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远空望去。只见一颗流星,在天幕间划过一道长长的美丽光弧,似乎在向我飘来,可是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些星星还在天上闪闪烁烁。
“很美,是不是?”
“是。”
“可是这颗流星消失了,是不是所有的星星都要跟着坠落消失呢?”
李伟的声音很温和。
我明白了李伟的意思,沉默着不说话。
“在这宇宙中,每一颗星星都有它自己的轨道,有的星星在这里坠落了,消失了,也许在宇宙的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又安定下来,又找到了自己新的轨道,运行了。”
李伟的一番话把我的悒忧之情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一股依恋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我微侧着头,凝视着李伟,在朦胧的星光下,他那略显瘦削的脸庞,是那样俊秀,英气逼人。
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次,为了推销任课教授的专著,我推开了校团委书记办公室的门,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微笑着望向我。那温和灿然的一笑,让我怦然心动。
我心中一惊,狼狈不堪,想退出已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拎着两本厚厚的专著,走向他。
他一直微笑着,听我煞有其事地向他介绍教授的专著,如何之伟大,买下它,作校团委的资料书,如何之有意义……我临时编着许多连我自己都认为可笑的理由,却说得像真的似的。心里却想,他会相信吗?会不会嘲笑我?一个腐儒的无用之书,让我说得天花乱坠,但我必须说下去。
终于,我讲完了。
他不慌不忙地说,你把样书留下,我考虑考虑。
听他如此一讲,我如遇大赦,买不买书,已不重要,我只想赶快逃离此地。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巧舌如簧的小骗子。
他起身送我,我忘不了那天走在那长长的暗黑的走廊上,有一道光,在我眼前闪亮,就像今晚流星的光弧,是那么的美丽。
他离我仅有半步远,那么近距离和他走在一起,会有种突如其来的温馨奇妙的感受,像一股热流袭遍我的全身。就在那一刻,我不可抗拒地爱上了他。我希望这走廊永无尽头,我们就这样永远相依地走下去。
后来,只身跟他跑到几千多里外的海南来打天下。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和一个自己并不太了解的男人,就这样以身相许,流浪在外。
而此刻我终于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没跟错人。
“发什么呆呀,傻姑娘。”
李伟被我盯得心里发毛,竟有些羞涩地说。
我转身搂住了他的脖子,万分柔情地说:“亲爱的,我爱你,你真是太伟大了,你真是个好团委书记,这么会做思想政治工作,你真了不起。”
说着,我就贴着他的脸,再吻住了他的嘴,他的脸变得烫热,呼吸粗重。
李伟轻轻地把我推开一点,伸手揽住我的腰说:“走,咱们进屋去。”
“干吗?”我不解地问,外面的情景多美,为什么要走?
“傻丫头,我想要你。”
就这一句,我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
星期六晚上,阿莲请我和阿香去世贸俱乐部看演出。
从第一次我们四家聚会,她就说请我们看演出,没想到,过了好几个月才实现。
她身穿仔裤和紧身T恤,清爽利落,脸上画着浓妆,手中提着个包,我估计那是装演出服的,整个人神采飞扬。
“前段日子换老板,新老板重新编排节目,对我们这些艺员都重新考核,重新签约,最近才稳定下来。你们不会怪我,现在才请你们吧?”
“不会。”
我和阿香几乎同时说。
世贸俱乐部是海口最大的娱乐性质的俱乐部,占满了世贸大厦的二三层。里面有演出大厅、演出台、迪厅、卡拉OK,还有餐厅、KTV包房、桑拿浴房、游泳池、健身房、保龄球房、游戏厅、麻将室、桌球室和美容院。总之,当时海口能有的娱乐设施,里面全有。
我们走进近两千平方米的大厅,见里面坐得满满的。这里的门票是180元一张,消费还要另算。我从来没想到海口有这么多的有钱人,就这价,三四个人,随便吃点喝点,一晚上一千多元就进去了。这足以抵我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全部收入。
阿莲见我大惊小怪东张西望的样子,就说:“走吧,别看了,这些散坐,算不了什么,真正的‘大猫’在KTV包间里,进去,一晚上没有一两万出不来。海口最有钱的人,都到这里来消夜。”
我望了一眼那沿着墙根,绿莹莹的一间连着一间的小房子,怎么也想象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值得一晚上花一两万元。
演出已经开始,屋顶上变幻不定的红蓝绿三道激光,不停地扫射着台上台下,激烈的音乐声响彻大厅,震得我们的耳膜发蒙,三个清瘦的小伙子,跳着杰克逊式的劲舞,边唱边跳,很好看。由于离得近,可清楚看见他们脸上脖子上流下的汗珠。
“好帅哇!”阿香兴奋地叫。
“他们是火鸟三人组。”阿莲说。
我再看,果真他们都染着红褐色的头发,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裤,像一团燃烧滚动的火焰。
台下喝水、说话、嗑瓜子的声音,混成一片,嘤嘤嗡嗡。
没有多少人认真看演出,大多在忙着说话,时而瞄上一眼。
黑暗中,穿着闪闪发亮的吊带裙或短裙,露着半个胸脯的小姐们,端着茶水点心,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走到客人面前时,都是蹲跪着伺候客人。
大厅里,所有年轻或不年轻的女性,一律都很漂亮,时髦而性感。
“阿莲,她们怎么这么漂亮?”阿香由衷地赞叹。
“漂亮什么呀?都是化妆化的,灯光照的,卸了妆就惨不忍睹了。她们都是三陪,或是老板的情妇。”
以前听说三陪小姐时,感觉总是和低俗、丑陋、下贱连在一起,没想到今晚一见,竟一个个娇媚如影星、歌星般年轻漂亮优雅。
“她们赚很多钱吧?”阿香问。
“当然多,最少的也比我挣得多得多。”
后台的化妆间忙乱而热闹,挤满了男男女女。阿莲见状叫我们在原地等,自己返身出了门,一会儿领进一个穿着一袭黑裙,绾着黑髻,画着黑眼眶,黑红嘴唇,显得性感神秘的女人。她五官精致,脖颈白皙颀长,很诱人。
“华姐,这是我的两个小姐妹,你替我关照一下,谢谢你。”
“交给我,放心吧,没问题。”
黑裙女人亲亲热热,领我俩再次来到大厅,找了个空桌坐下,又叫小姐端来瓜子、开心果、花生和可乐,说:“二位请随意。”
后来,阿莲告诉我们,这位叫华姐的黑裙女人是这俱乐部的领班,也被称为“妈咪”。这俱乐部有七八个妈咪,每个妈咪手里都掌管了几十个“小姐”,华姐最多,有六十多个。她们掌管的小姐,拿了小费,都要给她提成,否则,就找不到客人。因为客人要点小姐,都得通过她,她不推荐,小姐就是等死了,也不会有机会接近客人。这是规矩。
这场歌舞晚会,雅俗共赏,演员水平都相当专业,除了跳青春劲舞的火鸟三人组,还有唱绵绵情歌的小邓丽君,有相声,有东北二人转,有扮孙悟空的京剧演员,有芭蕾舞《天鹅之死》片段,还有“文革”年代的斗私批修的革命歌曲……
阿莲是这里的女高音,她唱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和《纺织姑娘》。她的嗓音清脆悦耳、婉转动听,如夜莺在夜的林中啼唱,高音响遏行云,如秋日长空的雁鸣声声;低音如云遇清风,化作雨滴,滴滴浸入人心;高低音连接处,柔媚如春风拂柳,柳梢随风飘摆。
阿莲今天穿了一件低胸曳地长裙,裙上的钉珠如碎钻般闪烁,衬托出站在舞台上的她,亭亭玉立,圣洁如白玉兰般光华灿烂。
我和阿香都被她迷住了,等她唱完便使劲鼓掌。想不到平日娇弱的阿莲往舞台上一站,是如此的魅力四射。
自这晚以后,阿香就缠着阿莲,让阿莲介绍她去俱乐部工作。起先阿莲不同意,说到那里容易学坏。阿香连连保证说:“不会的,莲姐,我靠劳动挣钱,决不挣那种不干净的钱。”
“你去当服务员?你老公不养你呀?”
“哎呀,莲姐,你就别问了,他走了都快三个月了,他留下的两千块钱用得差不多了,我整天关在家里又闷。莲姐,你帮帮忙,我没文化,别的干不了。”
“你没向你老公要钱?”
“没有,每次都是他给我,我就花。”
“你真傻阿香,你这样会吃亏的,好吧,明天我跟领班说说看。”
阿香是四川重庆郊区的女孩子,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她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哥一个姐。高中毕业后,她没考上大学,由于是农村户口进不了城里的单位上班,农村的活又干不了,回到家,几乎成了家中的累赘。
自小学到初中,她年年都在乡里考第一名,受到全村甚至全乡人的瞩目,是父母兄弟姐妹的骄傲。后来她以全乡第一名全县第三名的统考成绩,考上县重点高中,连乡长都亲自给她发奖状,还给了她二百元奖学金,她在这个乡的荣誉已达到顶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她就是上大学的料。
老爹老妈再苦再累,每年开春,卖了栏里的猪,卖了口粮,也要供她上学,交学杂费,还有她最低的每月二十元的生活费。她是父母卑微的一生中唯一的荣誉,唯一的一件值得骄傲被旁人嫉妒的事。
然而她居然没考上,落榜了。
她在一夜间打碎了他们多年怀有的光荣与梦想,并把过去的光荣变成了现在的耻辱。他们怎能不愤怒不绝望。
不出一天,这愤怒和绝望,就转变成无休止的随时随地地咒骂。
那时,阿香绝望得要死。她不明白,多年来那么疼她爱她的父母,怎么在一夜间,仅仅因为她没考上大学,就变成了仇恨她鄙夷她的父母呢?他们为什么不想想,真正痛苦的人是她自己呢?
没过两个月,她爹妈就忙着要把她嫁出去。在家白吃饭,多一个负担,早点嫁出去还能收笔好聘礼呢。何况,阿香已经十九岁了,在当地农村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早嫁人生孩子了。
她父母在众多的求婚者中给她挑了个家境殷实,有手艺,能赚活钱的小木匠。
阿香死活不同意,她不愿像母亲那样,守着几间旧砖房、几头猪、几只鸡鸭和几亩地,受一辈子苦,一辈穷,一辈子累,一辈子气,她很恐惧那样的生活。
她所受的十多年的教育,她上高中时在县城的生活使她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比这农村轻松得多体面得多愉快得多的生活。她求父母答应她再重读一年,因为她平时学习确实很好,可是父母死活不答应。她只有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土屋中,终日以泪洗面。
一次听收音机,她听到海南建省,十万娘子军下海南,没有城市户口也能找工作的报道,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兴奋起来。当天晚上,她就带着几件换洗衣服,二三十元钱(这是她平时积攒起来,以备急需用的),一路摸黑赶到了重庆火车站。
若芬走后,陈先生似乎对我格外关心起来。
有一天,他让后勤给我送来了塑料桶、脸盆还有热水瓶。我说我已经有了,他说,怕你不够用。
没过一个星期,在一天下午快下班时,他似乎不在意地问我:“林小姐,你来海南后,去看过海吗?这星期六,我带你去看海吧?”
我说我去过。
他就“啊啊”两声。
自此对陈先生,我变得小心起来。
上班前,每天都要对镜检查自己的领口是不是开低了,裙子是不是穿短了。
但我发现,除了早晨刚见面时,说声“早晨好”面带微笑外,其他的时间,他都是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并不多看我一眼。每天下午教我学英语,操作电脑,也是到时间就教,教完就让我自己练习,他就走了。
在他的辅导下,我的英文程度有了很大提高,能基本上看懂公司的英文文件了,电脑也早已能熟练操作了。
陈先生的平静,让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也许人家只是出于一种普通的上级对下级的关心。
1989年5月11日,之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有个习惯:多年来我一直坚持,把自己认为在自己生命中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悄悄记在一本随身携带的漂亮精致的日记本的隐秘的一页中。
例如:1985年9月1日,入学北京B大学,工商管理系。
1985年12月8日,第一次见李伟。
1986年3月8日,第一次跳舞,和李伟。
1986年9月27日,和李伟第一次校园夜游,第一次亲吻。
1987年7月8日,返回老家,李伟送站,叫我等他。
1987年8月8日,接到李伟第一封信。
1987年11月26日,李伟来江西看我,他去海南。
1988年3月26日,接李伟电报,叫我去海南。
1988年4月1日,到海口。
1988年5月21日,李伟吻我,结束处女生活。
1988年5月21日,开始同居。
1989年2月5日,和李伟一起过春节。
1989年2月6日7日,和李伟三亚游,美好。
从这张表上你能看见,我青春期所有的生命印迹,都是李伟给我烙下的,都是和他连在一起的。
亲爱的李伟,叫我怎能不爱你呢?
1989年5月11日晚,一进家门,李伟就从身后把我抱住了。
他把我的头搂在怀里,让我的脸颊贴住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脏强有力的快速的“咚咚咚”的搏击声。听了一阵,幸福的眩晕感,让我软软地靠在他肩上。
这几个月,每日忙于赚钱、工作,加上环境的窘迫,自春节三亚游那两日后,我们好久没有亲热了。每天忙到晚上一点,冲完凉,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倒在床上就睡了。由于吹电热风太多,我一头柔软滑顺乌黑的头发,已有些发干发涩了。
他把我抱起,放到床上,俯下身来,就要吻我。
我吓得惊叫起来:“噢,不要!”
说着,一把推开他。
“怎么啦?叶儿。”
李伟有些吃惊。
“你发疯啦,一会儿你的学生就要来了。”
我嗔怪地望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他们今天不来了,我下午打电话通知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