我当即指责了他这种不当行为。于是，我们俩发生了争吵，还动了手。后来，他严肃地对我说，他只不过是想玩玩，调调情罢了。然后我逼着他给赫蒂写了封信，明明白白地告诉赫蒂他不是认真要娶她。现在，通过几件事——原来还没弄懂——我算彻底明白了，他偷走了她的心。据我看，她还会念念不忘地想着他，不可能爱上像我这样真心想娶她的人。我已经把那封信交给她了。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好像也没啥事，似乎经受住打击，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对我也越来越亲热了……我敢说她那时还不了解自己的感情。可怜的人儿，后来，那种感情又回来了，可太晚了……我不想指责她……我认为她不是在故意欺骗我。可她让我情不自禁地误认为她爱上我了。后来的其他事你都知道了，先生。在我看来，他一直在蒙骗我，现在又把她勾走了。她肯定是去他那儿了——我现在就去看看，要是打听不到她的下落，我是无法安下心来工作的。”
亚当滔滔不绝地说着，欧文先生满脑子也都是痛苦，但他还是慢慢地镇定下来。是啊，现在一切都追悔莫及了，只能成为痛苦的回忆。那天早上， 亚瑟同他一起吃早餐时，似乎想和他谈什么心事，话都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当初他想说什么，现在水落石出了。如果当初他们的话题转换一下……如果自己对干涉别人隐私少一些顾虑……如此脆薄的一层屏障，竟然堵死了拯救所有这些罪过与不幸的生路。现在回想起来，真令人痛心。根据摆在眼前的可怕现实，再回过头来梳理一下往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一目了然。此刻，纵有万般感受袭上心头，都为一种情感所取代，那就是对坐在面前这个人充满敬意和无限同情——在情感上，亚当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对于不幸，他悲伤地、盲目地忍受着。而眼下，一个真正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这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考验。所以他还不曾为此担忧。面临巨大的精神痛苦，人们往往会产生恐惧感，而此刻欧文的焦虑情绪，就被这种恐惧压制住了，这件他必须告诉亚当的不幸事，已使他自己感到痛苦不已。他又把手搁在桌上的那个胳膊上了，不过这次却很轻柔，随后严肃地说道：
“亚当，我亲爱的朋友，你这辈子已经受过严重的考验。你不仅要勇敢地承受痛苦，还要勇敢地应对痛苦。上帝要我们这两点都做到。现在你要承受一个你从来也没经历过的悲伤。不过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承受最大悲伤的人。愿上帝帮助那个人！”
两张苍白的脸相互对视着，亚当一脸的疑惑不解，而欧文先生则是一脸的犹豫悲悯。可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今天早上得到了赫蒂的消息。她没有去他那儿，她在石郡——在史东尼登。”
亚当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仿佛他觉得这样就能跳到她身边似的。可欧文又抓住了他的胳膊，劝道：“等一等，亚当，等一等。”于是亚当又坐下了。
“她现在情况很糟——以她目前的情况，你找到她，倒不如永远失去她好些。”
亚当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但没有出声。接着嘴唇又动了动，终于低声说道：“告诉我。”
“她已经被捕了……现在监狱里。”
就像是遭受了侮辱的打击似的，亚当迅速激发起反抗的斗志。他满脸涨得通红，厉声嚷道：“为什么？”
“因为一件严重的罪行——她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不可能！”亚当几乎叫了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然后又走了回来，背靠着书架，狠狠地瞪着欧文先生。“这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孩子，她不可能有罪。究竟是谁说的？”
“愿上帝保佑她是清白的，亚当。我们都希望她没有罪。”
“可谁说她有罪啊？”亚当粗暴地问道。“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这里有一封信，是经办此案的法官写来的。而逮捕她的警察现在就在饭厅。她既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愿说是哪儿的人。不过，依我看，恐怕那就是赫蒂。描述的相貌和她吻合，只是说她看起来脸色苍白，一脸病容。她口袋里的红皮本子上写有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写在前面，‘赫蒂·索雷尔，干草坡，’另一个名字在本子的后几页，‘黛娜·莫里斯，史诺菲尔德。’她不愿说哪个是她的名字——她什么都不承认，也不回答问题。现在他们要求我以地方法官的身份来想法确认其身份。他们认为第一个名字很可能就是她的名字。”
“就算真的是赫蒂，他们有什么证据说她犯罪呢？”亚当说道，依然很愤怒，他说话很用力，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我们谁都无权乱说。”
“有可怕的证据表明，她企图犯那样的罪行。看看这封信吧，亚当。”
亚当双手颤抖着拿起那封信，尽量使视线集中在信上。欧文这时出去吩咐了一些事情。等他回来时，亚当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第一页上——他看不进去——他无法把一个个的词连缀起来，无法弄懂它们的意思。最后他把信扔掉，攥紧了拳头。
“这是他干的！”他说道，“就是有罪的话，罪也在他，而不在赫蒂。他教唆她去欺骗——他先骗了我。让法庭审判他——让他在法庭上站在她旁边。我会告诉法庭他是如何控制了她的心，诱惑她做了坏事，又欺骗了我。难道要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惩罚，他倒逍遥法外吗？她这么弱小，这么年轻……”
最后这几个字所唤起的形象，把可怜人亚当愤怒的情绪引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屋角，似乎看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一会儿，他又发作了，痛苦地哀求道。“我受不了了……啊！上帝，这让我无法接受……我无法想象她是那么邪恶。”
欧文又默默地坐了下来。他很清楚，这时候还是不说什么劝慰的话为好。事实上，看到眼前亚当这个样子——由于情绪十分激动，年轻的脸好像突然变得苍老了——皮肤干涩、毫无血色，嘴唇颤抖，额头上也出现了一道道褶子——看到这个身强力壮、意志坚强的汉子几乎要被无形的悲哀摧垮，欧文先生的内心五味俱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亚当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眼呆滞，在短短的一两分钟内，再次重温了他的爱情。
“她不可能这么做的。”他目光仍然很呆滞，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是因为害怕才隐瞒的……我原谅她欺骗了我……我原谅你，赫蒂……你也被骗了……你受苦了，我可怜的赫蒂……不过，他们别想让我相信这一切。”
他又沉默了几分钟，突然狠狠地说道：“我会到他那儿去——把他揪回来——我要让他亲眼目睹她遭受的痛苦——他会看到的，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忘记——他会日日夜夜被这件事儿折磨的——只要他活着，就摆脱不掉——他撒谎骗人，这次休想逃脱——我去抓他回来，亲自去把他拽回来。”
快到门口时，亚当又机械地停了下来，四下张望，找他的帽子，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哪儿，和谁待在一块儿。欧文先生紧随其后，抓住他的手，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不，亚当，不要这样。我想你该留下来，看看能否为她做点儿什么，而不是去做毫无意义的报复。不用你帮忙，惩罚也肯定会降到他的头上。再者，他已不在爱尔兰了。他肯定已在回家的路上——或者你还没到呢，他就在回家的路上了。因为，我知道的，他的祖父，至少在十天前已经写信让他回来了。我想让你陪我去史东尼登。我已吩咐给你备了马，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就出发。”
欧文先生说这番话时，亚当的意识又回到眼前的情景。他捋了捋散在前额上的乱发，神情专注地听着。
“记着，”欧文先生继续说道。“除了你自己，你还得替别人考虑，替别人做点儿事：赫蒂的亲人，好心的朴瑟一家，他们将遭受的沉重打击，我都不忍去想。我希望你坚强的意志，亚当——你对上帝、对人的责任感——能让你积极行动起来，只有行动起来才会有所帮助。”
实际上，让亚当到史东尼登去，欧文也是为亚当着想。面对剧烈的痛苦，眼前有一个行动的目标，是缓解痛苦的最好方法。
“你会和我一起去史东尼登的，对吧？”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们得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赫蒂。”
“你说得对，牧师。”亚当说。“你觉得怎么合适，我就怎么做。不过，霍尔农场的人呢？”
“但愿暂时别让他们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确定。回来后我会亲自去告诉他们。那时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走吧，马已经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