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的时候,她还是渴求着家庭的温暖与幸福,可是,当她知道,这一切在于她是永远不会光临的时候,她给“家”画上了一个句号。她开始了自己的伤痛追求。她将带着那些伤谱写一支属于自己的曲子。她要用音调把自己的、她人的、所有人的伤疤揭开,用她冷静的刀施以手术。
有一种人追求没有止境,用一生或大半生兜了个圈子,却发现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个追逐的女孩子,年轻、孤傲而爱自由,为追寻独立的生活四处漂泊,为维持一生的快乐,拒绝了母亲为她定下的婚配,咬紧了牙齿,忍住了泪痕,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母亲。
张爱玲写道:
漂泊了几年,由故友口中知道母亲死了。在彷徨中,忽然接到了儿时伴侣雍姊的消息,惹她流了许多感激、伤心、欣喜的眼泪。雍姊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商界服务了几年,便和一个旧友结了婚,现在已有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子,正和她十年前一样,在海滨渡着快乐的生活。
几度通信后,雍姊明了了她的环境,便邀她来暂住。她想了一下就写信去答允了。
她急急地乘船回来,见到儿时的故乡,天光海色,心里蕴蓄已久的悲愁喜乐,都涌上来。一阵辛酸,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和雍姊别久了,初见时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姊倒依然是那种镇静柔和的态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廋了!”这是雍姊的低语。
她心里突突地跳着,瞧见雍姊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地难过。
一星期过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了个纸条给雍姊,写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
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珠海,呆呆地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十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姊,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我不幸!”
“她”不幸吗?她曾经过着繁华城市里的奢华生活,这也正是她所追求的呀。而雍姊没有过这些,雍姊的生活是平静的,她遵循了命运的顺理成章。
这篇《不幸的她》被公认为是张爱玲的处女作,比以往认为是起步作品的《天才梦》早四年。当时的她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对人的心理及女性的命运却有如此深邃的思考,张爱玲的早熟于此可见一斑。
其文笔莺声初啼,虽然稚嫩,带着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却同样清脆可爱。
究竟哪一种活法最成功?一个女人该怎样安排自己的命运?在张爱玲的笔下,有过种种不同命运的女人,这个“不幸的她”不幸在哪里?她所追求的快乐是什么?快乐在于内心,对于快乐,谁都无法占有和掳夺,只有在自身固有的范围内寻找、制造、抽提,正如人们将张爱玲视为天才一样,而她本人对此却很平淡: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
“天才”是别人加诸于她的,她也只好选择。从她显赫的家世来说,她从小接受着文学熏陶,在母亲的争取下,又得以进香港大学学习,她是幸运的。而看她畸形的家庭,父母婚姻的悲剧,后母暴戾,她磕磕绊绊的爱情,她又是不幸的。如果不是处在这幸与不幸的边缘上,她就不会留给我们那么多佳作回味了。
刚刚上初一的她,通过家庭早早尝到了人心的冷暖,在她眼里,一切享受着父母之爱的人都算幸运的吧。因此,她看这位漂泊的女孩未免有些强说愁了。小小的心灵里是怎么样憧憬着父母之爱、家庭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