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年秋季的一天下午，阳光照耀着霍尔农场的院子。此时，距离亚当和亚瑟在隐士居分手已过去十八个月了。这个时候，斗牛犬特别兴奋。因为，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奶牛都被赶到院子里挤奶。难怪这些本来很有耐心的动物现在东逃西窜，斗牛犬脖子上的响铃和稍远处传来的响声混在一起，让这些有点迷信的雌性动物以为这些声音与自己的动作有关。实际上，远处传来的声音不过是马车夫甩鞭子的噼噼啪啪声、粗声粗气的赶车声以及马车车轮发出的隆隆声。这些马车刚刚在堆料场卸完了金黄色的谷物，现在正离开那里。
朴瑟太太喜欢观看奶牛挤奶。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每到这个时候她总会站在门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静静地想些心事。那头劣性不改的黄牛曾经踢翻了一桶珍贵的牛奶，后来为了防患于未然，当然也是作为惩罚，挤奶的时候就把奶牛的两条后腿绑起来。如果不是这样，朴瑟太太看的时候就更加兴趣盎然了。
然而，今天朴瑟太太的注意力可不在奶牛身上，因为她与正在缝朴瑟衬衣领子的黛娜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黛娜很有耐心地任凭托蒂把线弄断三次，因为托蒂非要拉着她的胳膊，一定要她看看“宝贝”，其实就是托蒂的木头娃娃。这个木头娃娃没有腿，穿着一条长裙子。托蒂坐在黛娜身边的小椅子上，不停地亲热爱抚着木头娃娃，把木头娃娃的光头贴在自己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托蒂在围裙里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她已经比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又大了两岁。朴瑟太太也穿了一件黑色长袍，这似乎使她和黛娜更像一家人了。从其他方面来看，我们的这些老朋友，以及起居室里摆放着的擦得锃亮的橡木家具和明晃晃的锡器，都没多少变化。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黛娜。”朴瑟太太说道。“一旦你拿定什么主意，就像大树生了根，谁也别想动摇。甭管你说什么，我怎么也不信这就是宗教；你就喜欢对着一群小伙子，拿本书照着念。至于你那什么山顶训诫，不就是教人按别人的意愿行事么？就算是让你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比如说叫你把斗篷脱下来送给别人，或是让人家扇你的耳光，我敢说你也非常乐意。但是让你去做一些简单平常对你有好处的事儿时，你偏不听，非要唱反调。”
“才不是呢，我亲爱的姨妈。”黛娜一边做着手头的活儿一边微笑着说。“我敢说，你才不会要我去做我觉得不好的事情呢。”
“不好的事情！你真叫我受不了。我倒想知道，你和你的亲友们在一起，他们也很高兴让你和他们在一起，心甘情愿地供你吃，供你穿，虽然你干的活还买不来你吃的那点麻雀食和你穿的那点破布。我倒想知道，这算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倒想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比你的骨肉亲人更应该得到你的安慰和帮助？我是你唯一在世的姨妈，每到冬天，我就觉得离坟墓不远了。还有坐在你身边的这个孩子，如果你走了，肯定也会伤透这个幼小的心灵的。你的外祖父过世还不到一年，你的姨父也离不开你，你经常给他点烟斗，侍候他。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你做这做那，现在都可以放心让你制奶油了，还有一大堆针线活儿要做，现在我却不得不去特雷德斯敦找个陌生的姑娘来做，就是因为你一定要回到那个连乌鸦飞过都不会停留、寸草不生的石头堆里去。”
“我亲爱的雷切尔姨妈，”黛娜抬起头来看着朴瑟太太的脸说。“你说我对你有用，那是因为你对我好才这么说的。其实你现在根本不需要我，因为南希和莫利都很能干。而且你的身体现在也很好。真是感谢上帝，我的姨父现在又乐乐和和的了，加上你有不少邻居和朋友，其中总有一些人几乎每天来和我姨父聊天。真的，你不会惦记我的。而在史诺菲尔德的教友和姐妹们却很需要我。他们没有你身边这些可以料以告慰的东西。我感觉到我受到召唤要回到命运起初安置我的地方。我觉得我的心又回到山里去了。在那里，我把福音带给有罪的人和孤独的人，我得到上帝的赐福，心里很高兴。”
“你感觉！是的，”朴瑟太太间或扫视了奶牛一眼，继续说着。“每当你要做和我意愿相反的事，这就是你的理由，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现在的说教还不够多吗，你还想宣扬什么？你不是每个礼拜都去连上帝都不知道的地方布道、祷告吗？你如果觉得这些国教信徒的脸太漂亮了，你不喜欢，特雷德斯敦不也有足够的循道宗派的信徒让你去看吗？这个教区里，不是有些人被你管得服服帖帖吗？可是只要你一离开，他们很可能又跟魔鬼交朋友，贝茜·科朗吉就是这样——你要是走了，我敢保证，不到三个星期，她又会穿起艳丽的衣服了。没有你看着，她是不会坚持过这种新生活的，就像没人看着，狗绝不会一直前腿竖起一样。不过，我想可能是这个地方的人的灵魂不那么要紧，否则的话，你就会和你亲姨妈住在一块儿了，也可以把她也改造得好一些。”
显然，朴瑟太太话里有话而她又不想被听出来，所以她急忙地转过身看了看钟，说：“看看，已经是下午茶时间了，要是马丁在堆料场的院子里，他一定会很乐意回来喝杯茶的。过来，托蒂，我的小宝贝，让妈妈给你戴上帽子，然后你去堆料场的院子里看看爸爸在不在那儿，告诉他必须回来喝杯茶才能出去。叫你哥哥们也进来吧。”
朴瑟太太摆好光亮的橡木桌，茶具也取下来摆好。托蒂早已戴上帽子跑了。
“你说南希和莫利都很能干？”她又开始了。“说得可真好。不管是能干也好，愚笨也罢，都一样。只要你一眼看不到，谁也信不着。你要想让她们干活，得时时刻刻紧着。假如今年冬天我又像前年冬天一样病倒了，如果你走了，谁来盯着她们呢？当然，还会有些事会发生在这些可怜的孩子们身上，她们也许会让自己的手被火烧到，也许被装着滚热的油锅烫到，也许会终身残废。那就都是你的错，黛娜！”
“姨妈，”黛娜说。“我保证，如果你冬天病了，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要以为你真需要我时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但是，实际上，我必须得离开这种太奢华、太安逸的生活。这是我灵魂的要求——至少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内心想要什么、烦忧什么。我拒绝听你的是因为你要我做的违背了我的愿望。它不是使命的召唤，而是必须抵制的诱惑。如其不然，这世俗的爱会变成一层薄雾，蒙蔽我的心灵，阻挡天堂的圣光。”
“我不懂你说的安逸、奢华是什么意思。”朴瑟太太一边切着黄油面包一边说。“你在这儿能吃饱，倒是真的。人人都说我家的食物绰绰有余。可要是你发现有什么东西是多余的，谁也不吃，你尽可以指出来。你看！亚当抱着小东西进来了。他今天来得这么早也不知有什么事儿。”
朴瑟太太急忙赶到门口，看着爱女被抱着进来，很是高兴，眼睛里充满爱意，嘴里却责备着。
“哎呀，真丢人啊，托蒂！都五岁的姑娘了，还让人抱，羞不羞啊？啊，亚当放她下来吧，她都那么大了，会把你胳膊压断的。把她放下吧——羞死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亚当说。“我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起来——根本就用不着胳膊嘛。”
托蒂就像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狗，一点也不理会妈妈的责备。她刚被放到门口，朴瑟太太就给了她一阵亲吻，算是责备后的安慰。
“这个时候看到我，你很奇怪吧？”亚当说。
“是啊，进来吧。”朴瑟太太说着把他让进屋。“但愿不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不是，没什么坏消息。”亚当说着走到黛娜身旁，向她伸出了手。他一过来，黛娜就本能地放下手里的活儿，急忙站了起来。她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等她羞怯地抬起头，红晕已然褪去了。
“我这有件事要你帮忙，黛娜。”亚当说，显然没意识到他还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放开呢。“我妈妈有点不舒服，如果你愿意的话，她想要你今晚去陪陪她。我告诉她我从村子回来的时候会请你去的。她太劳累了，劝她找个小姑娘来帮忙，她又不愿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亚当说完这番话，终于放开黛娜的手，等着她答复。但是，还没等黛娜开口，朴瑟太太就说道：“瞧瞧！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教区就有足够多的人需要你帮助，根本用不着到远处去。就说比德太太吧，她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除你之外，谁也不让靠近。她现在比在史诺菲尔德的人更离不开你了，那儿的人现在已经习惯离开你也能独自好好生活了。”
“姨妈，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要我做，我就戴上帽子马上走了。”黛娜收拾好手中的活计说道。
“我是有事要你做。孩子，我要你先把茶喝了。茶都倒好了——还有，亚当，如果你不急也喝杯茶吧。”
“好的，给我一杯吧。然后我就和黛娜走啦。我还有一大堆的木材要做估价呢。我得直接回家。”
“咦，亚当，你在这儿啊，伙计？”朴瑟先生进来了，他热得上衣也脱掉了，两个黑眼睛的小男孩紧随其后，就像是两头小象紧随一头大象。这两个小男孩与他很相像。“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我是帮母亲跑腿的。”亚当说。“她老毛病又犯了，想让黛娜去陪陪她。”
“好啊，就让黛娜去陪陪你妈妈吧。”朴瑟先生说。“不过，我不会再把这孩子让给别人了，除非是她的丈夫。”
“丈夫？”马蒂说道，他正处于小男孩脑子最呆板的阶段。“啊，黛娜还没有丈夫啊！”
“把她让出去？”朴瑟太太在桌子上放了一个油饼，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不过，看来我们非得把她让出去了，不是让给她的丈夫，而是让给她的怪想法。汤米，你摆弄妹妹的娃娃干什么？你要是不惹她，她会乖乖的。你要是不听话，一口饼也别想吃。”
汤米正在把洋娃娃的裙子搭到她的秃头上，使娃娃的断腿部分露出来，想让大家笑话它。他自己觉得这样很有趣，托蒂却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很伤心。
“你知道午餐后黛娜跟我说什么了吗？”朴瑟太太看着她丈夫继续说道。
“哦！我可猜不到。”朴瑟先生说。
“唉，她打算重新回到史诺菲尔德，到那里的工厂做工，像她过去那样挨饿，仿佛她无亲无故似的。”
朴瑟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惊讶和不快，他只是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黛娜。而此时黛娜已在托蒂身边坐下，这样就挡着汤米，不让他再跟妹妹淘气，同时忙着给孩子们倒茶。如果他朴瑟先生平常热衷于研究身边的琐碎事物，他一定会发现黛娜身上发生了点变化。因为，她以前从来都是脸不改色，从容淡定的。可是现在，黛娜却脸泛红晕，就像一朵浅红的月季花。朴瑟先生觉得她看起来更漂亮了。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姨夫一直盯着她看才脸红的，不过这也说不准。此时，亚当不露声色地惊讶道：“啊，我倒是希望黛娜能一辈子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还以为她已打消了回老地方的念头呢。”
“以为！是呀，”朴瑟太太说道。“无论是谁，只要不是头朝地脚朝天，都会以为是这样的。不过，我想只有循道宗派教徒自己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蝙蝠飞来飞去在找啥，谁也猜不透。”
“哎，黛娜，我们做错什么了，你非要离开我们啊？”朴瑟先生端着茶杯问道。“你好像食言了。你姨妈一直以为你把这儿当家了。”
“不是我食言，姨父。”黛娜尽量保持冷静。“我刚来的时候，只是想安慰我姨妈，也只是说待一段时间。”
“唉，谁说你离开了倒是安慰我了？”朴瑟太太说道。“要是你不想同我待在这儿，你当初最好就别来。从没坐过椅垫的人，少了它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别这样，别这样。”朴瑟先生向来反对言过其实。“可不能这样说。到天使报喜节黛娜就在这儿待一年了。这一年来要是没有她我们会很难捱过来的。不管她是去还是留，我们都得表示感激。不过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非得离开这么好的家，回到那个老地方去，那个地方的大部分土地，连租带利一英亩地还值不了十先令呢。”
“唉。如果硬要她给出理由，那就是她要离开的理由。”朴瑟太太说。“黛娜说这儿太舒适了，东西吃不完。这里的人悲惨得还不够她可怜。她下周就走了。不管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那些看上去很温顺的人都是这样。拍打一袋羽毛还有点儿回音儿，跟他们说却是对牛弹琴。不过，我说，宗教信仰不会就是固执，对吧，亚当？”
亚当从未见过黛娜因为她自己的事情这么烦恼过。如果可能的话，他真希望可以缓解一下她的痛苦。他亲切地看着她说：“不，我看不出黛娜有什么错。我相信她的想法比我们的猜想要好。而且，如果她认为离开比较好，我决不会阻挠她，尽量不让她为难。我们不该这样对她。”
事情往往是这样。原本安慰她的话，此时却让黛娜脆弱的感情承受不起。灰色的眼睛里很快泪光闪闪，要掩饰都来不及。她赶忙起身，想让别人觉得她是去戴帽子。
“妈妈，黛娜哭什么？”托蒂说。“她不是个淘气的姑娘啊。”
“你有点过分了。”朴瑟先生说道。“她想做什么，我们无权干涉。要是我对她做的任何事情说一个不字，你也同样会对我生气的。”
“因为你是无理取闹，无中生有。”朴瑟太太说。“我那样说是有道理的。不然我也不会那样说。你们这些人又不像她的亲姨妈一样疼她。说说倒挺容易。我可舍不得她走！她若离开我，我感觉就像一只刚被剪过毛的羊羔那样不习惯。再想想，她在这个教区这么受人尊重，现在却要一走了之。比如说，尽管她是循道宗派的，总是有布道的怪念头——上帝饶恕我，假如我这么说不对的话——欧文先生还是很看重她，好像她是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哎哟，”朴瑟先生诙谐地说。“你没告诉亚当，那天他怎么跟你说来着。亚当，我妻子那天说，爱讲道是黛娜身上唯一的缺点。而欧文先生说：‘朴瑟太太，在这件事儿上你不能挑黛娜的错儿，你忘了，她没有丈夫可以说教。我敢说，你肯定给朴瑟讲过不少次道吧。’教区长这下算说对了。”朴瑟先生油腔滑调地笑着补充道：“我把这话转述给了巴特尔·马西，他听后也乐了。”
“是啊，就算小小地开个玩笑，你们这帮嘴里叼着烟斗、无所事事地穷开心的男人们也会开怀大笑。”朴瑟太太说。“让巴特尔·马西去笑好了。尖酸刻薄的话，他也没少说，总有别人笑他的时候。如果割草机有我们这样的性格，我们谁也逃不了当稻草。托蒂，我的心肝，上楼到黛娜表姐那儿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去好好亲她一下。”
让托蒂干这个差事，是为了阻止她嘴角流露出来要哭的样子继续发展下去。因为汤米现在无望吃到饼了，就用食指撑起眼皮，眼球对着托蒂。托蒂觉得汤米是在有意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你很忙吧，亚当？”朴瑟先生说。“伯格的哮喘越来越糟糕了，他要是还能再骑马到处转转就好了。”
“不错，现在我们手头上要干的活很多。”亚当说。“忙着修缮庄园，还要在特雷德斯敦盖新房子。”
“我敢打赌，伯格在自家土地上建的新房子只能给他和玛丽住的。”朴瑟先生说，“不久他就会不干了，我敢说他想要你全权负责，每年付给他些钱。要不了一年，我们就会看到你住到山上来了。”
“哦，”亚当说。“我也想自己独立经营。我在意的并不是要赚到更多的钱。就我们兄弟两个和妈妈，我们生活已经很宽裕了。但是我想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然后我可以尝试新的计划，而这些现在还做不到。”
“我想你和新管家相处得还好吧？”朴瑟先生说。
“是啊，还好。他很通情达理，又懂得经营农场。他正致力于设计排水系统。你真该抽时间到石郡那边去看看，变化挺大的。但是他对建筑还不行。要做个多面手不容易。好像马戴着眼罩一样，只能看到一边的东西。欧文先生不是建筑师，却比大多数建筑师都懂建筑。那些建筑师，看起来倒不错，可大多却不知道在哪儿建烟囱才能与门协调些。我的看法是，对于一般性的业务，一个有点儿品味又很实际的建筑师才是最棒的。看到自己亲手设计的东西，我尤为兴奋。”
朴瑟先生饶有兴趣又充满羡慕地听亚当谈论建筑的事儿，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使他想起他的谷堆也好久没有经他这内行的眼睛检查了。于是，亚当刚说完，他就站起来说道：“好了，孩子，我得离开一会儿，去看看堆料场。”
亚当也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黛娜正走进来，戴着帽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篮子，小托蒂走在她前面。
“看来你准备好了，黛娜。”亚当说。“那我们走吧，我回去越早越好。”
“妈妈，”托蒂扯大嗓门说。“黛娜刚才一直在祷告，还一直在哭。”
“嘘，嘘，”朴瑟太太说。“小孩子别多嘴。”
听到这儿，朴瑟笑得浑身发颤，却没有笑出声。他把托蒂放在白色桌子上，想让她亲亲自己。你看到了，朴瑟夫妇对教育原理不是很懂。
“如果比德太太不需要你的话，明天就回来吧，黛娜。”朴瑟太太说。“不过，要是她不舒服，你可以留在那儿。”
于是，道别之后，黛娜和亚当一起离开了霍尔农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