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许枝枯待雪融,寒风要让新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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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先生,二公子,还有一事,经过多日探查,已经证实。”邓属突然说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何事?”我忙问道。
邓属未来得及回答,萧秀便接过话问:“是刘玄靖吧?”
“正是!杞王的谋士,就是这个崇玄馆学士刘玄靖。已经证实杞王的好些事,都是这个人的主意,包括设法拉拢鱼弘志和李德裕。”没等我反应过来,邓属回道。
这时我才想起,曾经望一楼里的卷宗,遂嘴里不由自主地细念起来:“记得‘崇玄馆’一卷中曾经提到过这个人,出自衡山,授银青光禄大夫,赐号广成先生。但也仅仅只有这些,不知此人有何特别之处,能让杞王纳入府中?”
“刘玄靖曾是当今圣上初登大位之时,召入禁中的八十一道士其中一人。如今在金箓道场,地位与罗浮道士邓元起相当,仅次于御前恩宠在身的赵归真。若说是他左右杞王,倒也不算奇怪。当年陛下突然上位,虽千机阁所知内情不多,但细想陛下上位后恩宠赵归真,在宫内修金箓道场,并于九天坛亲受法箓,而且前后修望仙楼及廊舍五百三十九间,又大举灭佛,那些上疏切谏的大臣,不是被冷落就是被贬谪流放,仅李德裕一人例外。凡此种种,不难推测,赵归真等人在陛下上位这件事上的功用定然无人能及。当年的十六宅,虽信奉道家的皇子不在少数,但像陛下这般痴于此的也是寥寥,我想杞王这是打算走陛下曾经的那条路吧。”萧秀一下子说了很多,看来他也是看过详卷的。
这时,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那么迷信道家,明明分毫益处都没有。”
“哦,为何这样讲?”我见马新莹之言,倒是新奇,平常人就算不信,也不会诋毁,所以不禁心生好奇。
马新莹一边给我斟茶,一边说道:“想想咱们之前信道家的皇帝,有几个长寿的?若是有益,岂会折人寿命?难不成那些皇帝死了,真的能升仙?”
他说完,我们都笑了,我接过话说道:“他们若是有姑娘的见识,怕是早就会断了升仙的念想。在人间多好,能做帝王,受万民拥戴,升仙了能干嘛?长生不老吗?众生皆老我不老,世事浮沉心不动,若真成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了还惨,因为有无尽头的孤寂。上天让我们生而有限,不就是为了平衡么。”
“平衡什么?”邓属问道。
我看了看邓属,一脸茫然却又好奇的样子,便接着解释说:“平衡这世间的一切,包括善恶、得失等等。一个人行善必然损己,行恶必然损人。若善人不死,行善至极则生恶;恶人长生,行恶至极则无善,而这些都是无法让世间万物和谐共处的,上天若想万物生生不息,就必须让万物生而有限。所以像永生、极乐这些骗人的鬼话,不过是抓住了人之弱点,被一些人拿来当做蛊惑人心的说辞,我们听听也就罢了,万不可信以为真,更不能被其迷惑。若是因此失了本心,罔顾世实,就难免不会害人害己了。”
“嗯,小先生说的甚有道理,虽然我娘也信教,可我就没看出来有什么好处。整天都郁郁寡欢的,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食,活着的乐趣都失掉了大半,实在是让人心生怜悯,却又无法劝说。就像当今的陛下,胡乱听信谗言,进食丹药,弄的自己都快要死了,还天天盼着升仙,又不听劝,真真是无可救药。还有那些道士也是,他们去害谁不行,非得害皇帝,弄得好好一座长安城,到处都乌烟瘴气的,这道教真是一颗恶疮!”马新莹厌恶地说道。
马新莹一说完,邓属就在一旁呵斥道:“新莹,胡说什么?!”
“本就是这样,别以为他信道,我就不敢说!”马新莹争辩道。
“新莹!”邓属提高嗓门喝止道,接着不安地望着萧秀。
我见状,颇为不解,便也看向萧秀。只见萧秀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只不过理解有些偏差罢了。那些在宫墙内为所欲为的道士,虽是一群城狐社鼠,但道教却不能偏看那些人。道教之本义,从始至终都是告诫世人要敬天道、循人伦、行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求仙炼丹。而我所感兴趣的,也不过是像‘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这样大智言简的道理。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或是玄之又玄的无解之词,不仅我不信,就是那些真正修身问道的道士,也不尽信。所以,以往三教论义之时,道家总是难以全胜,一来是因所参与之人皆是资质平平的泛泛之辈,二来也因真正有修为的道士皆深谙无为而治,均不屑于此。”
“我想那些得道之人,应该是看透了世事本质,故而能从名利红尘中脱身,不在乎这些就自然不会对其趋之若鹜。可世间得道之人毕竟不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假借宗教之名,暗取自身之利。而对于普通人,那些宗教只会不断告诉人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却不希望人们自己去从内心出发,思考自己的答案。他们希望人们无条件的相信他们,如果不信就不断的对人们进行说教,最后往往是三人成虎,不信也信了。而信了以后,又会告诉人们不能自私,要事事以所信之教为先,同时还蛊惑人们去对其他人进行同样的说教,以为所有人都必须信其所言,对于不信的人就表示无法理解和不可原谅,于是就以己度人的要去开化不信之人,自以为是在行善,却忘了曾经他们自己也是不信的。由此看来,这些宗教,就和党争一样,与服用五石散无异,均会使人不能自拔,失去本心。而那些身在其中,又能看清、看透这些的人,大概就离‘得道’不远了吧。”我顺着萧秀的话,一边道出心中所想,一边拿起马新莹给我倒好的茶,喝了起来。
“得不得道还不都得活着么,又不能真的超然物外!”邓属突然插话道。
我们听完都一起看向他,只见他突然不知所措起来,看来不过随口一说。这时马新莹在一旁调侃道:“咦,二叔胆子肥了啊,敢说这样的话,不怕你的二公子责怪你呀?”
这时萧秀立马接过话,道:“他说的是实话呀,我责怪什么?难道你认为不对?也想要修神仙之术吗?”
我在一旁依着凭几偷笑着,邓属也憋红了脸忍着笑。
“你,你们,哼!”马新莹见状,生气地说不出话来,起身准备离案而去。
萧秀见马新莹这样,一边端起茶杯,一边继续调侃道:“哟,怎么,还真要去修仙啊?”
马新莹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站住转身,故作女儿态说道:“是呀,奴家这就去修仙,还要让三娘把那些仙丹妙药都掺到你午膳中,让你也感受一下做神仙的妙处。”
“好啊,我定不思而食!”萧秀一边说着,一边冲他一笑。
随后转过身来面向我,马新莹气得怒目圆睁,甩手就往外走。萧秀一边笑着,一边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这时只见马新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萧秀手中的杯子夺下,接着直接将杯中的茶全都泼到萧秀脸上,一边泼还一边骂道:“让你笑,你个痴汉!”
我在一旁依着凭几,笑地直不起腰,邓属脸也憋地更红了。再看萧秀,则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弄得一时呆滞住。马新莹泼完就快步往门外走去,而萧秀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地对马新莹喝道:“你,给我站住!”
“小仙女都是用飞的,站不住!”马新莹冲着萧秀说罢,赶忙打开门,门都不关就蹦跳着扬长而去,背影里都露出他得意的样子。
萧秀一抹脸,长吁一口气,有些恼怒地对邓属说道:“这碎女子,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治治?尚兄面前这般失礼,可还有一点温婉淑雅的涵养?”
“二公子见谅,新莹的脾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养成的,我们是没办法了。莫说先生在,就是老祖宗面前,不也还拧过你耳朵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去招惹他呢?”邓属一边对萧秀作揖,一边少有的顶撞着萧秀。
“你!”萧秀眨眨眼,显得十分无奈也无语。遂起身对我作揖,说道:“让尚兄见笑了,我去去就来。”
我一边憋住笑,一边对他点点头。随后萧秀一边向外走,一边叹气道:“哎,都是给惯得······”
萧秀走后,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遂问邓属:“他们以前就这样吗?”
“他们打小就这样的。新莹小时候就跟父母聚少离多,常需寄宿于洛阳,有幸被老祖宗宠爱,大家都奈何不了他,因此疏于管教,方才有些放肆了,还请先生莫与他计较。”邓属笑着回我道。
“新莹在外人面前也会这样?”我故意接着问。
邓属看了看我,局促地答道:“哦,若是陌生人面前,他自当收敛,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请先生放心。”
我欣慰地一笑,看着邓属说道:“这么说,他是没有把我当外人咯,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反倒觉得颇为有趣,你们的二公子是不是除了他,还没有人能让其尴尬至此?”
被我这样一说,邓属又笑了起来:“这倒是。”
“哦,对了,你们说的老祖宗是不是萧老爷的母亲?”我突然想起,便随口问道。
“正是。”邓属回道。
我的思绪回到那日的寿宴之上,那个端坐着的慈眉善目的老人,便随口说道:“上次得幸在寿宴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看起来是个温厚和善之人。”
“是啊,老祖宗对这些孩子们尤其爱护,特别是新莹。听说老祖宗觉得新莹像自己小时候,所以格外疼惜,每次无论新莹犯了多大的错,都能躲到老祖宗那里。倚着老祖宗的护佑,在洛阳也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了。不分长幼尊卑的事情,虽新莹不会做,但对于比他小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二位公子也常常被新莹欺负了,还无处说理,又不能跟新莹动手,就只能憋着。”邓属一边笑着,一边跟我叙说着。
我听完,便笑道:“他们在洛阳的时候,也是大家的开心果吧?”
“嗯,大家都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自幼家教甚严,而新莹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所以也就由着他们闹,反正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权当一乐。”邓属回我道,脸上少有的泛着祥和的笑容。
听邓属说完,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这时萧秀回来,见我们都在笑,便对邓属说道:“还在笑?!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吗?还有空在此笑!”
邓属听了,忙解释说:“二公子所吩咐的,都已差人去办了,请二公子放心!”
萧秀被邓属的耿直弄的一脸无奈,便接着故生严肃地说:“除此之外就没了吗?两都领卫难道这么闲?这二都店铺几百号,你肩上担子可不轻,怎么还有空在此说笑逗乐?”
这样一说,邓属才反应过来,忙起身,接过话:“哦,确是还有好些事。那先生,我先去了!”
随后跟我作揖,我对他点点头,道:“去吧,辛苦了!”
邓属走后,我见萧秀一脸的不悦,知道不适合继续说这件事了,便岔开话题道:“萧兄,既然知道是刘玄靖,那此人的性情还需多了解一下才好。你看可否能安排跟他见上一面?”
“了解当然是必须的,他能出此等计谋,而且隐藏地如此之深,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只是见面,我看就没有必要了,这样思虑缜密之人,只怕能察常人不察之处,终究觉得有些不妥。平日里他和杞王极少有瓜葛,明面里根本查不出他是杞王的人,甚至鱼弘志、饶阳公主这些漩涡之中的人都不知道。此次若不是刻意去查,布控了整个杞王府,我们也难以发觉。”萧秀回道。
我突然好奇起来,便问道:“哦?那萧兄是如何发觉的?”
“呵!”萧秀勉强一笑,而后解释说:“我让他们严查进出杞王府的人,都未察觉端倪,甚至杞王府中养着的那些谋士,也都一一比对过,均未发现有资质过人的。后来实在没办法,就多派了些人手,将杞王府严密监控起来。起初不知道会是何人,跟踪了十多条线,到最后都没有结果。怎么都想不到,最后是在给杞王府送菜之人那里,取得了突破。”
“送菜之人?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我不禁脱口问道。
“是啊,正因为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而且还是杞王府之外的人,所以从来都没有谁注意过这个人,可偏偏就是这个人在刘玄靖和杞王之间传送着消息。”萧秀答道。
这么隐秘的线索,能被萧秀发觉,还真的让我止不住好奇,便接着问:“那你们又是如何把这个人挖掘出来的?”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的送菜的长工,而且完全没有露出一点与他人不同之处。我们追踪他的人,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只是无意间比对了他送菜的时候进出各个府邸的时间,其它府邸都差不多,唯独杞王府和刘玄靖所住的崇玄馆会比其它府邸稍长。本这也没什么,他所送菜的那些府邸,只有这两个地方每日送的菜最多,时间久一些也合情合理。好在跟踪这条线的人,敏锐过人,最终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每到一家府邸,那人都会递上时令菜的价目贴,我们的人仔细比对了那些价目贴,发觉每次他给这两个地方的价目贴会比其它地方的厚一纸,并且每次他都会跟这两个地方的采办说上好一会儿话。这些疑点报过来,我便让人去查了查这两个地方的采办,一个是伴着杞王长大的太监,一个是刘玄靖的徒弟,而那个送菜的人居然也是个太监。然后我们设局看了一眼送到这两位采办手上的价目贴,里面都夹有纸条。顺着这条线,一直查下去,才最终确信为杞王出谋划策的人,正是刘玄靖。”萧秀缓缓道来,言语波澜不惊,而我却听后如临大敌。
我面色凝重地问萧秀道:“萧兄,了解到这些,你觉不觉得这个人,将会是我们以后最大的阻碍?”
再看萧秀,倒是没有显现出特别的紧张来,悠悠地答道:“阻碍自然会有一些,但我想还不至于算作是最大的阻碍。因为我们在暗,他在明,我们就可以胜他三分。不过若是现在见面,相当于直接与他正面交锋了,胜算自然会降低,所以才觉得有所不妥。”
“有些人,不是不见面,就能躲过去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既有从龙之心,又有定鼎之力。若是暗中掣肘,就算再隐蔽,也有被发现的可能。彼时,以他的心计,难免不会不择手段,赶尽杀绝,或者两败俱伤。如此,还不如直接见上一面,让他以为知己知彼,安心地与我正面交锋,不做深入探查。”我跟萧秀道出心中所虑。
这时,只见萧秀突然有些激动,遂站起身,对我作揖道:“谢尚兄体己,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道他担心我的安危,便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然后看着他,依着凭几笑着说:“呵呵,我自信即使是正面交锋,我也能赢他!怎么,难道你对我没信心?”
萧秀放下手,端坐下,皱着眉头看着我,抿了抿嘴,随后用坚定地口气说道:“我信!哪怕是毫无胜算,我都会选择信你。更何况,他一个崇玄馆的道士,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翻天覆地。”
“信我就好!”我笑道,接着就想岔开话题:“猜猜看,明日上官柳儿会不会登门?我猜会。”
萧秀听罢,紧皱的眉头稍松,邪魅一笑,而后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猜不会!我可不想他再来这里施展媚术。”
说完拿起一块糕点,就往外走。
“嘿,你刚刚不还说信我呢么?这是想去哪儿啊?”我见状忙问道。
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回道:“我去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尚兄,你先好好静一静吧,可别为他动摇了心志!”
“我才不会!”我冲他喊道,心里却想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着:
一块方糕一片情,三言笑语三生幸。
跪地求佛佛何处?虔心问道道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