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起来，我摸出来接通，那边传来爸爸焦急的声音：“然然，你妈妈住院了。”
头来不及继续晕，我从赵春深的背上滑下来，坐在车上的时候忍不住琢磨，果然人生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戏剧，该转折的时候必定转折。
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睡熟了，我守在床边看着她的睡容，只有她睡着的时候，我在，她才会安静。
爸爸把我拉出来，不放心地看着房内，低声跟我说：“医生说检查结果不大好。”
胃出血或者是什么？我知道妈妈的胃肠素来不大好。
爸爸垂下头，声音轻得听不到起伏：“医生说，恐怕是胃癌。”
有什么东西在耳前炸开，眼前黑了一黑，我扶着赵春深的手站定：“怎么会这样。”
“所以然然……”爸爸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赵春深手上提的东西，“你还是暂时缓缓嫁到赵家的事吧。”
悲哀的情绪在我的心底蔓延开去，最终散到四肢百骸，我没有再看赵春深，只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总会有办法的，伯母，不会你想的那样……”出门的时候赵春深艰难地吐了这几个字。
我将目光落在墙角的那株橡皮树上，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赵春深叹了口气，“现在这种情况我能说什么呢？”
我撑起一个笑，向她挥了挥手。
假如一直……我们得不到祝福和谅解，那么行走在这条路上，又能上下多少信心，可是我们已经走了出来，就只能继续走下去，再坚持坚持，妈妈会好的，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醒了，她盯着我，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扭过头去：“要留下来，就和赵家一刀两断。”
“妈……”
“别跟我说什么想开想不开的事情，到现在，我只这件事情想不开。”妈妈冷笑一声，“走出这个门你就不是我的女儿……我早说过你不是我的女儿了，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我倚在门上沉默半晌，摸了摸衣袋：“你想吃什么？”
妈妈瞅了我半晌，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了一句：“我现在这个胃能吃什么？”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作《曹刿论战》，其中有一段必须背诵的话正好描述我目前的心路历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亡。”
我打算放开一切鼓起勇气嫁给赵春深的时候，我妈妈生了重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怎么可以无视生病的母亲，义无反顾的嫁给他？
“你别想着我生病了，赵春深好好表现便能博得我的欢心……”妈妈别扭地偏着头，不看我。
“话放在这里，他要是出现，我立马开窗户跳下去。”
眼角跳了跳，我调低了空调的温度：“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然然……”妈妈拉过我的手，“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恐怕不能看你结婚生子了，你懂吗？”
我紧张地看看爸爸，压抑着心底的不安：“说什么呢，很快就出院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妈妈叹了口气，“我见过朱亮那孩子，人品不错，挺踏实，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俩相敬如宾，哪里那么多所谓的爱情？嘿，当年我那么爱你爸爸，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到现在怎么样？说起来还不如陆丁的妈，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家、老公和孩子永远不是她心中第一位的。我在你们身上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最后能得到什么？”
我和爸爸对视了一眼，不敢作声。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铃响起来，我看了看人名摁掉，又响起来，我又摁掉，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接了起来。
“素素”那样的熟悉的声音，我的眼睛有些发酸，终于将眼中的湿意忍了下去。
“伯母，还好吗？”
“还好。”
“素素，一个月我等，一年我也等，十年我也等……
一个月我坚持，一年我也坚持，十年我也坚持。
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坚决要出院，我和爸爸阻止不了，只好将她接了出去，刚到家，门铃就响了，我开门一看，居然是朱亮，后面还跟着他的父母。
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堆笑：“赶紧过来坐，哎呀，这么远，朱亮你不用特意过来看我的。”
朱亮将礼品放在茶几上，没看我：“公司在这边筹办分公司，不是因为您我也得回来，不麻烦。”
“那可太好了，”妈妈的眼睛亮了几分，“你和然然都在这里工作，在这边安家挺好的。”
我咳嗽了一声，妈妈没搭理我，我借口有事出去，朱亮跟了出去。
坐下楼下的茶室里，我看着朱亮斟酌措辞：“朱亮，我想我之前的话已经说得挺明白的了，婚姻是两个人的是，不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妈妈喜欢你是她的事情，她的意志不能替代我的意思。”
朱亮看着茶杯中起伏的茶叶笑笑：“跟班级里别的同学相比，我一直不上聪明的那个，但是我认准一件事情就坚持到底，不是有一句话叫作水滴石穿吗，我就是那滴水，总会把你这块石头滴穿的。”
我换了个姿势：“我们虽然是小的时候是同学，可是在我离开之后就没有什么交集，以前或许有些小儿女情怀，但是早也就淡了吧，听你跟我说过，你和你前女友的感情相当好的，我实在很难相信，你一见到，立马就移情给我了。”
“你说的这些都对，”朱亮喝了一口茶，“婚姻和爱情不是一回事，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妻子不就可以了，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
我见过一厢情愿的人，但是没见过像他这么一厢情愿的，我憋着胸口的一口气将茶杯放下：“朱亮，我们是绝对不会在一起的。”
“钟景然，你和赵春深是绝对不可能的。”朱亮一脸笃定。
“即使我和赵春深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那和谁在一起，陆丁？”朱亮诧异地看着我，摇摇头，“你要相信我，陆丁其实并不适合你。”
“陆丁适合还是不适合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叹气，“朱亮，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朱亮毫不动气：“除了陆丁难道还有谁吗？你身边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刨除陆丁刨除赵春深再刨除我，难道还有别人吗？”
我没吱声。
“那不就得了，赵春深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陆丁不适合你，最后剩下的不还是我？”
我特别想把手里的这杯茶泼过去，正巧陆岸打来电话，我勉强收回端茶杯的手，告辞了。
看到陆岸的时候，我才想起受伤住院的陆丁，家庭风暴之后我心力交瘁，就没再联系他，他也没继续联系我，我们好像都将对方抛在了脑后，报纸上也没看到关于他的消息。
“陆丁在国外拍MV，大概过一段时间回来。”陆岸没等我开口，先介绍起陆丁的情况。
我攀住桥栏望向江面，漆黑的夜晚有几条夜行的航船，灯光点点，寂寥孤单。
“当着我的面，陆丁提到最多的人就是你。”陆岸笑了笑，指指远处的一条船，“看那里，那盏灯的灯光多像星光。”
“当着我的面，陆丁提到最多的人也是你。”我回应了陆岸一句，“说起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们两家也相当熟悉……可是除了最初那个伏在桌子上做习题的少年，我想不起关于你的更多的形象。”
“在我的印象中，你也还是一个小姑娘，走夜路的时候牵着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将全部的信任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们俩相视笑笑，夜色中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眼里的光。
“那时候真的很讨厌你的姐姐，”陆岸叹了口气，“像个尾巴一样，我到哪里她一定到哪里，所以每次去你家的时候，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想到钟景欣，我有些担忧：“上次回来，她的心情好像不大好。”
“你姐姐，她不是坏人，”陆岸下了这个定语，停顿了片刻，“假如将来她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原谅她。”
“很早之前你也跟我说陆丁不是坏人。”我笑笑。
“那你觉得陆丁是不是坏人呢？”
“他就是一个被人惯坏了的孩子。”我叹息一声，“我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别人打了我一巴掌，我再凑上去让对方打一巴掌……
“陆岸，你觉得一个陌生人捅你一刀更痛呢，还是被亲人朋友在背后捅一刀更痛。”
他没有回答我。
“因为在乎所以更痛，陆岸。”我低喃一句，望向江面。
回去的时候妈妈等在客厅里，戴着花镜，手里拿着织针，茶几上摊着一本书，不知道织着什么。
“我打算给你织条围巾，这个简单，平针就可以。”妈妈推推眼镜，“我选了很久的颜色，白色的看着干净但是容易脏，怎么想还是觉得红色的最好，大雪围着天火红火红的围巾，多美，我小的时候看过一幅画，雪地里奔跑着一只红狐狸，特别漂亮。”
我别过头，硬生生将眼中的泪水控回去，早上爸爸跟我说，妈妈的切片检查出来了，确定是晚期。
“你难道不喜欢？”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如果不喜欢我给你换个颜色，反正刚刚起针，织得长长的，冬天的时候厚厚围起来才会觉得暖。”
“您……我记得以前不会织的，所以有点好奇。”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妈妈往外边挪了挪：“别扎着你，不会织不会学吗，你以前总跟我说，赵家那边的妈妈织毛衣怎么怎么漂亮……”
我抹掉泪水笑笑：“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您去歇着吧，我不缺围巾。”
“我知道你不缺围巾。”妈妈认真钻研着针法，“可是买的和妈织的不一样，假如有一天你生了孩子就会知道……行了，很晚了，你也进房间休息吧，我织完这一截也去睡了。”
我将书合上，拉起她：“您也去睡吧，您不去睡我怎么能放心。”
妈妈固执地再次摊开书：“你爸爸睡得早，我睡不着，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或者看会电视，或者看看报纸，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再睡觉，你年轻，跟我比不了，贪睡，去睡吧。”
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有多久了？原来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母亲那么孤单。
或许……按照她希望的，只要她开心就好，话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咽了下去，我们说好的……说好的别松开彼此的手。
我疲惫地倒在床上，月光扫进来，在地上留下了一层灰白的影儿，如果当时我没有走失多好，如果……如果当时妈妈没有找到我多好。
或许，离开赵春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会有另外一种人生，不是围着老婆孩子，而是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或许，我们真的并不合适，如果合适，为什么会错过那么久？
我站在窗口，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被拖得老长，他在那里，等了多久？我拨通了赵春深的电话。
“今天过得好吗？”声音中有几丝疲惫。
“嗯。”
“快点休息吧，我也马上要休息了，刚刚洗过澡，又陪着悦泽看了会电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必须做个好梦。”
“嗯。”
“没有别的要说了？”赵春深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那挂电话吧。”
“赵春深……”
“嗯？”
“你在楼下站多久了？”
“啊？”那边的声音有点局促，“咳咳，晚饭吃得很撑，所以就出去散了散不，不知不觉就散步到这里了。”
那要散步多久才能从城东散步到城西。
“素素……”
“嗯？”
“我又没说过……”
“什么？”
“其实，我一直很爱你。”
我缩在地板上，将手机捂在胸口，心哭了，眼中却没有泪水。
我迅速地消受下去，相应的，妈妈却比以前丰盈不少，她每天都坚持织围巾，足足织了一米多长，这条织完之后又开始织另一条，说是给钟景欣织的，边织边问我：“你姐姐会不会喜欢这样的颜色？”
最简单的颜色，最朴实的针脚，我摩挲着她织出的那一截点点头。
吃过晚饭，爸爸说让我陪他出去走走，回到钟家这么久，爸爸第一次让我陪他走一走，我随着他下楼，穿过小道，到楼区附近的小公园逛了一圈。
这个小区始建于1989年，最初的住户都变成了老人，来来往往的老人很多，有的推着孩子，有的牵着狗，我穿行于老人之间，不知道这种氛围该叫静谧美好，还是暮气沉沉。
“然然，”一直沉默的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好像一直不是个好爸爸，因为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和成长的女儿交流。”
“尽管我和你妈妈一样，不大喜欢赵家，可是未来的路是你走的，未来的生活也是你的，我们再关心你，不能够干预你的未来，如果你喜欢那孩子，就嫁给他吧，即便是你母亲……她早晚有一天会想开的。”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父亲，小女儿十几岁的年纪，一手扯着父亲的手，一手将书包挂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俯下身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将书包背在了自己身后。
小的时候，赵爸爸也喜欢给我和赵春深背书包，他一个人背两个花花绿绿的书包，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赵春深，不时给我们讲个笑话，逗得我和赵春深哈哈大笑。
那时候觉得我的爸爸，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仰着脖子会觉得疼。
时间带走了赵爸爸，我眼前的生父也早不是我初见时那个英俊的中年人，可是时间带不走我对他们的爱，或者他们对我的爱……我看了眼夕阳，红得耀眼，我挽住爸爸的胳膊，爸爸僵了僵拍拍我的手背。
这个时候，我的妈妈生了重病，我和赵春深前途未卜，我辞了工作一无所有……可是我觉得我好像拥有整个世界一样，心是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