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壁洞顶的土屑簌簌坠落，腿边摆着一只茶碗和几块馍馍。“现在出不去，千万不能！人家肯定布设了埋伏，我怀疑墙头都安了眼睛。他叔，你至少再坚持十数日，候到安全时我要亲自把你送出山外，送上火车。”
这十数日坟墓里的生活，阴冷潮湿，没有空气。史淑芬在陆面上噩梦惊醒，梦见他死在地穴下了！她候两三日送一次饭，每次都在下半夜，把院外院内，墙头屋顶和树冠枝梢全都侦察透彻，才敢迈动腿脚。她跟他就在墓穴里拥搂做爱，那是真正地死去了一样。熬过了十数日，据她探踏，还有扶正探踏，外面确实已经宁静了，村里村外各条路口已没有动静了。张青山不让淑芬或娃子送他，说那样目标大。他只说：“淑芬，我给你带来了灾难！”一个阴霾沉沉的黑夜，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后院出现了两道黑影，移到西边院墙下，墙外那边即是去后山的窄路，忽地几下攀爬登踩，一具黑影跃上高墙，又一闪动，便消逝隐没了。
扶正这日凌晨没出工，向队长请假说妈妈病了，他去县城抓药，队长就准了。扶正这年才十六岁，长得很像张青堂。他走的是沿河滩向北的那条大路，天空降落一场小雪，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截再往西拐，拐到后山那条沟去。听说这条沟内有一只红灯笼样的野狐狸，它跟上谁谁就死定了。他不时回头瞅瞅看看，见没有那只红狐狸，也没有人盯梢，但同时也没看到四大大的行踪。天空渐渐亮了。山野一层白雪，也没有脚印，也许这里曾有过脚印，而被白雪覆盖了。他大眼睛张望，一直沿这沟野小路走到县城，走到火车站。站台上稀疏的旅客人流之中未能望见自己眼熟的身影，他想也许四大大已搭乘上某趟火车，听着铁轨震响行在路上。
淑芬病倒了，浑身烧烫躺在炕上，两眼凝望窗外的雪花和阳光。似瞅见那具身影，渐渐被雪后放晴的阳光抹亮，远逝在阳光闪闪的天际。
莲花在扫院子，是大大让她来照看，这院子让她很害怕，被民兵包围过，糟践过，留着枪影刀光样。莲花把落雪扫干净，把坍塌的麦草垛往一起敛敛，鸡窝猪圈归置归置，赶忙去厨屋做饭。她烧好一碗姜汤，红糖姜丝煮得气味很厚，两手平稳地端着走进堂屋，“妈妈，我扶你坐起些，喝了这碗汤。”成英丫头爬上炕扶妈妈坐起来，淑芬喝着说：“莲花，你就住在这院里，先不要下去了。”莲花点头。莲花做晌午饭的时候，扶正返回屋了。扶正在堂屋悄悄地跟妈妈说没发现啥，在火车站也没见到人，估计是平安地走了。莲花做熟了饭来摆炕桌，淑芬对扶正说：“去，帮你姐姐端饭。”
莲花在锅台前盛饭，这院里的娃子多，盛了一碗又一碗。扶正拿一只木托盘立在莲花身侧，他瞅望她时，已经能觉出一个男娃的心慌和脸颊涨红。莲花比他大两岁，她那凹凸苗条的身子会让男娃感觉到蒙蒙的吸引。
莲花的饭做得很香，这白面汤饭名叫“雀舌子”，面切得像麻雀舌根样细碎，洋芋丁丁也切得细碎，葱油花儿漂在上面。一连多少日子，淑芬没吃过一顿这么香的饭，这么安静的饭，娃子们也都吃饱了肚子。这顿饭刚刚吃罢，莲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刷锅洗碗的时候，院门外由远及近又轰轰响起那种已熟悉的惊魂慑魄的人声和脚步声。淑芬震惊，从炕上爬起身由窗户一望，一长列花坪民兵拥进院来，肩后枪头闪晃，吓得娃子们刚迈出屋门瞅望就“哇——”的一声哭喊又扑扑通通地奔回屋来。史淑芬知道事情不好，很不好！此刻或许到了逮捕她的时候！
仍是邓三鞭一声厉吼：“史淑芬——，滚出来——！”
淑芬连忙穿上棉衣下炕，扶正在屋门外说：“我妈妈病倒了，爬不起炕。”
“嘿嘿嘿，你个地主狗崽子会说话，你给你妈妈的‘药’抓回来了？”他转向民兵：“把她给我从炕上扯出来！”
这时史淑芬已迈出屋门，民兵还是冲上来连撕带扯地把她拖下台阶甩掷在院子地上，屋内娃子们拥在门槛那儿呜呜地哭。她从地面爬起来说：“他邓家哥哥，不用拖拉，我跟你走就是了。”
“你先站直！”邓三鞭吼喝着，又转向民兵队列一声高吼：“立正——！”那队民兵脚跟碰响齐茬茬列成一排。
就这时院门上走进来那个年轻女人，褪色发白的军制服闪闪晃晃，身后跟着几个男人，其中有张建德。她脚步很随意，像溜达样，像走进的不是这个大地主家的院子，而是她自家院样，这院子内好像没有旁人样。她侧脸跟身旁的男人聊说着啥话，迈着步子。史淑芬身心飕——地抽过一道冷风。
马玉凤走到那排民兵前面，才乜斜地瞥了瞥史淑芬，看了看堂屋门上那几个惊惊吓吓的娃子。她声音不高地说：“史淑芬，你怀恨我们，害我们也对，可你不该祸害你自己的娃子，你的这个大娃儿年岁也还不大，可你竟舍得让他去探路、护送，干反革命勾当，我抓了他吧，他还够不上判刑的年岁，你说可怜不可怜！”
史淑芬强抑住眼里的泪水，把脸扭向一旁。马玉凤踱了几步又说：“我说你是一个不服改造的地主分子的典型，没说错吧？你跟我们不共戴天哩，旁人不敢干的事，你就敢做。你知道你窝藏的人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而且是‘三反分子’，罪大恶极，旁人谁敢窝藏，而你就敢窝藏他。拼死也要跟我们抗到底，对吧？”
史淑芬身心已经完全垮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有一点：他叔是不是真的被抓住了？其他，她都可以不顾及，她强撑着力气说：“说我窝藏了哪个，总得拿出些证据！”
“是，你说得对，那就带你去看看证据吧，把她捆起来！”
马玉凤话音刚落，民兵即刻冲上来甩出一根粗绳，扑扑啦啦把史淑芬捆了个五花大绑。娃子们顿时哭嚎一片。
“不要哭！”史淑芬喊了一声，自己却流下两行泪水，朝厨屋门口的莲花瞅了瞅，那目光是嘱咐莲花丫头帮她照看一下这个屋！之后她说：“用不着扯我，走哪里我自己会走！”
马玉凤心头那样一刺痛，制止民兵说：“好，你们不要拉她，让她自己走。不过我告诉你吧，史淑芬，你候了这么多日子，你还是没有候过我马玉凤，今早天不亮你的人就被我捕获了！”
轰隆一声！史淑芬再也挺不住，昏厥摔落在地上。民兵拖拉着她架出院子。庄道上围满观看的人群，人们知道这队人马扬起烟尘是去花坪，她将在那里等候判刑蹲大狱。
十七
村南狗吠狺狺，月黑风高，孙志福提着两瓶酒从窄沟的北坡拐上去，踏着夜色狗咬来到张建德家的院门上。从去冬到今春他不知来过多少遭，张建德结婚时他还搭了一份厚礼，按说张建德算是个晚辈，孙志福跟张保明是同辈分的人。
他新娶的小女人给志福开院门，“张建德在不？”“在。”
“把狗拴好。”“拴住着哩，莲花大大进屋吧！”黢黑的院子，堂屋里的油灯也不很亮，大队支书张建德盘腿坐在炕上，瞅了瞅说：“唉，莲花大大，你再不跑啦，不要破费啦，你屋的事我挂记着哩，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来吧，炕上坐。”
孙志福把那两瓶高档酒往堂桌上一搁，踱到炕边，坐上去也把腿一盘。因为该说的话早已说过，一时又寻不出个新词儿就呆愣着，呆愣不大一会志福就流下眼泪。
大队支书说：“唉，花坪我也跑了不少遭，你知道马主任那个人哩，难说上话！
志福从口袋里掏出盒香烟拆开封，搁在炕桌上给建德抽，自己又取出旱烟锅子挖塞上烟渣子，在油灯上对对火咂起来。
“建德，她好歹器重你，用你为她修‘样板田’哩！那一屋娃子，可怜，千万不能让判刑蹲监狱呀！”
“我知道，知道，莲花大大，这个事急不得，庄顶头的那个老四，听说押回北京就被一枪毙掉啦！”
寂静中孙志福打了个寒战。可是史淑芬并不知道那是个要犯，她却遭受连坐！张建德眼神凝愣在油灯前，也望见了史淑芬。建德年龄虽小，可他却深深记得那个女人一张蜡白的性感的脸子。那日在东山上，她向生产队长告假未允，啊哟，那脸色白的哟，失落、煎熬，熬不住了的样子性感极了！她往那边走的腰身，那么柔柔的弱弱无力的，呈出那臀腰下面的模样，瞅一眼，刺人心窝哩，那才是女人的惹人性欲惶惶的样子！
张建德朝屋门外喊了一声：“端馍馍来——！”那是喊他屋的招呼客人。他的小女人端着碟白馍馍走进堂屋，摆放在炕桌上，他又厉声厉色地吩咐：“把茶泡上！”似埋怨他媳妇还要让他喊叫。志福说：“噢，这会子了，不饿，不想吃。”小媳妇乖乖地把茶泡好递在桌前说：“莲花大大，你吃些，喝些。”
建德的眼睛不大瞅他媳妇，不大瞅也就是瞅着不很顺眼。不顺眼有个缘故——那是后来的事。在此后的几年间他发现这个嫩女人炕上睡睡可以，却只会睡而不会生娃娃。农村里凡是不会生娃的女人就理直气壮地撵掉，可他没撵她走，而从瓦坪大队抱养了一个男娃，拉扯了好几年这男娃竟跑回到娃自家去了！气得张建德鼻孔冒烟两眼冒火，再瞅这小媳妇的肚还是瘪瘪的。农村里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一睡就怀娃的女人，此时他在油灯前，望见东山上那个女人的臀腰，那正是一睡就怀娃的臀腰！
说来张建德的命很像他自己抱养的那个男娃。他三岁时妈妈怕拉扯不活他，把他卖给四门乡一户人家。四门乡那地方河宽川大，容易活人。他在那户亲戚家长到十岁也跑回来了，可是那边屋的大大妈妈却一直没忘记他，也知道在大饥荒年景他成了孤儿，掐指算算他已到成亲的年岁，那两位老人便拿出积蓄交付彩礼，为他在四门娶来这么个年轻丫头。并不是他当大队书记自己攒了多少钱娶得起女人哩！
史淑芬是那种一睡就怀娃的女人，她在花坪专政队做苦工时就又有了身孕，小腹那儿隆隆的，张建德去看望过她，她那脸庞和身下面还是非常性感。张建德找马主任央求下话，遭到痛斥，但隔几个月他就再去，由春天到夏天，大堡子门洞回音荡荡地响起他的脚步。马玉凤在她那座高堂大庙的办公处跟他谈话：“你这个大队支书是不是不想当了，你的脚跟站在啥立场上说话？”他忙赔笑脸。也许早先在村南他家那座空院空屋内，建德跟她真的有过搂搂抱抱的情爱，所以这时他在她面前倒是敢说几句话。“马主任，我这个支书也是你提拔的，不是不想当，是难当哩，那么一院娃子没人拉扯，大队小队都是负担，我又不能看着不管，让饿死？”
马玉凤瞥瞥他：“哼，你对那一院娃子倒是挺有‘阶级感情’哩，当初你姐姐你妹妹连同你妈妈一屋人都饿死，他们为啥对你没那份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