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回来了?长安的上元佳节如何?”武媚娘仍旧顾自批阅,桌上堆着一丝不苟的书卷。黄灯微弱,房内无他人,屋内酒香四溢。
“很好。”
“太子是否有异?”这一句话,她才停下笔,意味深长。“果真是养了户奴纵乐,你也是瞒不住的。”
究竟是心疑我,却是一番苦口婆心之语,意欲为何?
“太子和平日里并无两样。至于户奴一事,婉儿无意隐瞒,只是耻于开口。”
她大有感同身受之感,点点头,慢慢道,“心灰意冷,只怕正是如此了。我问你,这世间最痛苦之事为何?”
“明明如此相近,人与人的心却如此远。婉儿以为如此。”
“你说的是你母亲?”
我大惊,伏地而跪,“娘娘!”
她摆摆手,道,“我若是想惩治她,也不会等到今日。你起来。”
我这才将信将疑起身。她忽而苦笑道,“真是怪哉,明明她待你如此,你又何必为她提心吊胆呢?这人啊,真是可笑。”
“母亲生我养我,纵然待我不周全,却也是我的母亲。婉儿心甘情愿。”
她皱眉,“好啊,好一个心甘情愿。这天底下的好孩子都出在你家了。”
“婉儿不敢。太子殿下和公主皇子们才是至孝之人。”
“哈哈~”她甩开笔,大笑了几声,才平复下来,“你方才说的确实也是痛苦之事,却并不是最痛苦的。要我说,这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毁了洁白如雪的纯净。你以为如何?”
她是指的母亲吗?还是太子?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庞,这其中,有曾经温婉动人的母亲,有玉树临风的太子,也有清丽明亮的顾灵姐姐,还有一度以为谦谦君子的石澜之。如今,这些美好的纯净,都一个一个,一个个地崩塌了,再也寻不回从前的美好了。“请娘娘明示。”
“我十四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我眼看着她的泪落下,真真是如真似梦般,恍惚间觉得在做梦。
“我虽不是风华绝代,却也算得上姿色过人,坊间内外许多青年男子都为我所倾倒。入宫为妃,我从未想过。可既然老天安排,父亲志在于此,而我也逃不了。进宫既是早晚的事,又何必挣扎自讨苦吃。回绝了许多男子,这其中也包括我心爱的那一个,十四岁的我,成为了后宫的三千繁华一枝。我遇到了很多人,有我的好姐妹,也有我的劲敌。吃过很多苦头,也受了几次赏赐。每日干那些粗重杂活,虽是辛苦可我欢喜,有许多人陪着我,虚度芳华。我并不寂寞。”
我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听她不再说了,于是问道,“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你还要听吗?后来可一点并不好。”她倚在窗边,侧首问道。
“好不好都是比较而得的。娘娘只说了前半段,婉儿如何知是好是坏?”
“徐惠娴静秀雅,第一个得到圣上青睐。而后赵豫,姜苏澜,一个个都得到封赏,唯独我无人问津,终于形单影只,伶仃一人,饱受欺凌。我心里害怕,不愿孤单一人,更不甘心。这些心思与日俱增,直到那一日,遇到了圣上。能被圣上宠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不记得他有多少岁了,只觉得比我父亲还要年迈,我只是哭,不停地哭,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吗?你永远不懂那种痛苦,那种无可奈何。可我越哭,他却越喜欢我,第二日便将我接出掖庭,搬进了宫殿。这样就好了罢,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罢。我强忍住了泪水和难过,佯装欢喜地去找徐妃,她却一改从前,口语之间满是贬低,一度让我跪下唤她姐姐。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在此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吗?现在我明白了,她待圣上是真心,所以处处针对。而我只不过是寻求朋友,不仅伤了自己也苦了别人,至于圣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可当年的年纪,怎么能一下子领悟这许多呢?我满腹怨气,恨不能将她置之死地。斗,对,和她斗,这是长久孤独之后等来的另一种有寄托的生活。外藩访唐,为圣上驯马,我受尽瞩目。可渐渐发现,李世民待我却越来越敬而远之。不喜欢便不喜欢,何必要这样玩弄人?一无所有,遍体鳞伤的时候,人是最容易仇恨的。这时候,是当今皇上来了,他与我年纪相仿,从小就熟识。他待我如姐姐,为我排忧解难,为我全力以赴,如此,这些愤恨才稍稍压制。后来,圣上病重,不久之后圣上离世,徐惠也一病不起,我只觉心中难过,连连劝她服药,她却拒不服药,终于病逝。我以为事已至此,我将不受束缚,可以归家了。谁知,依后宫之例,我等都必入感业寺出家。生平不爱我,死后却仍旧捆绑着我,难道只因我是女人?我不曾从你身上受过多少恩慈,却需耗费一生为你祈福?凭什么?像徐惠一般,为你而死?我不做那样的事,我不要为你而活。周年忌日那一天,当今皇上亲临感业寺,再次见面,我只这是个良机。于是借着王皇后,我终于又回到宫里。不只是王皇后,还有萧淑妃、还有三宫六妾,是啊,我终于明白,男人的话永远不要信。他信誓旦旦,许诺我一生只爱一人,到头来,不仍旧是妻妾满堂?”
“所以娘娘想万人之上?”我见她迟迟不再说下去,终于问道,“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女皇帝?”
“哈哈哈~”她笑得明亮,“这又有什么不可呢?”
是啊,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女人生来就只能躲在后宫,不见天日?又有谁规定,皇帝非男人不可呢?
“今天是上元佳节,我很怀念过去的自己,也很想从前的生活。喝了许多酒,不觉间说了这么多胡话。”她又说道,“你过来。”
她朝我伸出手。我只好上前,握住那已不再年轻的手。
“我羡慕你的青春容颜,也羡慕你的小小年纪,羡慕你的才情。我虽痛苦,却不后悔。我倒要看看,女人做皇帝会不会遭天谴?”
我吓得赶紧缩回了手,她眼神犀利地望着我,“我再也不受人摆布了。”
“只有娘娘可以摆布别人。”我冷冷道。
“对,只有我可以摆布他人。若是有人阻挠,这一次我绝不轻易饶恕!”
“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盛传太子造反,明日有劳上官大人为我一探究竟了。”
“诺。”说罢,我不愿再多留,径自转身退下。及至门口,才听到悠悠的声音道,“且不管你对太子的心思为何,我是过来人。”
不由一惊。
又是顾姐姐那苍白容颜,字字清晰,“如果可以,不要爱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