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没事了，请各位贵客重新入座。”
刚刚出去办事的柳随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惊慌失措的客人进行安抚，并挥手将龟奴撤走。
“两位贵客，是我们随风楼招待不周，今天所有的费用都由我们随风楼承担，算是对两位贵客致歉。”
柳随云冲着铁非烟二人拱拱手，语气诚恳。
铁非烟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呜呜~
一道清越悠扬的笛声悠然响起，犹如一阵春风吹入人们心中，一下子将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冲淡了几分，随着曲子缓缓流淌，逐渐让众人的情绪舒缓下来，客人纷纷回到座位上。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吹笛和吹箫不同，横吹笛竖吹箫，笛声悠扬清亮，萧声则显沧桑低沉。笛子分曲笛和梆笛，曲笛管身大且长，声音悠扬，梆笛管身短且细，声音嘹亮。留香吹的是曲笛，更考验其功力。
她衣袂飘飘，横笛樱唇，十指青葱犹如青玉，赏心悦目。而就算是隔着一层白纱，仍能看到她尖尖下颌的轮廓，鹅颈修长，开领处隐约可见锁骨和如玉般的胸脯，这幅美丽诱惑的图画，足以让所有男人为之心跳加速。
袅袅余音让人回味，留香收笛之后，清澈动人的目光看着铁非烟，似乎笃定只有他能给她答案。
青色长笛尾部垂下丝绦，挂着一只玉佩，发出了叮叮咚咚好听的声音。
“这曲子好美，刚才我仔细倾听，就像是置身春天百花丛中，心里只有欢快和喜乐，完全忘记了让人烦心的事情！”
之前曾答题的那位皂袍书生拍桌子赞叹不已，显然，他的话得到了大伙儿异口同声的赞同，因为大家也都有这种感觉，就算是如今的深秋季节，听完一曲之后都感觉心头暖融融的，颇为奇妙。
“这是什么曲子？”
“从未听过！”
大伙儿又是一阵热议，所有宾客都被留香姑娘层出不穷的难题搞得十分灰心丧气，同时也深感钦佩。要不是那两个外乡人，今年怕是没人能破一题，脸都丢尽了，而且根本听不到这美妙的琵琶和笛声。
“此曲很是熟悉，好像师傅曾弹奏过一次，让我想一想。”
黄宝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眉头紧皱，此曲他虽然有印象，可他事情太过繁杂，虽然喜好乐曲，未必能曲曲记诵下来，这也是赵珙不曾悉心教导的原因所在。
对他所处的位置来说，精力有限，很多事情他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想了想，黄宝还是想不起来，最后他下意识的看向铁非烟。
铁非烟精致的面孔既没有露出思索的表情，也没有为难，反而脸色有点奇怪，似乎对留香弹奏这首曲子有些意外。
“请问有谁能知此曲出自何处？”
留香眼波一扫，众人纷纷面露难色。
“留香姑娘，你是从何处得知此曲的？”
铁非烟没有抢着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留香似乎对铁非烟特别的客气，听他询问，连忙欠了欠身，轻软声音回答道，“留香有一位京城朋友，这曲子是从京城流传而来，留香极为喜欢，便随性吹奏。莫非小兄弟知道此曲？”
铁非烟面无表情，点点头，像是对她的回答表示认可，“嗯，此曲我确实知道，乃是京城一位深闺之中少女所作，名字叫《苏湖行》，是她十二岁随父亲去苏州踏青时所作。”
“十二岁？”
“深闺少女？”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居然能作出这般有意境的上乘曲子，虽然大家并非乐坛中人，但宾客中不乏一些读书人，音乐是六艺之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作出这样的曲子绝对称得上乐曲大家，如果此曲真是那位小姐十二岁所作，那此女子就不仅仅能用天才来形容，假以时日，绝对是一位顶尖的音律大师，足以史上留名。
“那姑娘现今芳龄几何？”皂袍书生惊讶过后不禁问道。
“这首《苏湖行》乃是弘治十七年成曲，如今正德三年，这姑娘目前芳龄怕是和这位小兄弟不相上下，大约十六七岁吧。”
留香姑娘淡笑道。
“惊才绝艳！”
众人心头都不由自主的冒出这个词来。
“笑话，本少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岂能和那个小丫头相比？”铁非烟撇了撇嘴，不过目光之中却闪过一丝厉色。
“敢问留香姑娘，那位惊才绝艳的姑娘是京城哪家的小姐？”
铁非烟身边一直少言少语，宛如哑巴的黄宝忽然发问，语气之中甚为好奇，却隐隐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留香脸色微微不快。
不过她也不曾计较，还是回答道，“正是当今天子重臣，刑部尚书、六扇门‘捕神’铁壅大人的孙女，不过闺名却无人知晓。”
“这位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铁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传言国色天香，她在音乐上的师承大有来历，她的师傅就是被誉为琴圣的赵珙大师，而且赵珙大师曾声称，他这个关门弟子将来必定会传其衣钵，并青出于蓝胜于蓝，成为一代乐圣。”留香姑娘眼眸之中露出了钦佩之色，显然对那位京城第一才女极为仰慕，语气带着十分恭敬。
台下人纷纷发出啧啧赞叹声，有些人甚至脑补了一位容貌绝色、才华绝顶的少女形象。
“以讹传讹，说的跟真的似的！”
铁非烟浑身似乎打了个恶寒，连连摇头，意似不屑，这时黄宝凑了脑袋过来，悄悄问了一句话，“你还有个妹妹？”
铁非烟听出了这家伙语气之中的探询，没好气的低声回了一句，“怎么？你这个花心萝卜还对我妹妹起了什么心思？别想了，这世上谁能压得住她？就算你是皇帝都不行。我跟她不和，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她，这丫头就是一个怪物。”
黄宝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缩了回去，不过眼中的笑意还是溢了出来。
皇帝都压不住她？嗯，确实是个怪物！
“好了，我说留香姑娘，我的问题也答完了，你不是还有最后一曲吗？赶紧的，没见到我大哥等不及跟你回屋倾述衷肠了么？”
一句话，把留香和黄宝两人都说的脸孔一红，随即同时恶狠狠的对视了对方一眼。
“哎哟，还真是挺登对，挺默契啊。”
铁非烟脸上顿时阴沉有如锅底，狠狠的在桌上顿了一下酒杯，把酒都洒出来了，他的举动把旁边的小红小绿吓了一跳，不知道客人为什么突然发作。
“好了，留香，赶紧出题吧。”众人也都嚷嚷。
留香点点头，将长笛递给丫鬟，另外一名丫鬟上前，手托着一把焦尾琴。
这把焦尾琴与众不同，一般的琴有七弦，而这把琴只有五弦。
“此琴莫非就是蔡邕所制的那把焦尾琴？”
这下，许多人坐不住了，因为这把焦尾琴太过有名了，与黄帝的“清角”，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一起，被誉为古今四大名琴之一。
如果这把就是蔡邕的那尾焦尾琴，那价值无法估量。
“不对，”有人质疑，“瑶琴在先秦时方为5弦，大汉朝起才定制为7弦，且有标志音律的13个徽，蔡邕乃是汉末人，焦尾琴应为7弦才对。”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留香虚按琴弦，淡然道：“此琴虽也焦尾，却不属四大名琴，乃是春秋时‘琴仙’伯牙所制的‘枯尾丝桐’。然则虽不如四大名琴名气大，却也是难得的古琴，价值并不逊色于焦尾琴。”
留香语气傲然，素手轻轻抚摸琴弦，眼中闪过一丝不舍，随后又说道，“妾身且弹奏第三曲，在此明言，若有哪位有识之士能说出这第三曲的出处，妾身便将此琴奉送，决不食言。”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就连月如影都骇然失色，失声道：“留香，你——”
没等月如影说话，留香继续道，“此琴乃是妾身一位至情至圣、倾心仰慕的恩人所赠，留香爱极，但若有更好归处，我想恩人亦会心喜，惟愿得此琴者能善待之！”
说罢，留香拨动琴弦，登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一枚枚恍如流水一般的音符回荡在花园之中。
曲子开始的格调是平和中带着幸福和欢快，琴声如同甘霖，播撒在天地间，致使春回大地，百花齐放。花香引来蝴蝶翩迁，群蜂竞舞，这一幕幕就像是放在了众人的眼前流淌的生动图画，不自觉让闻听此曲者嘴角勾起，脸上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
处处皆是幸福，随处都有喜乐，满目皆是阳光。
但好景不长，弦音忽然逆转，一声霹雳轰鸣，弦音于无声之处立现刀枪轰鸣之声，快乐幸福的生活不再，在激烈的交锋中，琴声化为哀鸣声、刀剑声、呼喊声、惨叫声……闻者耳旁仿佛有人在嘶吼，嘶吼着心头的不甘，对天，对地，对苍生！
最后，弦音在最高峰处突然停顿，一股冲天的傲然之气油然而生，就像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向着天地怒吼：管他天崩地裂，我自顶天立地！
听到这里，在场人无不落泪。
半柱香之后，客人们才回过神来，很多人蓦然发觉，眼角已经全是泪水。
“啪啪啪！”
大家自动自觉的拍起手掌，为留香姑娘高超的技艺，也为这曲让人闻之伤心的乐曲，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鼓着手掌，默默回味着刚才的一幕。
“精彩，这才是你的真正情感迸发，今日不虚此行，我明白了，原来如此！”铁非烟眼眸十分明亮，他的眼角也带着泪花，不过他不着痕迹的用丝巾抹去，望着台上的留香姑娘，他的眼底带着怜悯，也带着深思和迟疑。
“敢问贵客，谁能答出此曲出处？”
月如影显然也没有料到，今天留香竟然会弹得如此之好，竟让听过多次的自己也感动的几乎流泪，稳定了一下情绪，她高声向台下众人问道。
“闻所未闻的慷慨之曲！”
“此曲情感如此丰富，而且在留香姑娘演绎之下，技进乎道，恐怕就算是赵珙大师前来亲自演奏，也不过如此这般而已。只是这首曲子出处我等着实不知。”
“是啊，从未听过这首曲子。”
“像这样的曲子听过绝不会忘，确实不知！”
……
交头接耳的客人们纷纷摇头，脸上神色颓然，今天可算是大败亏输，就连一题都答不上来。大伙儿心情十分复杂，既不情愿两个外乡人过来拔了头彩，又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能破了此题，说出此曲出处，一挫“随风楼”这位头牌花魁的威风，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思，大家把目光都落在了铁非烟两人身上。
铁非烟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对着留香姑娘行拜礼，留香眼眸中一亮，侧过身子半蹲回了一礼。
“在下此礼，是敬此曲作者——徐傅大人。这是徐傅大人遗世被禁的《诏狱吟》。
当年佞臣李孜省与太监梁芳狼狈为奸祸乱朝政，徐傅大人不惜自污其身，并冒着身败名裂，九族被诛的危险，卧底12年，终于拿到二贼证据，助先皇诛灭二贼。谁也想不到，二贼伏诛不到三年，这位品德高尚的有功之臣却被朝廷之中那些自诩正直之士嫉恨，继而又被阉党构陷下诏狱，连同属下何东杰、韩司申、迟峰等一干忠臣一并被斩首弃市，牵连数百口无辜，还受尽天下人唾骂，实在是让人义愤填膺。我之志向，其一便是为徐大人申冤正名，所以这一拜，敬徐大人、何大人、迟大人等，他们值得我敬重。”
若说刚才铁非烟为前朝太师说的几句好话还算是不痛不痒的童言无忌，那眼下一番话就算是石破天惊了。徐傅一案，乃是当今东厂掌印太监大太监刘瑾所办，同朝就算是大学士李东阳、谢迁等人也不敢说三道四，他居然敢当众抨击，这简直是公然与刘瑾为敌，简直是不知死活。
东西厂锦衣卫耳目众多，天下人闻之无不色变，很多人可以预料到，这小子今天说的话，明天绝对就会传到锦衣卫密探的耳朵里，这两个外乡人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花园内很多客人顿时坐立不安，纷纷站起来借故离开，不一会儿，整个花园人都跑光了，随风楼的人怎么叫都叫不住。
和这两家伙沾上一点关系，那都是天大的危险。
“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铁非烟撇嘴。
黄宝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台上的留香，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留香却未曾留意到他，而是死死看着铁非烟的眼睛，眼前这位少年清澈目光中带着坦然，让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干涩。
“小兄弟，你这题也答对了，此琴归你了！”
留香嗓音有些嘶哑，再次爱惜的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焦尾琴，随即微微挥手，这张价值连城的古琴就像是一根线牵着，往铁非烟飞来。
铁非烟毫不在意，一招手，焦尾琴就到了他的手中，笑了笑，对留香说道，“留香姑娘，琴太珍贵了，我不敢要。不过，倒是有件事情需要随风楼的主人协助调查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