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析目下华山途,泛览阁中机密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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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门内,眼前一片豁朗,与门外的景致判若两地,映入眼帘的高高的阁楼,在这崎岖的山腹,大概只有登上这北邙山才有可能纵览。在门外,被高高的围墙挡着,是断然看不到这般雄伟的。见我们进来,一位仆人赶忙迎过来,一边行礼一边道:“堂主已等候多时,几位请随我来。”
我们跟着这仆人向那高阁走去,一路上看到有人在晒书,有人抱着卷轴,有人洗砚,有人喂着鸽子,还能听见冶炼的声音······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这些人见到我们走过来,都停下手上的活,对我们行礼。我本打算还礼,刚抬手,萧秀便拉住我,按下我的手说:“不必,这是你应受的礼遇,他们都是千机堂的仆人,你就不用客套了。”
我听罢,赶忙说:“在下惶恐,这样是否太过于趋奉,会让人心生厌恶的。”
“我们既然奉你做主公,便是要从心里认可的,可不只是做做样子。我想他们也是心里这样想,才会如此的。所以,还请先生莫要辞了他们的一片赤诚,太过客套,生了隔阂可就不好了。”萧秀跟在我后面,一边走一边说着。
“萧兄,你这是还未开始,就要让我骑虎难下吗?”我笑着问萧秀。
“额,在下并无此意,请先生莫要责怪,方才是我言语不当,还请先生见谅。”萧秀赶紧恭敬地说。
“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这么严肃干嘛,我又没说要责怪你,见谅什么?”我打量着萧秀,见他居然对我举手作揖,既惊讶又从心里觉得好笑。我本是厌倦这样的主仆思想,而且以后如果萧家和千机堂的人见到我都这样,太容易让人怀疑,于是说到:”只是以后还是别这样了,该干嘛干嘛,不用如此刻意。我知贵府的心意便可,无需如此,这要让外人看见,多生疑窦,难免出纰漏。”
“先生说的是,在下考虑不周。以后我会让他们在外人面前多加注意,但在私下里,还是要行礼数的,请先生隐涵!”萧秀依然严肃而恭敬地说。
“你,哎······”我看着萧秀,心里想着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不去阻止了,遂叹息了一声,而后便转身跟着仆人去向那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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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变幻,看风云际会,多少英雄人物,都不食人间烟火。”
“机觉应对,任时光荏苒,无数风流才子,只愿为堂前宾客。”
看着这幅挂在门前的对联,再望向门楣上的“千机阁”几个大字,心中的震撼还是有的,只是这阁中的人和事物,更让我好奇。于是便快步跟着仆人进到阁中,绕过紫铜浮雕的屏风,来到正堂,仆人退下。只见一人立于“千机堂”的匾额之下,一袭白袍,翩翩风度,背着一只手,而另一只手还是握着那把折扇,这人便是章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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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终于来了,等的我俊颜都残了。”章起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诶,小坤儿呢,我说你们怎么把这么好玩的人儿不带来,真是无趣。”章起用故作埋怨的眼神看着萧秀,接着眼光转到我身上。打量少顷,说道:“嗯,像那么回事儿。你就是他们认的主公吧?”
“见过少堂主,在下有礼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举手作揖。
“行了行了,咱们昨儿见过,你也别客气,我也不行礼了。既然已到这儿,想必你在路上该是了解这里的境况了。”只见他转身向后边走去,边走边说:“跟我来吧!”
“尚兄这边走。”萧秀领着我跟着他,到了后边上楼梯。上楼以后,来到书案前,章起看着案上的书卷说:“这些是朝廷大臣的卷宗,你可以先了解一下,还有皇亲国戚,藩镇将军,邻国外邦等等,都已精简成册,你若是想看,差人送来即可。虽说是精简的,但也比外面能打听到的详细些,先了解个大概吧,若是想了解具体哪个人,哪件事的,我再给你送来。”
“有劳少堂主”,刚准备作揖答谢,才想起他的话,立刻收了起来,继续说:“不知可有光王详尽的卷宗以及上官柳儿和珠玑的?”
“王爷的卷宗自然详尽,上官柳儿涉及饶阳公主,也必是有归档。只是这珠玑,”章起稍皱眉,而后问:“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是个录言女,而且终日不出‘望一楼’,并无过多立案的价值,不知你为何要想了解他呢?”
“哦,随便问问,没有便算了,”我笑着说:“那就先看看光王和上官柳儿的吧。”
章起双手抱在胸前,再一次上下打量着我,点点头,而后甩开长袖,转身下楼,边走边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给你们送来。”
章起走后,我跟萧秀一案而坐,一边翻看着大臣的资料,一边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两个仆人抱着卷宗上楼,交予萧秀。萧秀问到:“你们少堂主呢?”
“少堂主说这里已经无需他作陪,若是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我们会在楼下候着。”其中一仆人回着萧秀。
“嗯,知道了,退下吧。”萧秀一边理着卷宗,一边说着。
萧秀将卷宗整理摆放好,起身对我作揖行礼说:“先生,你先在这里细阅,我就不打扰,先退下了。如果有什么吩咐,尽可以指使楼下的仆人去办。”
见萧秀如此,先是一愣,想着这人竟是如此重的主仆情怀,居然不停地行礼,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再说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想罢,赶紧起身作揖道:“二公子这是干嘛,如此礼节,让我怎敢接受啊。你我还是兄弟相称,也别什么‘先生’了,凡事都行礼就更是没有必要的,就跟以前一样便好。除非,萧兄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兄弟?”
“不,不,先生······额,尚兄这是哪里的话。”萧秀赶紧回到。
“这就对啦,”我拍着萧秀的肩膀,想来他应该是看过这些东西的,对于他这么细心的人来说,再看一遍全无必要,便说到:“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我知道你忙,那我就自己在这边先翻翻这些卷宗,你忙你的,不用事无巨细。”
“也没什么忙的,只是记起一些事情须跟章少堂主商量。那我先去了,如果尚兄有什么吩咐,让楼下的仆人把我唤来便是。”萧秀不紧不慢地说着。
萧秀走后,约莫一刻钟,屋外冶炼的声音就停止了,变得格外清净。我更专注地看起卷宗,不时有仆人上楼给火盆填炭火,给窗户开一个小缝,换一下茶水、点心,到了饭点便会送些饭菜上来,天黑了就会点上灯,天亮了就会灭了灯,我越看越停不下来,饿了就一边吃些点心饭菜一边看,渴了就边喝茶边看,也没觉出是冷是热,更是没注意灯点了几次,灭了几回。等我看完邻国外邦的精简卷,来到窗边准备打开窗的时候,发现窗户被一层纱幔连着窗沿,虽然这样有碍观赏风景,但却能有效阻止寒风袭入,还能让室内通风流畅不至于中炭毒,也不失为一种实用的做法,只是这在平常人家从未见过。
如此我也就只好下楼,随后让仆人带我去找萧秀和章起。仆人说他们在“公输院”,便领着我往那边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而这幽园里没有了萧府的曲径通幽和亭台别院,所有的建筑和院落都干净直接。跟着仆人来到一条径直的宽道,道路两旁的大树上压着雪,不时地落下来,走过这条道便来到一扇拱门,上面映入眼帘的是“公输院”三个字。进到院内,来到一间房子前,房梁上挂着“鲁班门”的匾额,左右柱子上的对联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章起的声音从厅堂跃到耳边:“哟,尚小先生终于看完啦?!赶紧进来吧,杵着那干嘛呢?”
“你······”萧秀急迫而恼怒地看着章起,皱着眉头,撇着嘴,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他们萧家认了,我可还没认。虽说应该大体不差,但我还是要再观察观察的。给你们面子,予他方便,可别就此产生了错觉。”章起对萧秀翻着白眼,用扇子敲了一下萧秀。
我来到室内,上头挂着“一脉相承”的匾额,萧秀略显无奈的看了一眼章起,然后给我介绍起了身边站着的另外两个人。他指着披头散发,眉角有一颗红痣,眼神拘谨而身体精壮的男人说:“这位是鲁班传人,鲁班门的掌门,班离先生。”然后指着旁边柔美端庄,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孩说:“这是班离先生的妹妹,班心。”
三千阳光传暖意,一点红日做精神。问君何处借春风,遍地梨花不见雪。这便是我对此兄妹二人第一眼印象。拱手作揖道:“见过班离先生,班心姑娘。”
“啊,嗯,先生好。”班离双手抱拳对我说着,举手投足间多有拘谨。
“见过尚先生,我家兄长不善言辞,尤其是见到生人,常生敬畏,多有怠慢,请多见谅。”班心一边行礼一边说着,显得温婉贤淑,倒是没有班离那般无措之态。
在我微笑点头之际,萧秀接过话说:“尚兄该是已阅完毕吧,见你阅卷入迷,也未敢叨扰,不知尚兄看完以后可有什么感触?”
“对呀,你在那楼上看了三天三夜,听说如厕之时还带着卷宗,总该有点想问的,想说的吧?”章起也问了起来。
如此情形,我便说说感触也无妨,其实,不说也得说了,就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多谢几位挂怀,看完以后确实颇多震惊和感触,几经思量,决定辅佐光王。”
“什么?光王?就是在白马寺遇到的那位?”萧秀诧异地问我。
我定睛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嗯!”
这时章起冒了一句:“也对,还差两位。”
“什么还差两位?”我疑惑地问到。
萧秀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章起,马上接过话说:“哦,没什么,尚兄为什么会选择光王呢?且不说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就是十六宅中的其他王爷,哪怕举义旗揭竿而起,也比光王的机会大得多。这样一个流离在外,无权无势更无人的落魄王爷,更何况是当今皇帝多次想暗杀之人,要扶持他上位,不说绝无可能,那也比登天还难啊······”
“那萧兄不妨跟我一起登一次天试试如何?”我微笑看问萧秀。
“我,这······”萧秀有些不知所措的回着。
见状,我赶紧说:“萧兄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既然你看过光王的卷宗,应该还记得他在逃到奉新百丈寺后,登上百丈山在大雄峰上留的一首诗吧?”
“什么诗呢?”班心一边给我斟茶一边问到。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仙花不间三春秀,灵境无时六月寒。
惟有上方人罕到,晨钟暮鼓碧云端。”萧秀吟道。
“对”,我对班心微笑致意,而后接着说:“还有他在邓州香严寺,随智闲禅师游历庐山瀑布时的对诗。”
“那又是什么诗呢?”班心一边把茶壶放到炭火上,一边问着,动作温婉而娴熟。
“嗯,那是智闲禅师觉得此人气度不凡,想乘游历瀑布之机考考他,便先吟诗两句:‘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光王接着吟到:‘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萧秀接着话说。
“只看这些的话,这李怡还是有些王者之心的,只是他能装疯卖傻那么久,如此隐忍之人,心思不好揣测啊。这么一个人,就不讲帝王,哪怕是让他恢复王爷身份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最后扶他上位,那之后也未见得就会被他倚重,成就万世功业。因为如果成功,你就知道的太多,能力也太可怕,到时候他虽然感激你,但更多的应该是忌惮你。一个让帝王忌惮的人,要么牢牢掌控朝局,要么被杀,最好也不过远遁江湖,你可要想清楚了。”章起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端起茶杯闻起来,自言自语道:“嗯,这冬日里最好的事物就是班心姑娘亲手沏地蜂蜜普洱茶了。”
“先放一放‘王者之心’,且说其余的选择吧,皇帝的皇子们都还很小,而宦官在宫墙之内的控制,一时半会儿并不能遏制,小皇子们心智不坚,难免被他们摆布。再说可能的饶阳公主,生性残暴狠毒,而且从小专横跋扈,从未体会过民间疾苦,如果扶他上位,恐怕未必是第二个武周皇帝,而是一个残暴的末世之皇,世间百姓怕是比现在只差不好。而十六宅里的王爷和放逐在外的皇室大多慵散,未见有争位之念,亦未有治世之心。光王李怡虽并非是最容易的选择,却是我最愿意在他身上下赌注的。至于各地节度使或是揭竿而起,都非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这都是我最不想去谋划的方向。”我语气平和地跟他们娓娓道来。
“既然尚兄已做如此决定,那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萧秀问着,手里端着的茶杯里还是满满的。
“嗯,我打算随上官柳儿去长安。”我喝了一口茶水,说到。见他们都不说话,抬眼一看,都在惊讶地看着我。见此状,我笑着说:“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啊,你这个打算······该不会是迷上他的美色了吧?”章起疑惑地看着我说。
“尚兄岂是那种人,这样打算该是有原因的,尚兄不妨说说。”萧秀解围道。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他不是那种人,我看他桃目悬鼻,定是个风流人物······”章起对萧秀说着。
“少堂主!”萧秀皱着眉打断章起的话。
“好,你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且听听怎么说吧。”章起撇撇嘴,翻着眼看看萧秀,又看着我。
“呵呵,章少堂主说笑了,选择随上官柳儿去长安,一方面是想借此进入长安,不会显得突兀,另一方面还是想借助饶阳公主之力,制衡宦官和牛李两党。”我解释道。
“可是饶阳公主并非慈善之人,尚兄若是随他去了,难免被他左右,更可能身陷险境,到时只怕比‘醉梦令’要危险得多。再说,这对扶持光王又有什么益处呢?”萧秀问着,眼神里能看出一丝忧心。
“当然有益处,若是扶持李怡,这些人都会是他登上九五之位的道路上最高大和难以逾越的墙,不打通这些墙,怎么见得到那皇帝宝座?”章起一边闻着手里的茶,一边接过话说着。
“对,萧兄也不必如此忧虑,现在去长安,我应是不会有何危险,至于以后的话,自会小心翼翼,尽力避免身陷险境就是了。”我也应和着章起。
“嗯,既然尚兄已经如此谋划,我们萧府必会竭力相助,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就是。”萧秀眼神坚定地跟我说。
我笑道:“现在就有需要啊,萧兄,今晚可否随我再去一趟白马寺?”
“好,我这就去安排。”萧秀一边一脸认真地说着,一边就起身抱拳作揖,行完礼准备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番感慨:
冬雪覆万里,未知坑与坦。
携手并行处,不见崖和渊。
明朝日升时,形影不相离。
扫尽天下雪,生死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