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旱到五黄六月的时候,张吴李家湾连人畜饮水都成了头等大事,马家磨河的泉水几乎干了,河水也干了。来自张吴李家湾的人们看着远处的玛雅雪山,没有了一点往日的雪白。玛雅雪山上面的雪消融了,玛雅雪山没有了雪,只剩下青楚楚的石头,像一个没有衣服的闲汉,浑身透露出羞辱和无奈,但是它依然得面对世间的阳光,还有人们的嘲笑。玛雅雪山一向被山下的子民视为神山,但是,这一年连供养他们赖以饮用的水都没有了,就连地下水都少了很多,马家磨河的泉坑里那点水引得人们甚至打破了头抢。苍天啊,昔日马家磨河的将那盘水磨拉得山响,水磨扶着白花花的水浪,谁也没有想到哪一天这盘水磨会停下来,水磨下面会出现干巴巴的石头疙瘩。
白天的太阳太热,马家磨河的泉眼里几乎没有水,因此白天人们很少去泉上驮水。白天的泉眼边上是老鸹、喜鹊、麻雀、火蛋鸟,他们打打闹闹,整日为了水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一个个互相啄得头破血流,如果早上来得早些,你会发现泉眼边上就有躺着的喜鹊或者老鸹等鸟,无奈地歪着头,圆睁着眼睛死去。那些蚂蚱、蛐蛐、蝴蝶等小的虫类几乎不见了,他们是彻底被老天爷收走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找到这眼泉水。
于是,每天驮水的队伍排得越来越长,人们也起得越来越早。驮水成了每一个家庭每天要做的头等大事,一家比一家早,每天早晨他们摸黑赶着驴或者骡子,驮着两只木桶,中间穿着一根杠子,咯吱咯吱来到马家磨河的泉眼边,尽管他们起得很早,但是,总有比他们早的人。早就已经嘀呤哐啷地将水桶放下去,又小心翼翼地提上水来。他们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小心地将水灌进水桶,不敢洒落一点点。有的老汉甚至将牲口吃剩下的水要灌进桶里,他们说就这水可能都吃不了几天了。有的人甚至半夜就来到了泉眼边上,开始灌水,等到早晨太阳冒花花的时候泉眼已经干了。
整个张吴李家湾,只有高小雨和胡四爷家的水驮子来了,人们会让开一条道,不管是谁喊一声,人们都会把各自的牲口拉到一边去,一条道就让出来了。其他的不管是天王老子人们都不会让半个脚步。高小雨给他们牛肉吃,让他们不至于饿死;胡四爷在平日里谁家有什么大干小事他都要出手相助,这是给他们两家让路的原因。
也有一些人性子慢,他们不怕水少,只是耐心等着,半个小时才能灌满一桶水,等到两桶水灌满的时候已经是日头高照的晌午时分了,那时候,天上的鸟儿几乎是闻着水的味道来的,每驮子水桶的上空都有几只鸟跟着飞舞叫喊,从马家磨河一直飞叫到张吴李家湾。
可怜那些鸟实在飞不动了,就从天上活生生掉下来,摔死在地上。或许这就是鸟儿的自杀方式吧!
掉下来的有喜鹊,还有老鸹,也有麻雀。
喜鹊和老鸹的肉是不能吃的,人们都说那肉是酸的,多少年来都是人们忌讳的东西,哪有人吃过。可是,在这个时候,孩子们捡到了死去的喜鹊和老鸹,那就像发了横财一样,忙忙在路边上捡几根柴草,有时候没有火柴,就用两块石头砸那柴草,砸上三下两下,那柴草就着了。拔去鸟毛,烧个半生拉熟的连毛带骨头就吞下去了。
甚至有的孩子就备好了弹弓,单等着鸟儿们飞过他们的头顶。那孩子们几乎是百发百中,举起手中的这弹弓,啪——一声一个鸟儿就落下来了。不知道是鸟儿们饿得飞不动了,飞得慢了,还是孩子们的弹弓射击技术真的高超了,总之,只要将那天上的飞物射将下来,他们半天就不会挨饿了。
这样的事儿被胡喊山听到了,他甚为不悦。
——娃们,生灵都是肉长的,你们打架闹事地争水喝,他们不渴吗?
——我们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来心思管这些东西。
——娃们,这是造孽啊!
——善人,你索性把你们家的水舀出来些喂鸟吧!
于是,这个老汉每天就把家里的洗脸水端出来,放在院子中央,等那些鸟儿们来家里喝水。这事传出去,胡喊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善人了。
——水火不相容啊!水要火治呐——
胡喊山变得又瘦又小,昔日在潴野泽的宽大壮实的身躯被这艰难的日子渐渐消耗了去,他看着鸟儿们喝水的样子,总是呆呆地念叨着这一句话。
胡喊山的手里总是捣着一把柠条做的滑溜溜的拐杖,他开始变得很古怪,又很怀旧了,他总是在念叨着潴野泽,他的心里老想着那些雪山,想着河水,想着绿色,想着雨。还念叨着那个还没有回来的高雹子。
有一次,胡喊山看着早晨的鸟儿饮着那脸盆里面的一抔洗脸水,靠着干瘪的花园墙睡着了。他梦见了白花花的冰,那冰无边无际,又似乎整个张吴李家湾都成了冰川。又感觉他自己就在玛雅雪山上面,冷得惊人,他的拐杖捣着这冰,滑滑擦擦走在上面,突然那冰开始消融,冰面破裂成了潴野泽的水面一样,四分五裂,咔咔作响,他的拐杖捣不住地面了,四面冰雪纷飞。他的拐杖捣在虚空里,冰屑飞进了他的嘴里,冰凉冰凉地化在了他的嘴里。
胡喊山醒来,嘴里还是那冰哇哇的清凉感,他的老嘴里面似乎盛满了冰凉的水。
他坐在原地没有敢动,他想自己在这般炎热干旱的夏天做这样的梦,他觉得自己肯定离大去之期不远了,怎么如此玄乎!不行,他还不能死啊,他又想起曾经在辛拖鼻子家里和毛朵的爹喧的谎儿。毛老汉曾经说过,我们头顶上就是千年不化的冰山,谁还怕天旱呐。想起这话,胡喊山想起了玛雅雪山顶上还有千年不化的冰川。他急忙叫来了儿子胡五十六。
——你叫几个娃们去玛雅雪山山顶看看还有没有冰川。
——有啊,爹!
——我知道有。你还得去看清楚,把怎么走路的方向记住,我们得想办法啊!不能把人活活渴死啊!
——那也只能是晚上去,白天热死人呢!
——晚上去吧。
当天晚上夜幕降临、月色煞白的时候,天的热气才渐渐消退,胡四爷带领着毛海、高白雨等人在夜色中往玛雅雪山而去。
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怕哪个人突然支撑不住而倒在山上。
胡五十六在山脚下就睁大了眼睛,他希望看到闪动的鬼火,更准确地说,他希望看到那几个死鬼的骨殖在夜空里发出荧光。他希望看到他的那个兄弟辛水生的眼神,还有那脸庞黑油油的小弟妹毛朵的眼神,还有来自潴野泽饮马湖的小兄弟高雹子的眼神。最可怕的是那孩子,那还没有出怀的孩子的眼神,他茫然望着夜空,嘴里发出咯咯吱吱的呓语,那是和星星对话吧!可是他没有看见。
他们首先来到了辛水生、毛朵和高雹子的死亡地,那里只剩下黑黢黢的骨头棒子,大大小小,堆在一起。胡四爷知道那是他曾经背着汽油,在这里为他们的葬礼之后的仅存。
——这是人骨头啊?怎么是黑的呢?看这脑壳子都是黑的——
毛海看了半天那骨殖,奇怪地问。
——可能,是被晒得时间长了吧!
胡四爷清楚毛海问得有道理。这就是“黑骨头病”患者的骨头啊!但凡鼠疫患者不但皮肤黑,而且就连骨殖也是黑的。这就是他毛海的妹妹毛朵在内的三个人的骨殖,可是他怎能说出口呢。
——快走,管他黑白,我们连自己的骨头都保不住了!
高小雨在一边催促。
没有人再敢问下去,毛海回头看了看,心里开始发毛,急急跟了上去。
他们慢慢上山,那原本的雪线已经抬高了很多,原本水生和毛朵是躺在雪地里,而今这里早就是干枯的石土。
终于,在他们饥渴难当的时候,一股子清凉气息泛下山来,那是水的味道。
大家都叫起来,肯定是水。干渴之极的人们对水是那般的敏感,他们不再感到热了,甚至开始发冷。他们将那薄薄的单衣紧紧裹在身上,好在他们一直都在不停地走动。
——快到了,冰川就在不远的地方。
毛海最熟悉这里的情况,他小时候不止一次随他爹来到冰川,看那晶莹剔透的山。
山顶上面已经很冷了,冰山在月光的照射下白亮而透明。脚下渐渐出现了雪,沿着雪地前行,那光滑的冰面就在眼前,淙淙的流水声开始在远处的山谷里回荡,那声音很小,很微弱。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洪流一样的声音,流过张吴李家湾。这样的涓涓细流只能在中途的任意一个角落被那干渴的溏土吃了去,怎么也流不到他们张吴李家湾啊!
平坦的雪地和冰川连接起来,地势渐渐抬高。这就是冰川了!
这是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在异乡的又一次找水经历。他们从潴野泽开始,找来找去,找到雪山下面还在找水,这样的宿命,难道这是上天给潴野泽人的特别安排吗?
找到了!他们再次找到了水!
次日,太阳冒出花花子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张吴李家湾。
——只要有冰川就好啊,娃们,冰川这东西是动不得的,但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等着被渴死在这里啊!你们去取水吧!
胡喊山听说还有冰川,他猛然来了劲头,他的声音顿时大了很多,他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在他家院子里吃水的鸟儿被惊飞起来。话后,那些鸟儿悬了一圈又重新落下来,围在那水盆的周围。
胡喊山希望这是解决他们无水可吃的最有效的办法。
——到屋里说吧。
胡喊山说着,自己先进了屋,他的表情有点神秘。
——山上冷吧!
胡喊山看着远处灰楚楚的玛雅雪山说。
——冷得人打牙磕子!
——那就好,不然冰川消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冰弄下来呢!
——我还背了一块,娃们早上啃呢!
围在胡喊山家里的人们七嘴八舌。
——我找了白胡子老道,他虽然没有来,但是他已经给我说了求雨的办法。
所有的人听见白胡子老道这称号,心里滑过一阵阵的惊悸:白胡子老道,曾经出现在潴野泽,出现在张吴李家湾,现在他怎么又出现了,不是早就听说他死了吗?何况他的岁数也应该死了吧?当年的胡八爷请他在潴野泽做法的时候就是白胡子了,现在事过多少年了,他难道还活着吗?现在胡八爷的儿子胡喊山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竟然还活着?真是神仙了?
可是谁也没敢追问这白胡子老道是死是活的事。
——他说了,去八个男子,四头骡子、四头驴、四头牛,牲口的身上驮上柴草,到玛雅雪山冰川下面后,朝四个方位烧四色纸,祭白公鸡,朝西面叩首……点燃柴草……
五十六急忙让高小雨记下了。
——今天你们休息一天,明天晚上上山,把村里所有能驮东西的四头骡子、四头牛、四头驴都赶上,驮上柴草,在冰川上面撒上稀稀落落的柴草,不要多,不要到高处,就在下面撒,然后点燃,再不要回头,下来就行了。
——哦!
所有的人都敬佩于胡喊山的智慧,他们都以为这是烧冰取水。
其实,那是胡喊山小时候的经验。有一年,潴野泽的天冷得出奇,潴野泽水面上结了一尺多厚的冰,无法打破冰面,人畜无法饮水,咋办?人们就用这样的办法,在冰面上烧下了黑灰,哪怕多么微弱的阳光,都能够吸取足够的热量,消融了冰,羊牲口才算吃上水了。
当晚,张吴李家湾的十二头牲口被赶出了门——八个男子、四头骡子、四头驴、四头牛,牲口的身上驮着柴草,沿着那山路上了山。看起来气势有点大,但这队人马安安静静,像一条黑色的河流,逆流而上了雪山。
山下的人们聚在张吴李家湾的寨子墙头上,巴望那远处的玛雅雪山上的火光,有人说看见了,在闪;有人说,压根看不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当晚,玛雅雪山下面的老阿卡看着雪山接近山顶的地方有影影绰绰闪烁的火点,接着多起来了,还不止一处,几乎是连成了一片,却又断断续续,映得雪山上的冰在闪烁,像闪电一样,哗闪哗闪的!他一夜未眠: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冰能够燃烧!他想来想去认为这是灾年的预兆。
次日一早,胡喊山和徐大头组织村上所有的劳力在马家磨河开始筑起一个大坝,那是他们所谓的大坝。
邻村的人们看着马家磨河里尘土飞扬,白尘滚滚,都以为是起了战争,炸起了尘土,但又没有爆炸的响声。远远近近的人们一看,原来是张吴李家湾的人们热火朝天劳动的景象。
天旱得实在是太久了,整个土地是扎扎实实干透了,就像炒面一样,只要轻轻一扬,那土便如雾一样飘扬起来。胡喊山说,这样的土筑堤坝最好。
——胡爷,这溏土能堵住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