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材往往因材累,为此珍禽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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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遐思之际,马新莹突然问我:“小先生,你为啥给他们传消息,要说得那般文绉绉的?要不是我聪慧,还真弄不懂!”
“为了将意思表述清楚,力求简洁,也为了防止被误传,故而才如此的。特定情境用特殊表述,自古便如此。像门前对联,堂前匾额,甚至是正规行文,都不可能如平常说话一样繁琐而单调。”我回过神来,对马新莹答道。
马新莹又问:“对呀,为啥行文要与说话不同呢?行文总是考究,却让人看不懂。”
“行文与说话区别,一来是刻意追求用最精炼的文字表述意思,二来是为了让书写与观看的人都能够对行文进行深思,三来是为了传承的简便和高效,四来是为了体现行文的正规,使民众信赖。若行文皆如百姓寻常言语,华夏之文或会出现断层,犹如从悬崖突然跌落平地,想再爬上去,几无可能。而后回首曾经的高度,只能望涯嗟叹,悔之晚矣。”我喝了口茶,回道。
马新莹追问道:“行文如寻常言语真的一点都不好吗?”
“不是说寻常言语不好,只是这样会让执笔者少了许多深彻的思考,繁琐且不利于传承。而文之没落,必由此开始,之后浅薄之人,言之凿凿,乱文之体统,难以服众。文既乱,民不信,前人之言,先辈之智,束之高阁,仅瞻仰而不用,五代之后不读圣贤,十代之后不识汉字,纵中原可兴,然先贤沦丧,岂不悲哉?”我认真地答道。
马新莹继续问道:“那为啥说话不和行文相同呢?要是行文有这般利好,说话与行文一样不就可以了,这样也不会让一般人看不懂行文。”
“相比之下,寻常说话,不必刻意求深,要的是浅显易懂,便于听命行事。要是说话也追求行文那样,行文会失去威信,说话则变得枯燥。故而,语不可以难,文不可以简。”我回道。
此时,一旁的班心接过话,很平和地问:“不是有句话叫‘大道至简’么?”
“大道需文以释义,释义过简,读之不明,思之无得,如闹市杂音,闻之生厌,过耳即忘。大道不释,人何以悟道而明理?故非至理之文,不该刻意求简。唯世间至理,欲广为人知,故求简以传。”我答道。
班心点点头,马新莹却听得一脸懵懂。我与他们就这样闲聊着,分散担忧的心情。萧秀和邓属直到一天之后才回来,同时带回石琼一事的最新进展。
“尚兄,我们跟着姬藜,找到了上官柳儿的藏身之处,我们的人正在盯着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萧秀刚坐下,便问我道。
我想了想,回道:“上官柳儿会先联系饶阳公主,不会立刻将人送过去。可否趁此间隙,将石琼和连薏救下,同时控制住上官柳儿和姬藜?”
“先生,丽景门里最有实力的人都与上官柳儿在一起。若将石琼救出,还较为轻松。可若想同时将上官柳儿和姬藜虏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先生能调动马元贽手中的神策军前去。到时候团团围困,上官柳儿插翅难飞。”邓属对我分析道。
我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马元贽还是不牵涉其中为好,他做个护卫便足够了,无需知道这些事。”
“虽然将上官柳儿和姬藜控制住比较难,但暗杀他们却很简单。可像先前暗杀崔铉一样,用相思泪,然后将此事推给墨家。丽景门找不到墨家,便只能认栽。”萧秀对我说道。
萧秀想除掉上官柳儿和姬藜,可能是为连薏接手丽景门铺路,故而我没理由拒绝。我看了眼萧秀,便同意了:“那就如此办吧。务必要救出石琼和连薏,确保他们安然无虞。”
“诺!先生放心,定不负所托。”邓属应道。
“对了,这两日朝堂可有什么事?”我问道。
萧秀回我道:“朝堂没什么大事,不过昨日皇帝已令金吾卫进公主府,将青衣卫押送出京,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皇帝要求青衣卫那些人返回故乡,在自家禁足五十里之内,离家超过五十里则格杀勿论。那些家在长安的,也逐出长安三百里,永世不得返回。至于那些不在京城的其余青衣卫,则要求他们就地解散返乡,不得回京,不得聚集,不得流窜,违令者斩。”
“皇帝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已是宽仁。或许是那个老道不让皇帝见血吧,否则这些潜在威胁,怎会这般草草处置。我担心,有一日他们还会蹦出来,到时候就麻烦了。”我皱着眉头,对萧秀说道。
萧秀倒是没将那些青衣卫放在眼里,轻松地回道:“无妨,那些人没什么战力,再说人数也不多。除了被金吾卫撵出去的一千来人,其他各镇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人而已。倘若他们真跳出来,神策军也足够对付他们。更何况,还有我们在。”
“呵呵,萧兄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我笑着回萧秀道,接着又问:“除了青衣卫之事,还有别的事吗?”
“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对了,裴识被马元贽放出来了。想来是马元贽觉得他再没用处,故而给放了。”萧秀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眉头一紧,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忙问:“裴识回家了?”
“他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先生不必担心,当初他走出那步的时候,应该就想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早已看清了自己妻子的面目,就算回家,也不会再为那个女子难过的。”邓属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是怕他还看得不够清楚···”我念叨着,遂吩咐道:“邓领卫,若能分出人手,可否暗中保护他一下。他妻子那种为丽景门效死力的人,恐会为丽景门报复他。裴识是个忠义之士,我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
“诺!先生放心,稍后我便派两个人去跟着裴识,确保他安全。”邓属应我道。
萧秀随即起身道:“尚兄若无其它吩咐,我便不多逗留了,这即去安排暗杀一事。”
我和邓属也跟着就站起身,我对他们二人行礼道:“二位辛苦,多加小心!”
随后他们二人一同出去,而我望着他们背影,不仅为那些屋外的人担心,还在心中深深感激他们二人的不辞劳苦。这一去,又是一日。夜里用完晚膳,在回住处的路上,马新莹望着明亮的夜空对我说:“小先生,你知道星空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反问道。
“是想象。”马新莹依旧抬着头,答道。
“呵呵···”我笑了笑。
“那你知道想象是什么吗?”马新莹又问。
“不知。”我回道。
马新莹转过脸来,看着我说:“是希望!有了希望,无论处在何种困境,都有勇气微笑以对。小时候,在萧府时,望着星空,我便会想阿爷阿娘。跟着他们到边塞,望着星空,我又会想洛阳的萧府。想着想着,心里也就有了寄托和希望。小先生,你愁眉苦脸一整日了,不妨也看看这星空,相信臭小子和邓叔。这样,或许你就不会那么担心,能看到希望,感知幸福。”
“那样的幸福,对于历经绝望的人来说,何等奢侈。或许不仅仅是奢侈,更是空洞和虚假的,我更愿意脚踏实地,直面现实。与我来说,幸其生,而后得其福,才是真的幸福。抱着幻想去自欺欺人,罔顾现实的艰难苦恨,是最简单又蛊惑人心的骗局。很多人甘愿沉迷其中,只是在历经绝望以后,我已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骗局。新莹,我没事,我只是宁可愁苦担忧,也不愿自我欺骗。星空就在那里,你能看到希望,这很好,至少可以保持微笑。可我不愿将那当做希望,在我眼中,星空只能是星空。所有的虚妄都不能控制和左右我,这才是我历经绝望后,真正想要的。”我看着马新莹,跟他解释我的心情和感受,希望他能体察和谅解我。
这时,一旁的班心突然插话,问我道:“小先生流过泪吗?”
“什么?”我扭头看向班心,确认道。
班心继续问道:“直视现实,是一件残酷的事。不知小先生在面对痛苦时,可曾忍不住哭泣?”
“呵呵···流过!没流过泪,怎能算经历过绝望。只不过,当时已流干了眼泪,此后便深深知道,那如珍珠之物,毫无用处!故而,后来我学会了直视万物,无论凋零或繁华,无论悲伤或欣喜,已经没有什么是我无法承受的了,包括过眼云烟。”我对班心答道。
马新莹听完,安慰我道:“小先生,我不知你经历过啥,想来定是苦的。你不说,我便不问。但好在,现下你有我们陪着,至少不会无处可诉。倘若你心中有想说的,尽可与我们说,不必一个人自苦。”
“是啊,若你不肯自欺,也要学会其它法子自我排解。你知道,无论二公子还是我们这些人,都是愿为你分担的。”班心也跟着说道。
我看着他们一脸真诚,心中很是感激,遂笑着对他们说:“呵呵···幸好有你们在!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虽然他们愿意为我分忧,可我却不肯让他们陪我一起背负这份担忧。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久不能眠,不是因为醉梦令,而是心中的事放不下。第二日用过午膳,邓属才匆匆赶回来。
“邓领卫,一切可安妥?”我对刚进屋,还在喘着粗气的邓属问道。
邓属将手中的剑放到一旁,单膝跪地,向我行礼,同时说道:“裴识被杀,请先生责罚!”
“邓领卫快请起!”我忙起身,走到他前面去搀扶。待扶起他,我问道:“发生了何事?邓领卫坐下,与我仔细说说。”
“昨日先生吩咐后,我派去的人刚到裴识家,就看到裴识被他妻子杀害。眼看裴识已死,我们的人便没有插手阻拦他的妻子,任其埋尸自离了。未能保护好裴识,请先生责罚!”邓属坐下后,跟我说着来龙去脉,再次请罪。
我忙安抚道:“邓叔言重了,裴识之死不是你的责任,何谈责罚?若要责罚,也该责罚我。哎······我早就该想到的,应提前就让人去跟着他。如今他身遭横祸,都是我思虑不周,是我愧对裴识啊!”
马新莹插话问邓属道:“那石琼呢?邓叔,他可救出来了?”
“上官柳儿和姬藜被纪仲直用相思泪暗杀后,我们便着手去救。二公子与我们到的时候,石琼已被救走。后来据一直在房梁上的纪仲直说,石琼是被三公子救走的。三公子直接杀了进去,丽景门的人见上官柳儿和姬藜已死,便没有做过多抵抗,都逃跑保命。三公子带着石琼就走了,纪仲直喊他,他也没搭理。后来,有人送来消息,说石琼受伤,需静养,处境安全,让我们不必担忧。”邓属对我们说着外面发生的事,班心给他递上茶水,他捧在手里,说完才喝了一口。
我继续问道:“那连薏呢?没跟石琼在一起吗?”
“没有。纪仲直说,他在上官柳儿的藏身处找遍了也没发现连薏。在他下毒后,他甚至当面去问上官柳儿。可惜上官柳儿宁死不说,甚至在毒发时扬言,我们永无可能找到连薏。”邓属答道,顺手将空杯递回给班心。
“这个蛇蝎毒妇,真是该千刀万剐!啊···气死我了!”听完邓属的话,马新莹气鼓鼓地说道。
就连一旁的班心也跟着叹道:“怎生这般腹黑,可惜了那一副好皮囊!”
“呵···美貌从来都不是万能的,它可以成为工具或利器,却无法改变人们自己选择的路。倾城之貌帮了上官柳儿很多,却救不了他,因为在波诡云谲的丽景门中,他早就无法选择良善之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话,对上官柳儿来说,不适用。”我也感慨道,心中为上官柳儿感到可悲。我也曾迷恋过他的美貌,可惜我无法让他得到救赎,故而不愿多想。遂转移话题,问邓属道:“那萧兄,是在查寻连薏下落吗?”
“二公子正在追查,先生放心,既然上官柳儿已死,我们便可放开手脚,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所收获。”邓属坚定地回我道。
我认可的点点头,随后班心给邓属再递上茶水,却被他拒绝。邓属站起身,又打算离去,他对我行礼说道:“先生,虽上官柳儿死了,但丽景门残余尚存,还望先生万勿离开。连薏是我手下,我无法在此逗留,望先生宽谅!”
“邓领卫放心,我断不会离开此处。也望领卫与二公子在外照顾好自己,诸般辛苦,请多保重!”我也说道,同时起身回礼。
之后邓属便迈步出门离去,而我则只能望着他背影,心中默默祈愿。裴识已出了意外,不敢想若是这种意外出在萧秀和邓属身上,我该如何面对。此刻,我心中只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能顺利找到连薏,平安救出他。除此之外,任何事我都不敢想,所有谋划都不肯继续。这几日一直是让人痛苦的消息,我的心情也跟着愈发沉重。
然而越是害怕什么,上天便越会给安排什么。第二日,萧秀领着邓属回来,却带回一个让我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
“尚兄,连薏找到了。”萧秀坐下后,紧锁眉头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欣喜问道:“是吗?在哪儿?可有受伤?”
“先生,不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安排在公主府的人送出密笺,笺上说,有人给公主送去消息,公主在郭家地牢中找到了连薏。”邓属回我道。
我惊愕地问:“郭家地牢?怎会在那里?”
“上官柳儿与郭仲词有染,我早有耳闻,但却没想到上官柳儿竟敢将连薏送进郭府。郭仲词袭爵,自家地牢里关了个人,他居然抵死说不知情。呵呵···别说饶阳公主不信,就是懵懂小儿也不会信的。”萧秀摇摇头,说道。
我想了想,接过话说:“上官柳儿倒是会选地方,他知道郭仲词害怕饶阳公主,定不会告密让公主知道他们两人有染。同时郭府有鬿雀护卫,我们就算怀疑连薏在里面,也无法进去搜寻。不过是谁将消息透露给饶阳公主的,需好好查查。既然上官柳儿打算让我们永远找不到连薏,那就排除了丽景门将消息送给饶阳公主的可能。”
“此事我已安排人追查,只是未必能查到。连薏被饶阳公主抓到,我们便无法明抢。我打算让连薏将尚兄帮上官柳儿剪除青衣卫的事供出来,然后让他争取饶阳公主的支持,从而掌控丽景门。不知这样做,尚兄觉得可行否?”萧秀征询我意见道。
我知道,萧秀想借着连薏被抓,顺水推舟,达成心中原来的计划。故而我没有阻拦,看着萧秀,点点头应允。
萧秀随即起身,对我说:“既然尚兄认可,我这便安排纪仲直去告知连薏一声。”
随后我与萧秀、邓属相互行礼,我看着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分,遂暗自叹道:
雾起群峰逝,孤松盼月来。
两山行渐远,欲望复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