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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消失的明媚1

时光循环往复,日复一日间让人心生厌倦,周而复始地重复生活中永久不变的习惯和细节,使人产生幻觉,仿佛依旧身处昨日的场景,今日却又需重新开始设定起床的闹钟,刷牙洗漱,匆忙买早点赶地铁,接上司递给的文件,开会作报告,总结本期杂志优缺点,下班打卡,惯性履行一切与生存有关的技能,无限颠簸曲折接近顶峰。生命在这平淡乏味中逐渐缓慢地流失鲜活,失去本质和意义,甚至忘记了原来自己还能自由的呼吸。

杂志社近两期的文学刊物销量趋于下滑之势,季安连续一个月加班,归至家中时已灰头土脸。她一进门,便脱去鞋子,将整个疲惫软榻的身体扔进白色软床里,被子轻柔地覆盖,露出黑色头发和双脚。一城已在家,他进去房间,过来打开床头灯,俯身关切地询问季安状态。季安张开闭着的眼睛,跟一城说自己又累又饿,一城伸手抚摸她额前的头发,让她先躺着休息,随即走进厨房,为季安做碗面当宵夜。

季安躺在床上,听见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以及水沸腾的咕噜声,有种家的温暖。她着实精疲力竭,却因此生了一小股力量,支持着起身洗澡,舒散身体。她懒散地打开衣柜取了睡袍,一走进浴室,便为眼前的景象所愤怒。

浴室镜子前的水池边缘沾有牙膏渍,无规则的四处覆着,如同墙上未装修完全的水泥。柜上的牙膏中间凹进一处,形状扭曲地倒放着,口未盖上,像用力弄皱的一团砂纸。一旁的剃须刀上还有未冲洗干净的泡沫,和刮下的胡须。铺有黄色磨砂瓷砖的浴室地板亦有几滩未干的水渍。

看见浴室一团脏乱,怒火如同白磷自燃般忽地猛然蹿起。季安立即转身出去,冲进厨房。她站在一城身后,愤怒地大声责问:一城,我到底要跟你说多少次,用完浴室之后为什么不收拾干净?

一城此时正打开锅盖,往里打着鸡蛋,煮熟的面条在水中浮动,水汽升腾冒着香味。他转身回应季安说:对不起,安,我本来准备收拾的,但你正好回来,我一时就忘记了。语气缓和带着些许愧疚。

牙膏和剃须刀都是早晨时用的!把牙膏盖上,剃须刀和剃须泡沫收进柜子里需要花很多时间吗?季安一脸气愤地质问一城。

一城未来得及将手中的蛋壳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他回应季安:我已经跟你道歉了,安,我早上上班时间来不及。

那你可以早几分钟起床啊,如果你可以早五分钟起来,就来得及收拾了!季安提高了声调。

我也想早点儿起床,昨晚要不是陪你构思下一期杂志的主题到两点,今天我也不会迟到了!一城的情绪被季安激起,他原本不愿提及白天上班迟到的事,但他此时的态度明显开始恶化。

那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收拾浴室,上班又迟到都是我造成的了?季安看着一城,气愤中夹杂隐约露出的冷笑表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一城紧锁着眉头。

你只有今天才没有收拾浴室吗?季安反问一城,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次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把浴室弄得干净点儿?季安说着忿然地将手中的睡袍掷到地上,面露抓狂的表情。

季安,你总是希望每件事情都按照你的方式来,可我也住在这里,你知道吗?一城在忿怒中用力握碎手中的鸡蛋壳,蛋壳里残余的蛋清顺着他手指的指缝滴在地板上。一开始就是我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的,你为什么事事总要指手画脚!

但你现在是和我一起住的,你的生活习惯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了!季安沉陷在自己不满的情绪中,并未理会一城的想法,她急于需要一城为她主动让步,做出改变。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一起生活不舒服?一城在生气之余带着疑问问季安。

对!季安一时意气用事,未曾细想便做出赌气的回复,当她应完一城的话,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这样说。

呵,一城听完季安的回答,脸色一沉,怒火中烧般地报复季安说:你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就很舒服吗!

既然不舒服,那就不要和我在一起啊!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季安原本懊悔的心情已全然被一城说出的不舒服驱散,她极其难受,却不愿放下防备的面具。季安边说边离开厨房,往门的方向疾走。

一城见季安要出门,愤怒瞬间被莫名抑制,他快步从厨灶处出来,过去拉季安的手,不让她走。季安甩开一城的手,咬着牙愤怒地压低嗓音,对一城说狠话:牙膏沾在水池上,真的好恶心!

听到这句话,一城站在原地,不再阻止季安离开,他努力压抑住的内心愤怒顷刻间喷涌潮起,随着季安摔门而出的一声厚重有力的撞击声,一城将手里紧握的蛋壳砸到地上。

脚步焦急踉跄,愤然不平地踩踏在楼道的每截阶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季安一气之下跑出几层楼梯,她原本不愿一城跟从,才快步离开。而当她终于发泄出大半怒气,静止停下,转身真的未见一城追上来的身影时,落寞和难过便似细碎冰渣形成的寒冷冰块,从脚尖攀沿而上,覆盖住全身。

季安进入电梯,摁了一楼键。电梯缓慢下降,红色楼层数字依序减少。空无一人的电梯里悄无声响,季安看见电梯墙镜中的自己,像只落难的动物,刚与侵略者搏斗完,依稀喘有一丝怒气,继而全身上下浸满无言的悲伤。

抵达一楼,季安走出电梯。小区里夜色昏沉,几盏路灯透出朦胧光线,看不清万物的外形和模样。世界的尽头充斥漫无边际的黑暗,季安站在原地,突然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亦不知该去往何处。

季安不敢走远,心里期盼着一城会出来找寻自己,却又不愿与他对面。她在不远处的石头凉椅上坐下,路灯打出的微弱光芒无法照射到她,身影隐匿在黑暗中,与夜色融为一体。月亮上悬高空,静谧无声,仅有的些许愤怒亦在此时消散,只剩寂寥与落寞。季安望着对面住宅楼深夜依旧亮着灯的房间,思绪万千,不久后隐约听见有母亲呵责孩子的谩骂,声音穿透空旷的夜,消融在一片无边的暗色中。

季安眼神模糊,灵动富有质感的深色瞳孔瞬间呆滞,进而充满哀伤,她回到年幼时的模样,孤独安静地坐在餐桌前,一脸失落,手中的餐勺机械般往嘴里送进食物,却全然无美味之感。

父亲坐在季安一旁,与对面的母亲谈笑风生,他夹起一块鱼,放到母亲碗里,问她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母亲乐于在晚餐间向下班归来的父亲讲述当天的生活细节,细致到院中草坪的颜色是否发生了变化,或是遇见一位熟人,从他那里无意间获得的一些个人消息。

母亲永远有无法倾诉和交流完的话语可以告诉父亲,似乎将父亲外出工作时的所有生活细节全盘托出,便会弥补父亲空缺时的遗憾,在父亲得知后仿佛也一同在内参与了她的那些生活。父亲亦会把公司中的近况在餐桌上与母亲分享,以幽默的方式述说有趣的见闻,他的压力抑或遇到的棘手事务,常以细微的面部表情传达,以及身体散发出的微妙气息。母亲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并伸手过去,握住他放在桌上手,表示鼓励和支持。

席间,父亲一脸慈爱,和颜悦色般与姐姐交流,询问她在学校的事情,包括教学内容,与老师和同学的相处,家庭作业,以及终日的心情状态。他一一展开,循循善诱,姐姐亦感受着父亲对她的爱,她欢快地回应,夹着撒娇与埋怨,却是一副欢呼雀跃的姿态。

晚餐氛围浓烈,有无止境的话题交流互动,充满爱意的眼神和动作频频出现,却从未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季安。她试着发言插话,告诉他们心中的不快,比如昨晚做的被人关在幽闭狭小的房间里的噩梦,中午膝盖因不小心磕到椅子突起的部位而淤青生疼,学校里坐在后排的男生在课堂上用削尖了的铅笔戳自己的后背。季安总在父亲关心姐姐时抬头望着他,眼神满怀期待,希望父亲和姐姐说完话之后可以轮到她。而父亲自始至终未曾认真关注过季安,哪怕是只言片语,母亲亦是如此。他们常以一句要季安乖巧听话来开始和结束所有的对话。

无人问津的举手投足,让季安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宇宙间的真空中,话语缺少传递的介质而只剩下口型,行动仿若无人,透明般无法引起周围的人注意。她看见聚光灯从未知的远处投射过来,打在父亲、母亲和姐姐身上,唯独没有自己。而他们只顾与对方谈笑,不曾发觉异样。黑暗沉重地迅速裹挟而来,淹没季安整个幼小的身躯。

父亲谈起最近的假期,他在工作之余有闲暇时间,便想与家人团聚,他的心倾向于将家庭放在第一位。母亲感到欣慰,亦觉得愉悦,她知晓自己一生追随和守候的人不会辜负自身,值得如此用心对待。她提议假日自驾游,去临近的城市赏花,正值那里将开展花卉大赛,置身于花海间,定有美妙的徜徉之感。母亲随即在脑海中臆想出那副画面,并为此感到兴奋。

姐姐对假期亦心之所向,她支持母亲提出的自驾游计划,但想去可以玩漂流的地方。她年少喜爱刺激,对如同漂流这类激流勇进的活动感到新奇。抑或是蹦极或缆车均可,姐姐又补充说明,只要是有趣又奇特的就行。

季安听到父亲说可以出去游玩,脸上的黯沉瞬间消散,她在座椅上不时地晃动双腿,积极踊跃发言:我想去游乐园,我想去游乐园,并高高举起一只手来。海盗船和过山车肯定都很好玩儿,哇哇,还有恐怖的鬼屋。

季安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左右看着父亲和母亲,却发现他们并未认真注意自己的表达。父亲看了眼季安,随之继续跟母亲探讨假期方案,但未将游乐园列入考虑的范围内。姐姐略带烦躁地对季安说:你别叫了,我可不想去游乐园,一点儿都不好玩。季安抗议般生气地用勺子敲打桌上的碗,发出嘭啌的声响。母亲伸手便将那个碗端至另一头,表情不悦,带着斥责。

父亲看着季安,刚说这次不去游乐园,季安便低头跳下座椅,离开餐桌,跑进自己的房间。她将门从里面反扣住,上了锁后爬上床,拉过被子严实地盖住自己的头。随后她又把被子掀开,半跪在床上,屏息凝神地企图偷听外面的声音,她希望父亲或母亲这次会悄声讨论假期改去游乐园的计划,作为送给她的惊喜,却只隐约听见他们对自己中途离席的行为表示很不礼貌,且认为自己总是太过任性。

知道最后敲定去某个度假山庄泡温泉后,季安万般失落,身体重重地倾倒在床上,床垫向下凹陷后又弹起。床头墙上贴有支开的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上有用彩色画笔圈出的花朵图案,以及一个笑脸,是季安的生日标识。她一脸难过,从床上爬起来,在花朵图案上用力划了两撇,打上了一个醒目的大叉。

这已是第二次,家人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晚餐过后,母亲收拾完餐桌离开厨房。季安偷偷进去,抱着一丝希望打开橱柜和冰箱,没有看见蛋糕,亦未在房间里发现任何看似是可作为礼物的物品。季安在房间里等待着,门或许会在某一时刻突然被敲响,然后得到生日理应拥有的祝福和快乐。当时间被悄无声息的空气拉成一条无限绵长的直线,一切都依如往常般平静,包括她不再怀抱期待的幼小的心。

终于,季安掏出抽屉里的小猪储蓄罐,将其粉扑的胖肚子砸成两半后,用零碎的钱自己去到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支旋转花纹的棒棒糖。

季安一口一口地用舌头认真****着她梦想已久的甜食,棒棒糖的花纹逐渐在她嘴里变淡,直至消失。甜腻多汁的糖份融化进她口腔的每个地方,包括牙齿的细缝和舌尖,甚至沾粘在她的嘴角,进而缓慢流淌滋润进身体里,将季安所有遭受冷落和遗忘的悲伤情绪全部浸湿。她已有些忘了生日不快的感觉。

似乎孩童的大脑和心总比成年人健忘,季安很快便在满足中沉睡过去,并做了个关于自己无意间掉进甜食王国变成了那个国家的公主,有无数吃不完的各类甜食的梦。季安突然中断美梦,被右下方身体里的疼痛叫醒,隐隐不断直至使她哭了起来。

父亲和母亲在听到季安的哭声后开灯起身,过来看望。以为季安又无事生非,在半夜胡闹,但见季安躺在床上痛苦的打滚后认真对待起来。季安见到父母过来,不知为何竟想起他们在晚餐上时的情形。当母亲俯身问她怎么了时,季安没好气地回应说:不要你管。

母亲看见桌上未吃完的棒棒糖,生气地拿起来,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并严厉呵责季安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吃糖吗?现在吃坏肚子了!

季安的眼泪还挂在眼角,见棒棒糖被扔了,她难过又怨愤地冲着父母说:我就要吃!

季安内心感觉被忽视、厌弃,未曾有过被温暖关爱的复杂绝望情感无以复加地拥堵在她身体内部的疼痛处,使得疼痛愈加沉重醒目。季安又开始打滚,并强烈地哭泣。

母亲依旧有些生气,与父亲见此决定应立即送去医院。父亲抱起季安,脚步匆忙,母亲带了几件衣物后随即跟上。

季安哭累了,已失去知觉,她只隐约感觉被人结实有力地紧紧抱着,是许久未曾再有的踏实和心安。

她微微睁眼时,有模糊不清的白色亮光直接刺入瞳孔,以及一些隐约移动的身影,正在她身体作痛的地方忙碌。周遭冰冷无边,孤独和无望自季安的躯体中逐渐无限蔓延开。

深夜,黑暗树丛中突然蹿出一只浑身白色毛发的猫,惊出尖锐的一声猫叫。季安着实被吓了一跳,回到真实的现实处境中,幼时躺在手术台上切割阑尾时孤独无望的感觉如今又以不变的姿态进入季安的体内,她开始清晰****地再次面对它们。

一城,自小时候起我便觉得我的父母和姐姐常忽视我的存在。每当一家人吃晚餐聊天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加入,说的话却好像都没有人听见,甚至询问意见时我的想法他们也并不理睬。在我的记忆中,发脾气、耍赖,甚至是生重病,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家人总是嫌我烦,或者根本对我不理睬。

长此以往的忽视,让我愈来愈怀疑自己的重要性。现在,与你一同居住,生活在一起,对于那些我无法忍受的你的生活作息和习惯,经我多次表达,你却仍旧无动于衷,使我再一次觉得,我想要的,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你亦不会在意,便是我这个人不重要了,有我和没我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季安

一扇门,将两颗同时被愤怒和痛苦袭击的心隔开,留有一段空间和时间让各自理顺和明白伤痛真实的来源。有时以为自身所有的痛楚都出由对方,是对方将自己关于爱及被爱的一切幻象和理想生活弄乱打破,然而不曾知晓,真相的背后实则是自己。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外人,只有我们自己。

在一城砸了手中蛋壳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觉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竟如此熟悉,他分明曾在某一时候亲身经历过,并异常清晰地背负着这种情感。由无数相同的感觉累积而起所形成的这种黑暗情感,如同潮涌般裹持住他的整个童年,他又一次想起与父母生活时的情形。

无休止的严格教条,穿插于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全然无随性散漫的放松,生活于一城而言,如同行军打仗般需规矩守则。父母亦似乎忘记了,他还只是个天真浪漫的孩童,一切均处于需仔细缓慢调教的状态。

于儿时的一城而言,唯一清晰明了的事便是“隐形”。

认识并曾进入家中串门的所有亲朋好友以及邻里,对一城家中的印象均为整洁干净。房屋内置装潢线条简单,家居设计亦遵从简洁为主,黑白格调,与寻常人家的舒适暖色调截然不同,更似有洁癖员工的写字楼或办公室。父母的习性开始于家居布置,并由此延伸至生活中的边边角角。

男孩儿生性调皮好动,乐于随意摆弄物品,且狂野地奔走流窜,不受大人控制,一城与之如此,拥有多数男孩儿顽劣的属性。他爱好广泛,有着比其他孩子更为丰富多彩的玩具。如各种款式的汽车模型玩具车,包括小铲车模型,大小不一,三十四位全套的奥特曼,形态各异的变形金刚,以及模型小水枪等。

每次一城带了多数小朋友都没有的玩具到课堂上时,下课后他们总会围绕在一城的座位旁,旁敲侧击地想让一城借他们一块儿玩。这些逐渐累积起来的玩具,是一城在幼稚园时可在班上男孩子间进行炫耀的资本,并以此赢得他们投来的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而在家中玩玩具时,一城总觉得束缚不尽兴。他将变形金刚与三十四位奥特曼一一进行较量打斗。从桌上跳到地上,赛文奥特曼智取了擎天柱,而当大黄蜂与雷欧奥特曼战斗时,大黄蜂翻越了小台灯和椅子,并在空中连续做了几个翻空动作。一城左手抓着奥特曼,右手把着变形金刚,一边摆弄的同时,嘴里发出附和的碰撞和打斗声。

一城玩累时把玩具随意搁在地上,便跑去厨房喝水吃饼干。父亲此时正好下班开门归来,他径直进去一城的房间,原本欲抱抱一天未见的儿子,却在看见一地凌乱的玩具后开始大发雷霆。

一城,人呢?父亲大声叫道。

爸爸,我在这儿。听到父亲回到家,并在叫唤自己,一城赶忙跑了过去,未吃完的饼干还拿在手里。

为什么玩完玩具后又不收起来?父亲站在一城的房间门口,指着地上的玩具严厉地问一城。浓眉紧锁,脸色铁青。

未从玩具大战的愉悦欢快中全然走出的一城,心情在面对父亲迎面而来的斥责中瞬间跌至低谷,如同刚坐完呼啸的过山车,无法适应下一秒后停留在地面的静止感。一城憋住了气,回应父亲道: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企图为自身维护,告诉父亲他只是下意识地未按照父亲的要求,在每次玩完玩具后收拾整齐,放回原处,他希望父亲这次不要惩罚他,或者宽容以待,而父亲并未采纳他的解释,他依旧强力施行他的管教方案。

父亲又一次当着一城的面,将变形金刚和奥特曼全部没收,甚至包括房间里的其他玩具,并强制命令一城一个星期不能再玩玩具。父亲将随手拾起的霸天虎扔进了垃圾桶,全然不顾站在一旁留着眼泪的一城。当父亲带走玩具,离开房间时,一城从垃圾桶里拾起霸天虎,抽泣并咬着牙齿。

人自以为在面临困境时可以做决定,或是有选择,而未曾知晓,其实自身异常脆弱,生来所降临的第一处环境,即所诞生的那个家,无论贫穷或富贵,舒适或艰苦,喜爱或厌弃,均是无法改变的。人生来所学的第一课,或许便是接受,接受世间与之有关的无法改变的一切。

然而即便是知晓通透事理,亦会产生叛逆或不甘心。年少的一城,对父亲的做法怀有芥蒂,于母亲,亦是同样的痛恨和困苦。

母亲似乎与父亲如出一辙,亦或更甚于见不得家中事物处于凌乱状态。所有经她之手整理过的物件,均需在使用后放置回原位,抑或各自收整好物品,尽量不给他人造成麻烦。

一城却总是那般无拘无束,他在从学校归来时会欢快地奔跑进屋,将鞋子高高从脚上甩向半空,再歪斜着落地,来取代中规中矩地脱鞋。然后把玩湿的上衣脱下,随手扔到床上,再打开抽屉,将玩具取出,开始兴奋地游戏。

母亲是在进去一城房间打扫时看见随意乱放的鞋子和衣服的。她每每看见,便会叫来一城,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将衣服收起来,挂好在墙上,并把鞋子规规矩矩地摆好在鞋架上。凡是一城随意乱放的物品,母亲总会让他当面放置好,不容许半点迟疑和忤逆。

长此以往的强制和叱责,如同一颗微小却极为顽强的种子,在一城内心深处的一片土壤上播种。那里没有阳光和雨露,潮湿阴暗直至万物发霉腐烂,唯独灌以忿怒和痛苦为营养成分的种子,以极具生命力的姿态破土而出,迅猛成长,并开出曳满自卑的花絮。

一城逐渐收敛真实的习性,以父母可接受的样子与其一同生活。他模拟并按照父母的期盼生长,附和般以使父母喜欢自己,似乎这样自己才能体会到价值和存在感。而在一城内心,父母的任何不满,风吹草动,都会摇晃那棵自卑之树。一城亦开始相信,他于父母而言,或许只是个麻烦。与父母一同生活的自己,如同一个碍事的插足者。

一城开始想象着自己的死亡,不知从何时起产生的这个念头时常在脆弱时成为他寻求解脱的出口。他逐渐形成自我的固有意识,却带模糊性,因而死亡的行动亦仅存在他的大脑里,于夜深人静时才出现。一城最终未实施任何实际行动,因着他未想好采用何种方式可以一步到位,又可减少疼痛。

于是,一城开始在家中扮演“隐形人”角色。他尽量避免在父母面前出现,一切与他们身处同一场合的机会都被仔细筛选过滤。他小心翼翼地把生活印迹擦除,制造出家中未有自己的假象。隐忍之后的结果便是强烈地想要离开,在开始全新的生活时,需要更大的空间放松和放纵,并更加排斥反感他人的约束和干涉。

与季安共同居住的这段时间里,一城又开始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幼小时被要求做隐形人的痛苦。那段来自遥远记忆中被当做负担的情感,毫无设防地又再次降临。季安反复要求一城在用完牙膏时要盖上盖子,将洗手池用水冲洗干净,相同的批评揭开了一城旧有的伤疤,传递而来的信息使自卑之树复活,并对一城造成强大冲击。

自己是重要的,大到即使是一个微小的不良的生活习惯,亦应该在爱人那里得到包容和谅解,不是吗?一城如此认为。

而当他的气消了些后,便匆忙下楼去寻找季安。

他抓起手机,出门的同时给季安打电话,听筒中陆续传来的是忙碌的嘟嘟声,却没有收到接通的回应。深夜赌气外出的季安,着实让一城担心她的安全。

季安,这么晚了,你会去哪里?快点儿接我的电话吧。

季安,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关于你指出的我的那些生活习惯。我亦不知该以怎样的语气来告诉你,或与你分享,我的某些成长故事。它们曾暗无天日般地影响过我的人生想法,并潜移默化地使我相信我似乎无多少重要性,至少对于所爱之人是如此。

从幼小时起,我便认为自己生来不被重视以及细心关爱。在父母眼里,如果我把东西随意乱丢,或是没有整理好物品,便会受到他们的惩罚和絮叨,直到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善,并无其他出轨行为。那般的小心翼翼,让我之后痛恨规矩之人。

如今,与你生活久了,愈来无法接受你对我的一些指责,特别是与我父母身上的相似点。我始终心有疙瘩,而你正好做了越雷池的冲锋者。我多希望你可以停止对我的改变,至少在这些事情上,好让我能不再受幼时的痛苦。

一城

一城未能联系到季安。他一下楼,便冲着无边夜色呼喊季安的名字,已全然不顾是否会惊扰到小区里的住户,或引来安保人员。他看着模糊暗色笼罩下的小区,不见人影,便更急着寻找到季安。

季安…季安…一城的呼喊一声又一声地投掷到远方,空旷幽远,无法触及至尽头。

季安坐在石椅上,忽然听见一城的声音,眼泪溢上眼眶。她身置黑暗中,从发火赌气的糟糕情绪中出来后,开始有些害怕,心中已期待一城出来找寻自己。她急忙站了起来,朝声音的来源地跑过去。在靠近一城的不远处又站住了,直到一城转身,在不透亮的光线中看见她。

一城紧紧抱住季安,仿佛失散已久,又似乎从未发生过刚才激烈的争吵般地,重归于好了。

爱情远不止一束鲜花,一所住处,一本存折。爱情似乎简单,却又复杂。长相厮守、百首与共是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实在地相处,无法一晃眼一转身便可敷衍了事的真实生活,需要智慧、隐忍、宽容和经营。

近日,季安半夜常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一城背对着自己坐在电脑前加班,急于完工近期需上交的任务。电脑屏幕画面色彩凌乱芜杂,显示器闪着惹人心烦的亮光。季安微微起身叫了下一城,提高音量后一城才意识到。他摘下套在头上的耳机,走过去让季安先睡,并答应着再完成一些就睡。然后离开又重新开始奋战。

季安看见他如同游戏界面一般泛着绿光的眼睛,仿佛病入膏肓又痴迷于无望的病人,不免心生疼怜。季安转过身叹气,悲伤情绪油然而生。她突然异常想念起大学与一城见面时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高考成绩下来后,没有意外亦没有惊喜,一切均处于原先预想中的状态,一城去到理工科类重点高校,季安则留在邻近他的一座城市。一城给予季安鼓励,他仔细计划好了如何相见,以减缓思念之苦。

季安将一城送上车的前夜,在灯下写了封长长的信。她将信纸仔细铺展开,用钢笔装满水,整理摆好一切杂物后,认真地书写。她回想起初次遇见一城时,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军绿色球衣,和额头的汗珠,以及那时的自己不敢直视对方的紧张。她隐约记得当时的阳光和头顶鸣叫的虫鸟。

季安一点一滴地汇聚起高中时与一城在一起发生的每件事情,如数家珍般,以致陷入沉思时的姿态彷如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她用力地书写,将所有未曾言语的内心情感和表白一并印刻在纸上,仿佛以后时日无多,不会再有今夜如此美好的机会。她在临收笔时,甚至用楷体字体仔细地誊抄了一首她所喜爱的却不知出自哪位作者的组诗《北飞的候鸟》。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如果有来生要化成一阵风

一瞬间也能成为永恒

没有善感的情怀

没有多情的眼睛

一半在雨里洒脱

一半在春光里旅行

寂寞了孤自去远行

把淡淡的思念统带走

从不思念从不爱恋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

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

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

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

如果有来生

希望每次相遇

都能化为永恒

如果有来生

愿这个世间永远清静

没有太多的情和愁

当季安将信塞进一城手中时,年轻的心以为人生就此止住,画上句号。她并未怀抱任何希望般地送走驶向远方的那列火车。

季安初期极其不适应大学生活,一切均是远离熟悉过往的味道。陌生的同学,崭新的学校建筑,全新的环境,举目皆格格不入。她站在大一新生军训的最后一排,听教官用带浓重口音的腔调与同学交流,看四周一片军绿模糊不清的脸庞,抬头望头顶上方的空旷蓝天。她忽然觉得这里异常陌生不真实,悲伤便堵住胸腔,难过得默声哭泣,眼泪混着额头的汗水,无人知晓亦无人问津。

季安抵不住烈日的炙晒和内心归家的煎熬后,在站军姿时晕倒过去,身边同学和老师将她送到医务室时,才发现她已在发烧,全身滚烫。她躺在宿舍的硬床板上,给一城打电话,一开口便无法抑制地哭了,直说想要回去,一刻也不愿再在这里久待。她渴望有人将其解救,从此时头脑昏沉疼痛的状态中,从这令人冰冷的决绝世界。

一城在次日凌晨抵达季安的学校。他请了假,谎称家中突发急事。季安听到舍友说有人找自己,原有些疑惑,却在见到一城站在宿舍门口,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时,仿佛黑暗世界突然射进一道光芒般地,异常激动欣喜。

是种无论身处何地遇有何种危机时均可伸手触及到的安全温暖,让季安感受到无以复加的柔软,爱给予的蓬勃生命力使她开始融入新的环境,并以一种积极向上的姿态迎接大学生活。她知道,即使相隔一千多公里,一城亦会以无形似空气般的踏实状态包围和守护着自己。

他们开始用邮票相互通信,以日记的方式娓娓讲述近期发生的事情,讨论某个话题,或仅仅是在信尾处表达一个简单的问候和一句温暖的思念。这项古老久远的联系方式已被人类在物质层面马不停蹄地前行时远远抛掷身后,如今看上去似乎笨拙新奇,却是季安与一城在无数个离别的日子里得以慰藉的真实行径。

图书馆前的樟树叶在春天到来时抽出嫩绿的枝叶了,我又坐在四楼自习室里靠窗的同一位置,翻阅借来的《百年孤独》,并偶尔抬头看叶子随风摇曳舞出的自由姿态。

在上课的路上无意间看见一只小松鼠从面前缓慢地跑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野外动物接触,让我莫名的一阵惊喜,如果当时你亦在我身边,一同遇到这个场景,肯定会和我一样,被小松鼠可爱调皮的奔跑样子逗笑。

这个学期的选修课对我来说,都是些不太擅长和感兴趣的内容,但我最后还是在公共关系与策略和中外文学选读解析这两门课程中选了后者。因为我想多看看几本文学作品,并希望可以学到更多解读作品的技巧,进一步感知作品的深层内涵。你应该也支持我的想法吧。

教授这门课的老师是位约四十岁左右光景的女教师,她外表清丽,中等偏瘦身形,打着棕色卷发,第一堂课上穿职业装,半身裙却显得气质十足,与我见过的很多老师有明显差异。她以简短的话语介绍完自己后,迅速进入授课状态,似乎是在给我们上一门专业必修课。她一开口说话,我便喜欢上她,从女性的角度热爱如此富有文学涵养和美丽的女人。我开始认真听课,并希望二十年后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让人轻易产生好感。

学校迎接新生时的文艺晚会上,我朗诵了一首诗歌,是关于热爱生命的主题,等下次和你相见时朗诵一遍给你听。那晚站在台上,灯光聚拢打在脸上,看不清台下的情形,用久石让的《天空之城》这首人尽皆知的宁静音乐做背景,读自己创作的作品,竟有种奇妙的感动。

我突然很想在夜晚时到海边走走,光脚踩柔软的细碎沙子,看夜风卷动海浪,吹乱头发,白色浪花盖过脚趾,然后沿着夜晚的沙滩缓慢地散步说话。不知道那时的海会是什么颜色,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我在这恬静的时光里想念你。

季安

季安亦会在深夜给一城写信。此时宿舍的同学几乎都已入睡,四周静旎无声,唯有季安完成一天的功课终于闲静下来。台灯打出昏暗的光线,照亮桌上摊开的纸笔,有细小飞蛾绕灯泡外围一圈圈打转。

一城常去传达室里等候季安的来信,甚至有次拒绝了同学叫去一起踢球的邀请。时间久了,被舍友和班上同学知道后惹来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长此以往,他人亦习惯了一城的行为作法,对他与季安的事有了些熟悉。

一城收到信,见信封处季安干净整洁的隽永字体,感到莫名珍贵。他会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寻校园树林中的一处石椅上给季安回信,并在每封信中夹一张回执邮票。他买了专门的活页笔记本,一张张撕下,上面留有撕去的痕迹。树上偶尔掉下干枯了的小树杈,落在印有黑色横线的纸上,一城会将其拂去,再继续书写。一旁常站有默声背诵英文单词或诗词美赋的同学。

期末考试来临前,为抢到自习座位,一城教给季安几个占座方法,有些阴损,但另辟蹊径的攻略在相继实施后最终一一宣告失败。在只能依靠踏实途径的情况下,他们采取早起的战略占到复习座位,并用手机相互叫醒对方。季安多半无法在凌晨起床,出于考试危机,亦只能不情愿地勉强爬起。她挣扎着睁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朦胧双眼,亦听见电话一方一城未开的沙哑嗓音。那段时期,季安与一城一同,走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校园里,伴随清晨的鸟鸣和晨曦时镶边的云彩,充满斗志的开始一天的复习。当取得好成绩时,便会第一时间告之对方,将喜悦共享。

爱情陪同沉浸其中的人在爱人身旁来往颠簸,如此往复并乐此不疲。遭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仍能穿越重重艰难险阻,翻山越岭,以魔法般的神奇姿态降临,让人感受到自身似乎永远有无尽的生命活力得以消耗,而后迅速恢复。

所有的付出只为能见到自己倾慕的容颜,在对方身边多待上哪怕一刻钟,以便在日后离别的岁月中翻来覆去地回想,慰藉思念的煎熬。如同那些陆续收到的信件,每一字每一句都已变成定格的珍藏,再次翻阅无法回去的过往时,像是在翻阅一段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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