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敏今晚决定在宿舍楼留宿。
校车离开后,第三节晚自习的上课铃才打不久,张家敏走进教室,在李一桌前站定。见她抬头,轻声说了句:“你来一下。”转一个身慢走几步,听见她跟上来的声响,这才迈开步子出了教室往办公室走。
炎夏已过,蝉鸣虫叫随着凉凉的秋意也慢慢消失了,走廊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
李一跟在她身后,设想了她会要问自己什么,想来想去,忽然把心一横,与其做临时又慌乱的猜测,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好。这样一想,本来波动起来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办公室里只有张家敏一个人。
“来,坐。”张家敏指了指对面自己刚才摆好的椅子,李一走过来,见张家敏落座自己才跟着坐下。
张家敏看着她,她同样看着张家敏,眼波平静,如同她给张家敏平日里的印象一般平和安静。清清嗓子,张家敏开口道:“在学校见你总是很认真,作为你的班主任老师,我心里当然高兴。”
不知她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李一笑笑没说什么。张家敏见自己的学生小小年纪如此气定神闲,不禁轻轻吁一口气,在心里先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又开口:“李一,我知道你不喜欢当班干部,平时好像也不喜欢参加那些竞赛活动,但你又是这么优秀,老师心里是很喜欢你这样有主见又低调的孩子。”
不能直截了当,张家敏只好有些举步维艰地一点点往心里想说的话上面去引。不想李一却完全没有会到她的意思,因为睁着略显无辜的清澈大眼睛,问道:“老师,您是要,推我去参加竞赛?”
张家敏几乎哭笑不得,但面上还不能有所表露,只好笑着问:“你有兴趣?”心想若是她可以参加个竞赛什么的,用学习上的事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李一摇摇头,“我奥数一点不行,数学底子完全是靠平时努力去学,参加了也是浪费学校名额。我并不是多么天资聪颖,我怕分了心,耽误正常的课程。”她有自知之明,市一中这样的地方,藏龙卧虎,她又何必露拙。即使赢得一个竞赛的名次可以加十分二十分,但是花去的时间与精力落下的何止是这些分数,于她完全是顾此失彼。
张家敏见她谦虚明理,更重要的是话说得十分实在,本就是从不强迫学生去报名的人,自然不会再去多说什么,于是话锋一转,转回正题:“既然你不想分心,那么我们就不讲竞赛的事了。”见李一眉眼微挑,她心一动,继续说道:“我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校园的一些传言,有些事子虚乌有,有些是捕风捉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张家敏有意一顿,见李一脸上的表情果然有些绷紧,不由安抚她:“不要紧张。”
“老师……”她声音很轻,但眼底已然悄悄蓄起戒备,“您想说什么?”
“李一,你不要紧张。”张家敏又说,笑道:“晚上临时和一个老师换了班在学校留宿,就想起找你来聊聊天。”
李一轻轻“嗯”一声,心里对她这话倒是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老师当然是相信你的,不过你还小,我是怕,你被一些话影响到。我叫你来,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教学生,看重的是这个学生的品行,当然,说成绩不重要是不现实也不负责任的……”
李一静静听着她的话,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张家敏在面对学生早恋这样的问题,应该是维持了她一贯温和引导的方式,和陈老师的处事风格是截然不同的。
多多少少放了心,整个人也不再那么紧绷。
“……至于那些传言,”张家敏说到这里,笑了,“从前也没有消停过,谁都有交朋友的权利,不过我还是只有一句话,这里是学校,学生还是以学业为主,其他的事,等高考完了再说也不迟。”张家敏什么也没有挑明,但明显话里有话,她知道李一不笨,一定可以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李一最后也只是如以往一般惜字地对她说:“谢谢老师。”但张家敏明显听得出她语调轻松许多。
说完了要说的话,见李一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张家敏这才松了口气。
“好,那你回去继续自习吧。我也该回去补个觉了。”看她的样子,自己的话应该不伤人也很中庸吧,张家敏想,想着想着想到了别的事,不由得叹声气,说出了心里的声音:“这几天备课备地我都要背过气去了,今晚上一定要早点睡。”
早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李一已经悄悄弯起嘴角,微微笑了,原来紧张的不止她一个。
“老师叫你去做什么?”
“是啊是啊,怎么只叫了你一个?”
回到教室一坐下来,便被两面夹击,文科班女多男少,所以前五排几乎都是女同学。也不好总是板着脸李一只好笑笑说:“老师告诉我,我奥数成绩不好,竞赛没我的份。”
说完,故作遗憾的样子,极大的满足了两位同学的好奇心与莫名的极度羡慕心理。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可以的。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家继续埋头苦学去了。
李一无奈地忽略那些并不算是善意的目光,心想张家敏不愧是过来人,说得真是一点不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带着有色眼镜和带着偏见色彩的定论心理去看待一个人和一件事,子虚乌有和捕风捉影于是成了衍生的必然结局。
这一晚,张家敏的话和周边人的态度让李一生出许多感慨。
从前以至于如今,她也一直以为少说话多做事就可以了,但张家敏那一席话说得她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不少事,如果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都可以被曲解成为他们想象中那样子,那么自己又何必一味拒绝蒋曦南一再见面的要求。
偶尔见一次面一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她心里也是想见他的。
石芳芳并不知道张家敏具体和李一说了什么,做了两年的知心好友,已经不需要事事相互打听求证。李一只是对她说:“没事。”她已经可以默契地不必为好友担心。
与其同时,她发现,李一的胆子似乎大了起来。
从前,她和蒋曦南在学校里几乎是不会单独见面的,这段时间两人也不过见了三次面,但对于一向谨慎的李一来讲,不得不说是破天荒的。
有这样疑问的何止是石芳芳,蒋曦南更加疑惑不解。以至于当面问李一:“你这段时间怎么了?有不开心的事?”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费解,不开心么?每次她笑得都……甜甜的。果然,她当下仰起脸对着他回道:“没有啊。”两个人坐在操场边角落的草坪上,她窝在他怀里,仰起脸,正好可以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巴。
棕色幽深的瞳仁映在自己眼中,他只是凝着她的眼。他从很早前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她笑起来的脸上挂着两个梨涡的甜美样子,她不笑的时候一脸认真又防备的模样,他都一样喜欢。
蒋曦南缓缓低下脸。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李一知道要发生什么,心里没有拒绝却也谈不上想要配合。但明明白白,他给过她拒绝的机会,她并未躲开。下一瞬,他带着凉意和冷凛清新气息的唇贴上她的同样算不得温热的双唇,李一睁大眼,眼睛好像望向稀稀落落的星空,又好像望着他的脸孔,更像是望着他的眼。
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大脑一片空白,眼中亦是一片空白。唯有感觉,那种飘渺地不真实的感觉,此时成了唯一的真实。她感觉身体很轻,如果不是他轻而有力的臂弯环着自己,她几乎没以为自己的身体轻的就要飘起来。
蒋曦南见她呆呆的模样,空出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眼。浅浅地吮吻,生怕自己的举动有哪怕一点的轻浮吓到怀中他至为珍视的女孩。
李一在这时才想起呼吸,嘴才微微张开,好像触动到了一个柔软湿滑地不可思议的不明物体,下一秒想到那是什么,立即紧紧抿住嘴唇,心想,坏了,他一定以为她是主动在干嘛……
只是浅尝辄止,待蒋曦南一点点吻完她的唇角结束了这个吻,把她深深揽进怀里,她已经忘记睁开眼,却记得低头象征性地羞涩了好一会儿。心中却是一派轻松的唏嘘——
保留了二十五年的初吻,终于没了。
“再窝在我怀里不起来,巡夜老师可要来了。”
蒋曦南哪里知道她脑子里现在在想这个,只当她是在一味害羞。低下头去,声音里满是笑意,语调不自觉更加轻了,也温柔了许多,却又忍不住逗她寻开心。
李一立即抬起头,不想动作太过迅速,而且一点预兆也没有,前额和他的下巴撞个正着。两人不约而同长长“哎”了一声,互看了一下,又同时笑了。他好笑地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揉她的前额,边揉边笑说:“怎么一点默契也没有啊,还是你早就想要这样撞我?”
还不待她说什么,他又自顾自地说:“要撞我,也不用这样两败俱伤啊。你不心疼我,我可是会心疼你的。”最后一句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说得极轻。李一只觉自己的脸颊倏地升温,脸上映着两个梨涡含笑看着他,一时竟忘记向往常一般和他斗两句嘴,把便宜讨回来。
“还疼不疼?”他特意小心地看着她的面色,见她笑着摇摇头,这才跟着笑了,“好了,起来了。”说话间,自己已经先站起来,却并未松开她的手,一并拉了她起来。
各自拍拍身后的尘土,李一抬起脸,见蒋曦南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又恢复以往的面无表情,眯起眼,望着她身后不知哪里。顺着他的目光,她扭头看过去,见到篮球场上伍欢和一个高大的男生不知在做什么。
不远不近的距离,巧的是,那男生背对着他们,而伍欢面对他们似乎也看向这边。
“我们回去吧。”蒋曦南见她转过头和自己看同一个方向,拉着她往前走。
李一见他没有一点避忌的样子,脸上尽量做出自若的表情,心里却是高兴的。至少这证明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算不得低。
“不要打个招呼么?”
蒋曦南略显讶异地看着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我怎么不知道?”
说着凑过去,作势要亲她。被她躲开去,“喂——”她可不想再刺激伍欢,免得激起那类“他不爱我”的特定人群的心底特有的的某些阴暗心理。
眼看就要走到操场边上,两个人再度紧张起来。
不远处传来几束白亮地刺眼的光,那是属于巡夜老师每晚的必备装备——小型探照灯发出的。
低下头看着两个人交错相握的手,李一低低问了句:“怎么办?”却并不惊慌。蒋曦南同样冷静,想了想,对她说:“如果老师问起,就说是偶遇,”慢慢放开了手,眼神定定地看着她,“记得只说是偶遇。”
李一心里顿时涌起无奈的情绪,怎么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他们没有妨害到别人,也没有影响到自己的成绩,难道也算是错?
见她蹙着眉,眼神倔强起来,蒋曦南不禁缓和下来声音半是哄着对她说:“你乖一点。”
她看着他不出声,轻轻点点头。
这时五环带着那个高大男生走过来,在李一身后唤了声:“蒋曦南。”
四个人迎着巡夜老师走上去。待两个巡夜老师看清楚四个人的脸,不约而同愣在原地,说是面面相觑一点也不过分。
毕业班三个尖子生,学校里四个重点培养对象,两男两女就这样出现在深夜的篮球场上。其中一个是伍主任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现任临市市长的掌上明珠,另外两个都是每年给学校捐赠款项的杰出校友的独子。
这事件未免有点棘手。
两位老师互看了一眼,交换一个眼色,其中年长的一位清清嗓子道:“你们四个怎么会在这里?学校有明文规定男女生晚上不要单独相处在一起,谁来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事先有了沟通,伍欢站出来说:“我和李一只是出来吹吹风,放松一下,走到这里才遇到的蒋曦南和程国昱。”
蒋曦南和程国昱也附和道:“是才遇到的。”
两位老师互看一眼,另一位年轻一些的问道:“那你们两个大男生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道:“跑步!”
那老师又问:“李一,你是高二年级的,怎么会和毕业班的学生在一起?”
李一只是照实说:“因为家里的关系,我和伍欢学姐一早认识。”
年轻老师听她隐晦委婉地提到伍氏凯,一时没了话,问不下去,转而看向年长的那位老师求助。
年长的老师看了看四个人,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沉声道:“老师也不为难你们,这样好了,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等你们班主任到了再说。”四个人竟一点也不慌张,看不出心虚的样子。年长的老师只好又强调一遍:“你们先回去,什么事明天再说。”让四个人在本子上各自写了自己的名字,才放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