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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霍尔农场

很显然,那扇大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因为长长的野草,大棵的铁杉树,一直长到了门边。门已经非常破旧,铰链都已经生了锈,如果要打开,推开门的力气可能会把门柱也一同推倒,有可能还会伤及垫在门柱下的那对石雕母狮子。母狮子的头搭在前腿上,龇牙咧嘴的,一点也不和蔼。墙是用砖头砌成的,墙头上是光滑的石头,借助门柱上的凹口,你就可以轻松地翻过墙去。但如果你隔着锈迹斑斑的门栅栏往里瞧,除了芳草萋萋的偏僻角落以外,院内房屋的景象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座古老的庄宅,红色砖墙上随意地点缀着浅色的粉状苔藓,看起来柔和多了,与山墙、窗子和通风门旁边的石灰石装饰相当搭配。窗子上面镶着木质窗格,在我看来,这个节气门也和大门一样从来没打开过。要是打开节气门的话,它与石头地板摩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该会多么刺耳啊!这是一个坚固、沉重、气派的门!遥想当年,它的男女主人坐着双驾马车离开,一个穿制服的男仆按照惯常的做派,很响亮地在身后“砰”的一声把门猛力关上。

照目前的情形,有人可能猜想这座房子早年是一所大法官办差的地方。要不是听到后面的大房子里传来响亮的狗叫声,人们肯定也会认为,院子右面两排胡桃树上的胡桃将要落在草丛中与青草同朽。此时,几只尚未完全断奶的小牛犊,本来是躲在左边院墙旁金雀花丛里,听到狗叫声,无疑认为与那几桶牛奶有关,因此也钻出来,嘴里还发出傻里傻气的欢叫声。

是啊,这座房子肯定住着人,我们来看看是谁在这儿住?想象力可以合法地侵入别人的宅院,而且不用担心狗,还可以穿越高墙向窗内窥视而不受惩罚。把脸贴近右边窗户的窗玻璃上,你能看到什么?一个敞开着的大壁炉和光秃秃的木地板。大壁炉里面放置着几个生锈的支柴架。地板的另一头堆放着羊毛,地板的正中央则扔着几只空的玉米袋。饭厅的家具就这些了。透过左边的窗户又能看到什么呢?几个晾衣架,一个女式的马鞍子,一架手纺车,还有一个打开的旧箱子,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的布片。在箱子边上放着一个木制洋娃娃,其残缺程度不亚于古老的希腊雕像,特别是都没了鼻子。紧挨着洋娃娃有个小椅子和一个小男孩玩儿的皮鞭的鞭尾。

现在这座房子的历史是一目了然了。它曾经是一位乡绅的住所,这位乡绅的家族很可能逐渐没落,最后只剩下孑然一人,就被并入唐尼尚乡绅的领地了。曾经的霍尔府邸,现在已经变成霍尔农场。这就像某个海滨的小城镇,一度的温泉疗养地如今成了港口,上等人经常盘桓的街道已然静悄悄,而且还长满了杂草,倒是码头和货栈却开始繁忙和热闹起来;曾经的霍尔庄园也改变了它的生活中心,会客室没有了以前的欢声笑语,厨房和庭院却热闹起来了。

那里生机勃勃!尽管这是干草收获前一年中最平静乏味的季节,也是一天中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看头顶的太阳,现在快三点了, 但依据朴瑟太太那座八天上一次发条的漂亮闹钟,现在是三点半了。雨后阳光灿烂,生命气息愈加浓烈。现在阳光正倾泻而下,湿润的稻草闪闪发光,牛棚顶上红色瓦片上面鲜艳的青苔也被阳光照得熠熠发光;就连匆匆顺着水沟奔向下水道的泥浆水,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变成了黄嘴鸭的镜子,它们正尽可能地把身子泡在水里喝个不停。现在庭院中就像在举办音乐会:拴在牛棚对面的斗牛犬正在愤怒地咆哮,一只公鸡不经意间靠近了它的狗窝,招来了它一阵雷鸣般的狂吠,关在对面牛棚里的两只猎狐犬也在一旁助威;头顶鸡冠的几只鸡妈妈正在稻草堆里抚弄着她们的小鸡,看到那只被斗牛犬赶跑的公鸡走了过来同情地招呼了几声;一头大母猪连同她的一窝小猪仔,个个连腿上都滚满了泥,尾巴打着卷儿,哼着断断续续的曲调;我们的朋友——那几头小牛犊正咩咩地叫着从房子旁边的地里走回来;要是耳朵灵敏的话,你还能从这些声音中分辨出人们持续不断的嘈杂声。

此时谷仓的门正大开着,里面有人正忙着修马具,马具商戈比一边监督着修理匠,一边给他们谈论着特雷德斯敦镇最近流传的各种谣言。牧羊人阿利克挑这样的日子让人修马具可真不走运,早晨刚下了大雨,朴瑟太太对于午餐时这么多外来人的泥鞋子把她的房子弄得到处是泥表示了强烈不满。尽管现在午饭后快三个小时了,她对此还是难以释怀。现在地板又十分干净了,干净得就像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一样。在这座奇妙的房子里,你只有爬到盐柜顶上,伸手在高高的壁炉架上蹭一蹭才有可能蹭到几粒灰尘。壁炉架上那亮闪闪铜烛台在这夏日的季节里无所事事,因为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都是天还未全黑就上床了,至少,要是有什么东西碰伤了你的小腿,亮光还足以让你看清那东西的轮廓。显然哪里也找不到用手擦得这么光亮的橡木时钟盒和橡木桌子,照朴瑟太太的说法,这是地地道道的“肘檫活”。真得感谢上帝,她家里没有那种经不起擦的涂漆废物。赫蒂·索雷尔常常在她舅妈转过身时抓紧机会,从锃亮的物件上打量一下她那可爱的倩影。那张橡木桌子常常竖起来当屏风用,更像是一件装饰品;有时,在长餐桌碗架上的一个个圆锡盘里,或者壁炉上像碧玉一样闪光的铁架上,都会映出她的楚楚动人。

这一刻,阳光正照在一个个锡盘上,映得屋里一切东西都光彩夺目。锡盘反射出一道道可爱的光芒,洒落在温润的橡木家具上,映射在光亮的铜器上,也飘落在一个比这些东西都可爱的对象上。有些光线落在了黛娜那标致的脸颊上,在她低头为她的姨妈缝补厚厚的亚麻床单时,阳光就溜到她那浅红色的秀发上,将之染成了赤褐色。朴瑟太太此时正在熨烫礼拜一刚洗好的衣物,要不是她走来走去把熨斗晃得叮当响想让熨斗冷却下来,此时该是一副多么安静的场景啊!她那浅蓝色的眼睛一会儿从厨房瞄到牛奶房——赫蒂正在那里做黄油;一会儿又从牛奶房瞄到后厨房——南希正从烤箱里面取馅饼。不过千万不要误会朴瑟太太看起来像一个上了年纪的泼妇,其实她还不到38岁,看起来蛮漂亮的,白皙的皮肤,淡黄棕色的头发,体态匀称,脚步轻快;一身衣着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件宽大的方格子亚麻围裙,几乎盖住了她的裙子;反之,最平常最不起眼的就是那件方帽长袍了。对于妇女,朴瑟太太最无法容忍的弱点就是追求虚荣,只看重表面,不注重实用。她和她外甥女黛娜· 莫里斯由于血统的关系,外貌上长得很像,但朴瑟太太看起来聪慧机敏,相比之下,黛娜看起来纯洁柔和,这种相似与反差肯定会让一个画家想到圣经中的玛撒和玛丽两姐妹。两人眼睛的颜色一般无二,但每当那只鬼鬼祟祟的黑褐色的小猎犬特里普一不留神暴露在朴瑟太太那北极般冰冷的目光之下时,从特里普的反应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两人眼神的巨大差别。朴瑟太太的舌头像她的目光一样锐利,只要一个女仆进入到她的声音所及之处,她就马上像一个手摇风琴继续弹奏一个未完曲调一样的歌手继续她的训话,而且精确地接上上次训话的话头儿。

今天正值制奶油的日子,这又是一个不宜修理马具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朴瑟太太对于女仆莫利责骂得尤其严厉。很显然,莫利午饭后的工作做得堪称表率。很快整理干净自己后,她小心翼翼地请示,在去挤牛奶之前,是否可以坐下来纺织。在朴瑟太太看来,这样一个无可指摘的行为下面却包裹着见不得人的欲望,现在她正用她那犀利的口才把这种隐秘的欲望扯出来摊在莫利面前。

“纺织?说得倒好!我敢说要是由着你,你就不是纺织这么简单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没用的懒虫。想想看,像你这样大的一个姑娘干吗总是想和五六个男人坐在一起?我要是你的话肯定没脸说出这样的话。去年米迦勒节我从特雷德斯敦把你雇到这儿,你连封推荐信都没有——在我看来,在那种情况下,你能来这样一个体面的地方做工就该谢天谢地了;你刚来的时候,就像地里摆的稻草人,什么都不会干;你这人最是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倒想知道是谁教会你怎么擦地板的?嘿,你总是把土堆到墙角——任谁都会认为你不是在基督徒中长大的。说到纺织,你把你的工钱都搭在纺坏的亚麻上了。你应该觉醒了,不要总是打着呵欠、糊里糊涂地到处乱窜,好像你谁的情也不欠似的。替马具工梳羊毛,真了不起!这就是你想干的事,对吧?这就是你选的路——这就是你们这号人选的路——这是一条通往毁灭的路。不找到像你一样蠢的情人你就不会甘心:我敢说,你总以为结了婚日子就好过了,有个三条腿的凳子坐坐,连盖的毯子都没有,午饭有点儿燕麦饼,三个孩子还抢着吃,这就算过上好日子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找马具工,”想到自己的未来像但丁描述的地狱一样,她忍不住呜咽了。“只是以前在奥特列先生家做事的时候,我常帮马具工梳羊毛;所以刚才才问您。我再也不要见那些马具工了;要是能不动我巴不得不动。”

“奥特列先生家,哼!你还真有脸提你在奥特列先生家做事。你的那位女主人依我看喜欢让马具工把她家的地板踩得脏兮兮的。我听说人喜欢什么可真说不准!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女仆来我家前就知道什么叫干净的;我看人们大概都像猪那样过日子。那个制酪农场女工贝蒂没来我这儿前在特伦特家干,她会把奶酪放着不管,一放就是一礼拜,奶酪都结在一块儿了。等我病好下楼时——医生说我这病是感染——我几乎都能在上面写字了,天可怜见,我这病好了。莫利,你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你来这儿也有九个月了,我也不少教训你——你站在那儿干吗?怎么像个累垮的驴子一样,干嘛不把你的纺车拖出来?像你这种该散工了却坐下来干活儿的人真是少见!”

“妈咪,我的熨斗凉了;你把它弄热吧。”

这声唧唧喳喳的请求出自一个头发光亮的小女孩之口,三四岁的样子,坐在熨衣桌另一头的高椅上,胖乎乎的小手里正掂着一个微型熨斗的柄熨一些碎布片。她熨得是一丝不苟,红红的小舌头伸出老长。

“凉了,是不是,好宝贝?瞧你那可爱的小脸蛋!”朴瑟太太说道,她可以十分灵活地从斥责的口气突然转成亲昵的口吻、或者友好地与人攀谈,可真是了不起。“没关系!妈咪熨完衣服了,要把熨衣服的东西收起来了。”

“妈咪,我要去谷仓汤米哪儿,看修马具。”

“不去,不去,小托蒂会把脚弄湿的,”朴瑟太太一边收熨斗一边说。“到制酪场看你赫蒂表姐做黄油去吧。”

“我要吃一点儿薄烤饼。”托蒂接口道,她的要求似乎是一个接着一个,在提要求的缝隙间还趁机把手指头伸进了浆粉碗里,把碗拖倒了,一碗浆水几乎全洒到了熨衣板上。

“谁见过这样淘气的孩子啊?”朴瑟太太一看到蓝色的浆水流出来就赶忙跑到桌边。“只要大人一转过身,哪怕只有一分钟,你这孩子就要捣蛋。我拿你怎么办呢?你这淘气包,你这淘气鬼!”

托蒂这时却已经飞快地从高椅上爬下来,摇摇晃晃地撤往制酪场,后颈上鼓着一团肉,看上去就像一头白色乳猪。

在莫利的协助下擦干浆水,收拾好熨斗等物件,朴瑟太太随手拿起了须臾不离手边的针线活。这可是她最喜欢干的活儿了,因为干这活计时她可以走来走去。不过这时她却走到黛娜对面坐了下来,手里织着灰色的毛线袜子,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黛娜。

“黛娜,你坐下来缝纫的样子,真像极了你朱迪思姨妈。我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总看到朱迪思姨妈收拾完屋子后就坐下来缝纫;只是那是在我父亲的小房子里,很小的房子,不是那种你扫干净了一个角落另一个角落又脏了的大房子——尽管房子不一样,我还是以为你就是你那朱迪思姨妈,只是她的头发颜色深些,人要壮实些,肩膀头也宽些。朱迪思这人虽有点儿怪里怪气的,我却总和她黏在一起,你妈却总是和她合不来。嗨,你妈可从来没想过她的女儿会和朱迪思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也没想到她会丢下一个孤儿让朱迪思照料,一勺子一勺子地养大,她自己却安静地躺在史东尼登的坟地里。我常说,朱迪思总是克己为人,宁愿自己扛十斤,也不愿别人提一两。打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样;在我看来,她加入循道宗教派后也没啥变化,只是说话有点儿不同了,戴的帽子有点不一样了;她这一辈子,除了维持一些必要的开支,从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

“她是个有福的人。”黛娜说。“上帝赋予了她仁爱、忘我的品性,又给了她优雅的风度,使她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儿。雷切尔姨妈,她也很喜欢您,经常听她夸赞您。她得那重病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她总是说,‘要是我被上帝带走了,雷切尔姨妈会善待你的,她心善。’我发现确实如此。”

“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每个人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你却像是天上的鸟儿,谁也捉摸不透你的生活。要是你愿意来这儿住,作为你的姨妈,我是很高兴照料你的。这儿吃、住不愁,这里的人不会像在砾石河岸找食的鸡一样,靠着荒山过活儿。没准你也可以嫁个好人家,想娶你的人多着呢,只要你肯放弃布道,你这布道可比你朱迪思姨妈做的事还要糟糕十倍啊。你即使嫁给塞斯·比德,那个整天胡思乱想、穷得叮当响的循道宗教徒,我想你姨父也会帮衬你们一头猪,还很有可能送给你们一头牛,我的亲戚都很穷,他却向来对他们都很和气,很欢迎他们到家来;我肯定他对你会像对他的亲侄女赫蒂一样好的。我可以匀给你一些用剩下的亚麻布,我这里被单、毯子,毛巾都很多。这儿有床被单我可以给你,这是斜眼儿基蒂织的,别看她是个斜眼,孩子们也不喜欢她,她织东西可真有一套。你知道家里的纺车从来不会停下的,身上穿的还是半新的呢,新亚麻布就又织出来了。不过你要是不听劝,不肯像人家那些明白事理的女人那样安顿下来,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啊?你不是到处布道,搞得自己筋疲力尽,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送人,一个子儿也不留,生病的时候又没有余钱治病;我敢肯定,你所有的财产打成个包也就不过两块儿奶酪那么大;这全是因为你满脑子里装着宗教那玩意儿,你脑袋里装的教义比《教理问答》和《祈祷书》上写得还要多。”

“姨妈,总多不过《圣经》吧。”黛娜说道。

“是啊,还有《圣经》,我倒忘了,”朴瑟太太严厉起来。“可那些比你更懂《圣经》的人——那些牧师和整天无所事事专门研究《圣经》的人——为什么没像你那样去做呢?话又说回来,要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这世界还不停止运转了?要是人人都不要家,都吃孬的,喝孬的,都如你所说的整天讲我们应当看轻尘世间的东西,我倒想知道,那些最好的牲畜、谷物以及用最上等的鲜奶做的奶酪又该怎么办呢?要照你说的,人们都去啃劣等面包,都跑着向其他人布道,他们就顾不得照料家庭,也不会储备谷物以防荒年了。按照常理看,这绝不是正经的宗教。”

“不,亲爱的姨妈,我可从没说过放弃工作、丢弃家庭。人们应该耕耘播种、储存谷物,应该照料好尘世的事情,应当供养家人使家人幸福。不过,做这些都要因为敬畏上帝,人们在满足物质享受时也不应该忽视心灵的需求。不管我们命运如何,我们都是上帝的奴仆,上帝造化了我们,对我们提出了召唤。为了他人的心灵得到拯救,我只能尽我有生之年去帮助他们,就像您一听到小托蒂在房子那头哭就会忍不住地跑过去那样;她的哭声使你伤心,你会想你的宝贝孩子惹麻烦了,或是遇到危险了,不跑过去帮助她、安慰她,你是不会安心的。”

“哎,”朴瑟太太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我知道就是再说上几个小时也是徒劳无益,末了你还是会用这些话对答我;我还不如跟溪水去讲,让它停下来不流走呢。”

厨房门口的小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朴瑟太太可以一边高兴地站在小路上看院子里的情况,一边继续织着手中的灰毛袜。可还没站五分钟她就又走进屋来,紧张不安地对黛娜说:“那不是唐尼尚上尉和欧文先生来了吗?黛娜,我敢打赌他们是来谈你在大草坪布道的事儿。你去答复他们吧,这事我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已经说了不止一次,你给你姨父家蒙羞了。要是你是你姨父的亲外甥女,我倒不在乎——人不得不像容忍自己的鼻子那样容忍自己的亲属——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可想想看,因为我自己的外甥女,我的丈夫要被赶出农场,我给他没带来任何财产,只有一点儿自己攒下来的私房钱——”

“嗨,亲爱的雷切尔姨妈,”黛娜温和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确信我做的任何事都不会给你、给我姨父以及你们的孩子带来灾祸。没有上帝的指引我不会布道的。”

“指引?我知道你说的指引是什么意思,”朴瑟太太说道,织袜子的速度明显急促了许多。“你脑子要是有了一个比平常更怪的念头,你就说你受到‘指引’了,然后什么都无法动摇你了——你就像是特雷德斯敦教堂前的石像,不管天气好坏,总是张大眼笑眯眯的。我受够你了!”

此时两位绅士已经来到了栅栏前,各自下了马:显然是要进院来。朴瑟太太一直来到门口,不停地弯腰施礼,身子有些发抖,既是因为生黛娜的气,同时也担心自己在这种场合的举止失礼。在那个年月,精明的农民见到乡绅们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就像老人们踮着脚,观看神祗以高大人身显灵并从他们身边经过。

“啊,朴瑟太太,今天早上下过雨,你觉得还好吧?”欧文先生既庄重又亲切地问候道。“我们的鞋子很干,不会把你漂亮的地板踩脏的。”

“啊,先生,快别这么说。”朴瑟太太说。“您和上尉请到客厅坐会儿吧?”

“不用,真的不用,谢谢啦,朴瑟太太。”上尉一边说一边热切地打量着厨房,眼睛里透出急切寻觅的神情。“我喜欢你的厨房。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屋子了。我希望每个农家主妇都来参观一下,把它作为一个楷模。”

“啊,先生,您这样说真是太客气了,请坐。”朴瑟太太说道。听到这样的赞誉,又看到上尉这么和气,她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她看到欧文先生正打量着黛娜并向黛娜走去,她又不安起来。

“朴瑟不在家吗?” 唐尼尚上尉边问边坐了下来,他坐的地方正对着制酪场敞开的大门,中间只隔着一小段通道。

“不,先生,他不在家,他为了羊毛的事去找经纪人韦斯特先生了。不过我公公在谷仓里呢,先生,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不用了,谢谢。我来只是看看小狗,给你家的羊倌交代一下有关这些小狗的事情。我改天一定再来看你的丈夫,向他讨教一下养马的经验。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有空吗?”

“嗨,先生,你很少碰不到他的,除了特雷德斯敦的集日——你知道那是礼拜五。只要他在农场,我总可以马上派人把他叫来。要是斯坎特兰那块儿地脱手了,我们就没有外郡的地了,那我就高兴了;所以,但凡找不到他,他肯定是跑到斯坎特兰那里去了。事情也总是那么不凑巧;一小块儿地在一个郡,其他的地又都在另一个郡,这总是不太方便啊。”

“啊,斯坎特兰那块儿地要是划给乔伊斯农场就好多了,况且他也想要块养奶牛的地,你这儿又还有好多。我想你这儿是庄园里最好的一个农场了;你知道吗,朴瑟太太,要是我想结婚安定下来,我会忍不住要把你们撵走,重新收拾一下这座不错的老房子,自己做个农民。”

“哎呀,先生,”朴瑟太太大吃一惊。“你不会喜欢这样的。说到经营农场,这就像用右手往兜里塞钱再用左手把钱掏出来。依我看,这不过是给别人生产粮食,只留下一小口给你自己和孩子过活儿。不是说你会沦为一个挣面包吃的穷人——经营农场你赔多少都无所谓——不过,我想赔钱总不是件好玩儿的事,虽然我也知道伦敦那些大人物最喜欢赔钱玩儿;因为我丈夫从集市上听人说达西爵爷的大儿子已经输给威尔士亲王成千上万的钱,听说夫人打算典当首饰替他还债。先生,这些事情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不过,说到经营农场,我想你不会喜欢的;说起这座房子呀——这里的穿堂风可以把人劈成两半,我看楼上的地板已经朽坏了,地窖里的老鼠也是多得让人不可思议。”

“啊,朴瑟太太,这景象可真够可怕的哈。我想我要是把你赶出这儿反倒是帮你忙了。不过没这机会。二十年后,等我变成一个四十来岁的胖绅士,我可能还安顿不下来,我祖父不会同意让你们这样好的佃户离开。”

“啊,先生,要是你认为朴瑟先生是这样好的佃户,我希望你能替他说句好话,给我们这五个院落安几个新大门,我丈夫一直请求、请求再请求,都身心疲惫了。想想看,他为这农场做了那么多事,不管年光如何,自己也没多得到一个子儿。我也经常对我丈夫唠叨,跟他说我敢肯定,要是上尉您过问一下这儿事,这事就肯定成了。并非说我要对手里掌权的人出言不恭,不过,有时候人是会受不了的;天天累死累活,起早贪黑的,刚躺下来想合上眼歇会儿,不是担心奶酪发酵、母牛产崽,就是担心麦捆里的麦子发芽——总之,一年到头,就是白辛苦一场,就像你做了一桌盛宴,自己却只是闻了闻酒菜的香味儿。”

朴瑟太太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一刻不停,先前对于绅士的敬畏也不管了。她对自己能言善道很有信心,这也是她可以克服一切阻力的原动力。

“朴瑟太太,要是我开口提大门的事儿,恐怕只能帮倒忙。”上尉说道。“不过在整个庄园,我最愿意替你丈夫说好话。我知道他经营的农场是方圆十英里内最好的;至于这厨房嘛,”他笑了笑,接着说道。“我想全国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了。对了,我还没看过你的制酪场呢,朴瑟太太,我一定得参观一下。”

“说真的,先生,你最好别进去,赫蒂正在做黄油呢,真惭愧,搅乳搅得迟了。”说到这儿,朴瑟太太脸红了,她以为上尉真的对她的搅乳锅感兴趣呢,会因为看到制酪场的情景而改变对她的评价。

“啊,我毫不怀疑里面肯定也是井井有条。领我进去吧,”上尉说着自己领头走了进去,朴瑟太太赶紧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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