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张建国带着已经没什么大碍的李灵和张信知一起回了家。杨桂玲从地里干活回来，听说儿子在黑松林采蘑菇时中了蛇毒，急忙跑去村里的老中医家讨来专治“七步倒”蛇毒的中药，给张信知熬了药汤。
“哇，这也太苦了！妈，我没什么事儿的！这药，我能不能，能不能不喝……”张信知呲牙咧嘴的向母亲恳求道。
“不行！这药可是村里老大夫冒险从山上采回来的，金贵着呢！而且你现在中的蛇毒还没解利落，只有它才能彻底解除你体内“七步倒”的毒！”看儿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杨桂玲又好生劝道：“再说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嘛！“良药苦口利于病”！来，听话，你赶快喝了它，这汤药趁热喝效果最好！”
“哦！”张信知撇了撇嘴，不情愿的应了一声。然后屏住呼吸，一口气把药直接“倒”进了肚子里。
“嗯，这才是我的乖儿子嘛！你等一下，妈去给你倒杯水漱漱口……”
“妈，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不是那个天天吃奶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了！我成年了！你就别老乖呀乖的说我了，让别人听见的话我多不好意思啊！”张信知打断了母亲的话，轻声嘟囔着。
“呵呵，你今年都二十一啦，也知道不好意思啦？唉，儿子长大了！”杨桂玲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信知，你要记住这样一件事：我永远都是你妈妈！别说现在你才二十一，就是长到八十一不还一样是我儿子吗？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孩儿！”
“妈……”母亲无意间的一句话，让张信知感到无比的震撼！
“别说现在你才二十一，就是长到八十一不还一样是我儿子吗？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孩儿！”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张信知的眼睛湿润了。
“哥！药吃了没？好点儿了吧！”韩霜跟往常一样蹦跳着跑到张信知身后，轻拍了一下他肩膀，欢声问道。
要说这丫头变的还真是快！上午遇到那么大的危险，还哭的那么厉害，现在就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了。
“嗯，吃过药好多了！”张信知擦了擦眼睛转过身，对韩霜点了点头。
“哥，你没事吧？你好像哭了？！”发现张信知的眼睛变得有些“水汪汪”的，韩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张信知斜了她一眼：“我哭？笑话，我会哭？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哭？”
“也是哦！”韩霜仔细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她确实没有见张信知哭过！
“你小灵姐没事了吧？”不再和韩霜斗嘴，张信知问起了李灵的情况。
“嗯嗯！”韩霜紧忙点着头：“她正睡觉呢！陈大夫说了，她现在应该多休息。”
“那就好！你可别去打扰她哦！”听到李灵没事，张信知放下心来。
“我知道！我办事你放心！”
“就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放心！”
见张信知这样说，韩霜不满的撅起了嘴。不过很快，她就不再说话，变作一副很怕的样子。因为这时，回家之后就不见踪影的张建国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信知，你跟我出来一下。”张建国对着坐在床上的儿子沉声说道。
“姑父，你不是答应小灵姐不再教训哥哥的吗？怎么反悔了？”看姑父要带张信知出去，韩霜以为他要责罚哥哥，急忙护在张信知身前。
“小霜，让开一下，你姑父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跟他出去。”张信知的语气很平静。
韩霜左右看了看他们俩，慢慢给张信知让出了路。一路目送着这父子二人出了院子，走去后山方向。
“爸，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从家里出来，张建国就带着他走上了村子后面的林间小路。看着越来越偏僻的土道，张信知疑惑的问道。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张建国的行步如常，头也不回的说道。在他们这个家里，张建国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既然父亲不肯说，张信知也就不再深究，只是在父亲身后默默跟着。渐渐的，二人穿过树林，来到了村子后面的一座小山上。
“老爸他要干什么？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张信知感到很不可思议！他的惊讶是有理由的，父亲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实在太令人意外了，因为这个地方是村子的……乱坟岗！张信知实在是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并没说什么，只是跟着父亲爬上了那座小山，走进位于山腰处的乱坟岗。
在一个没有墓碑，但却明显比其他坟茔干净的多的墓前张建国停下脚步，蹲下身来。他轻轻的抚摸着这座的孤坟，像是在抚慰一个受惊的孩子。之后，又慢慢的拔掉坟墓上本就不多的杂草，那动作温柔无比！这可把张信知看呆了！我的天，老爸也会有这么温柔的动作？！这可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张信知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只有更意外，没有最意外！在他看来这件事可说是“凡尘不该有，只应在梦中”！
因为父亲在清除了坟墓上的杂草后，居然--吟起了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倒！张信知今天对父亲算是彻底服气了！这首苏轼的《江城子》他是在上高中时学到的，可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老爸居然会背这个？！没听他说过啊！
其实张信知自己对这首词并不太感冒，用他的话说就是--太诡异！词中所说的是一个死去妻子的鬼魂回到丈夫梦中的事，想想就吓人！
张建国却并未理会在一旁满脸惊讶，嘴巴张大到能放进一只鸡蛋的儿子，只是抚着坟茔，用平时几乎见不到的轻柔声音说道：“玉欣，你好吗？我来看你了……”
“玉欣？苏玉欣！难道她就是……”张信知失声叫道。虽然当年苏玉欣死的时候张信知才四岁。但偶尔从村里那些爱说闲话的大妈大婶们口中，他也曾听到过，其实李灵的母亲就叫做苏玉欣。据说她虽然是个哑巴，但人长的很漂亮。也就是因为她太漂亮，才会招来李向东的色眼，才会被他强暴……
“没错，你猜对了。”听到儿子喊的那么大声，张建国似乎在怪儿子打扰到了墓中人，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平静对他说道：“坟里面的人就是小灵的母亲，苏玉欣！”说到这里，张建国顿了一下，缓了缓神，接着说：“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给小灵夹菜吗？因为小灵的样子跟她妈妈实在太像了，几乎是一摸一样。恍惚间，我把她当成了她妈妈……”
张信知听的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并没有向父亲往下索问。他知道，既然父亲肯带自己来这里，那就一定会把整件事全都告诉他。
果然，蹲在坟前沉思半晌的张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抽出三根插在了坟墓正前方，点燃后背对着儿子说道：“你一定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要这样帮助小灵，为什么我会对她这么好！”
“嗯！”虽然父亲看不见，但张信知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张建国叹了口气：“唉，这件事还要说到二十年多前，当年，在我还像你这么大时，曾疯狂的喜欢过小灵的妈妈。玉欣虽然是个哑巴，但同时，她又是这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而且，她不但长的漂亮，人也很好，非常善良。我和她青梅竹马，互相爱慕。”
“你们俩互相爱慕？”
“嗯，对！可就在我们要谈婚论嫁时，你爷爷奶奶却坚决不同意！虽然他们给我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嫌弃玉欣，嫌她有残疾，是个哑巴。到了后来，你爷爷奶奶怕我们私下领证。为了免得夜长梦多，很快就托媒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她是临乡的姑娘，也就是你妈杨桂玲。在此同时，他们俩还扬言，如果我不同意娶你妈妈，那他们就一起服毒自杀。被逼无奈之下，我娶了你妈。”
听到这里，张信知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还是真多亏爷爷奶奶了！不然现在还哪还有我？爷爷奶奶，多谢二老救命之恩！等下次清明我一定给你们俩多烧点纸钱，张信知胡思乱想着。
但也容不得他再多想些别的，张建国又开始接着回忆起了往事：“我和你妈妈婚后不久就有了你，在你才没满月时，越南战争就爆发了。我响应政府号召，当兵入伍进了军队，上了老山前线。等到三年之后越战结束，当我喜气洋洋的戴着大红花，拿着二等功勋章回来时，听到的却是苏玉欣嫁给了李向东这个混蛋，在不久前被逼自杀只留下一个女儿的消息。再见到的也只有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灵和后山中那座连墓碑都没刻，就被李向东胡乱埋在乱坟岗中苏玉欣的坟墓。在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的心痛的无法站起身来……”
说到这里，从小就教育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张建国大颗大颗的往下落着泪，他竟然--哭了！
张信知再一次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把这样一件埋藏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毫无保留的对自己说起。更重要的事……父亲哭了？！这是真的吗？如果把张建国哭泣的这件事告诉村里人，那一定是个爆炸性新闻。不过，这个如钢似铁的汉子会哭？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唉，今天出门时没看黄历！自己和父亲两个“男子汉”竟然会在同一天流泪，不知怎么搞的！张信知心中暗叹着。
此时的张建国已经擦干了泪水，向儿子喊道：“信知！信知！……”
“啊？啊！”再次魂游天外的张信知听到父亲叫他，连忙答应着。
看着“回了魂”的儿子，张建国摇了摇头：“信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在大学里谈恋爱，否则就让你退学吗？”
“不知道！”张信知老老实实的回答说。父亲说的这件事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搞不懂的：大学生在求学期间谈恋爱，很正常啊！为什么老爸会以让我退学为要挟，提出了这样一个近乎无理的要求呢？在心里，张信知一直很纠结这件事情。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老古董，人老思想老？认为我不通情理？”
“是！”张信知很清楚，在父亲问他这样的问题时，他最好是实话实说，否则老爸会更生气，后果也会很严重！
“好，！”张建国满意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既然敢于承认就是对的。”“其实事情很简单，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谈恋爱。然后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你理所应当的退学回家！”
“啊？！”张信知大吃一惊。
“不用那么惊讶！还有，我除了想逼让你退学外，还想让你娶小灵！”张建国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张信知那原本睁大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老爸不让自己交女朋友就是为了让自己退学？退学娶李灵？这算是哪门子逻辑？天下哪有这样当父亲的？张信知看父亲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异样。
张建国却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其实我这么做也是有我的理由的……”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要给我包办婚姻？！还理由？什么理由？什么理由能让你把自己儿子的前途当儿戏？！”张信知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对着父亲大声吼道。从小到大他还从未敢这样跟父亲说话。
张建国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用手指了指一群在对面山坡上玩耍的小孩子：“你看看他们！”
“他们怎么了？他们……”张信知回过头，向父亲所指的那片在山坡上望去。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在对面山坡上有很多小孩子在那里无忧无虑的玩耍。其实此时的他们本应该在家里学习写作业的，但他们没有，因为，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没有学校。如果他们想要读书，就必须走十公里的山路。去到乡里，在乡里的小学读书。
可就算他们肯冒险走山路去乡里读小学，但接下来的中学也不是他们能随便去的。因为乡里……没有中学，如果想要继续读书，就必须上到县里。他们这离县城足有二十多公里，还有一大半山路。虽然孩子们在县里可以住校，但住校费、食宿费等花销也不是这个小山村里普通农家所能支付的。
就这样，村子里的孩子们大多都没上过学。就算上过，能念到初中的已经是屈指可数了，在村里也是个文化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张信知那样从小就寄住在表叔家，在县里顺利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直至考上大学。大多数村民还都在放羊，娶媳妇，生娃，放羊……这种恶性循环下生活着。
原来是这样，难道父亲的意思是……
“你猜到我这么做的目的了吗？”张建国问道。
“嗯，八九不离十！”
“我怕你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大学毕业后就忘记了这里的一切。忘记这里的人和物；我想让你退学娶了小灵，想让你们俩在家乡做农村教师。教他们这些没学可上的孩子看书、写字，让他们将来也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祖先给我们留下却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的土地……”
尽管已经把父亲的想法猜的差不多。但听他亲口说出后，张信知还是觉得很惊异，很委屈。
“爸，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出去闯荡一番。您放心，我不会忘记家乡的。我会赚好多好多钱回来，在这里修路，建学校，使村民们全都富起来！”张信知思虑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昂首向父亲说道。
张建国想了一下：“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希望你不会忘记今天所说的话！”
“嗯！我不会忘记的！”张信知答应道。
看了看渐渐隐去的夕阳，张建国朝儿子招了招手：“来，过来给你苏阿姨拜一拜，然后咱俩回家。”
“哦！”张信知走上坟前，满怀敬意的给苏玉欣鞠了三个躬。
“玉欣，快看看！这就是我儿子张信知，你的未来女婿……”
“爸！你不是答应过大学毕业后让我到外面闯荡去吗？怎么又反悔了？”听到自己转眼间变成了苏玉欣的未来女婿，张信知又一次瞪大了双眼，朝父亲叫道。
“对！我是答应你将来可以到外面闯荡，但我没说不让你娶小灵啊！”
“爸，你这是钻逻辑空子……”
“不要再说了！”张建国斩钉截铁的说道：“不管怎样，你将来一定要娶小灵！再者说了，小灵长得那么漂亮，人又好。娶了她也不会委屈到你！对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几句话把张信知问的哑口无言！弄了半天，老爸这是挖了个坑等着我往下跳呢！唉，先不管这么多了，逃过一劫是一劫吧！反正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张信知点了点头，默默答应了。
在夕阳余晖映射下，父子二人顺着山上的羊肠小路，慢慢走下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