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第一个,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第一个。
对于第一个野人,谁也无从查考。你所谓的第一个,是说第一个从蓝山上跑到村子里,公然在村人眼皮底下活动的野人。
从祖婆婆给你讲的故事来看,第一个跑到山下来的就是那个毛孩子。他是你的向导祖先带领猎人进山时造下的孽。他不惧被人杀死的危险从山里出来,不为别的,只是想来看看自己的父亲是谁,长什么模样,要是有机会的话,能和父亲相认也是一件让他心动的事。
如果祖婆婆说的是真的,那么故事的发展轨迹是:
小野人刚开始总是躲着人,但人群中的一些事又总是吸引着他。人们只是远远地看见过他,知道他的大概样子,黑乎乎的像个直立行走的猴子,却比一般成年的猴子略大些,也强壮许多。他的动作甚至比成年的野人更加迅疾,更加敏捷。转瞬之间,他就能从墙根跑到好几米远的树丛里。
每当离向导不远时,他停留的时间就会长一些。但这样的时候,向导又躲到一边去了,不知是羞愧还是畏惧。
他其实和村里的那些小孩子差不多,对新鲜的事物充满好奇。
有一回,村里来了个马戏团。他们是坐船从蓝河上游进入村子的,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好长一队,就像暖春时节迎亲的队伍。他们在蓝河的堤坝上支起帐篷,用石头垒砌灶台,露天煮饭炒菜。饭菜的香气飘到家家户户,惹得馋嘴的人说:“那些外乡人在做什么好吃的?他们怎么可以在我们的地盘上把饭弄得这样香!”
其实马戏团的人做的都是家常饭菜,只不过他们往菜里放了蓝山人不知道的调料。饭菜的香味也飘到了丛林里。小野人可能从没有走太远,他压根就没有回蓝山上去,而是在林中某个僻静的角落躲藏着。他当然也闻到了这诱人的香味,于是就一路追寻着香气来到了蓝河坝上。
那里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他们说着一些奇怪的话,时快时慢,像在唱歌。小野人被他们的话语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就待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专注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父亲以外的人,他们身上有太多的东西让他着迷。他们不仅衣着光鲜,而且手上、脖子上、脚踝上都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离帐篷不远处,大铁笼子里关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有些看上去很凶猛,有些却很可怜。
中午,那些人进帐篷里睡午觉去了。小野人就溜到一个灶台边,锅里还有一些他们没有吃完的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飞快地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然后一跺脚跳到一边。那些闻起来香喷喷的食物,一进入他的口里,就变得像火炭一样灼烧着他,唾液顺着嘴唇往外流。他顿时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他愤怒了,滚烫的火焰在身体里燃烧,从咽喉喷涌而出。他的叫声惊动了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它们冲着他咆哮,愤怒地龇牙咧嘴。他知道,即使它们真从里面跑出来,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就算对付不了它们,他奔跑的速度也足以让他脱身。他能下水能上树,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他也不怕。他一个人离开母亲跑下山来,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久,怎么会怕几个长尾巴的家伙!
他不屑地以咆哮回敬它们,相比之下,他的声音更能压倒对方,虽然他害怕惊动了帐篷里的人而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女孩。她半坐在地上,显然刚被惊醒,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女孩这么看他令他有些自卑。他知道自己没有纯粹的人类长得那么完美,事实上他也缺少纯粹的野人身上所具有的野性。他身上的毛发远比别的小野人稀少,又细又短,脸上更多的是人类的表情。正因为别的野人总欺负他,所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生活,到山下来与父亲相认。可是他多虑了,女孩并没有把他看成一个怪物,当然也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她只是奇怪这个地方居然有一个浑身长毛的孩子。
女孩子一点没被他给吓着。她先是很吃惊,但看着小野人一副憨憨的表情,她又觉得很好笑。于是她笑了。小野人知道人类面带微笑是什么意思,这说明她不讨厌他,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女孩问他,“来这里干什么?”
小野人还不会讲人话呢,他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女孩。她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和村子里的那些小女孩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好像又有些差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他被她给迷住了。
“你从哪儿来?”女孩指着村子,“是那边吗?”
他好像听懂了,在村子里待久了,他学会了像人一样点头。懂得点头和摇头也行啊,这样起码两个人不会完全无法沟通。
“你叫什么名字?”
他尴尬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叫青青。”
小野人张着嘴,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人能够说话,而他却只会怪叫,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像一个愚昧的怪物。
这时,青青明白了他根本就不会说话。这也不打紧,他不会说,但总还有两个耳朵,她可以说给他听。至于他听不听得懂,青青好像并不在乎。
“我们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村子里有很多人家,我从来没有到过人口这么多的村庄!昨天,我听见领头的人说,以后每年都要来这里演出一次。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年到头只能跟着马戏团走,从来不能像你一样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小野人安静地听她诉说。他十分专注,她相信自己这辈子都很难再找到这样忠实的聆听者了。他看着她的嘴巴,舌尖和牙齿一直没有停下。他一边聆听一边学着她的样子用嘴发出快乐或忧愁的声音。有一刻他耳朵里一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眼睛也迷失在了她一开一合的双唇上。他甚至痴痴地想,有一天,他突然站到人群中间,对着那个躲闪的男人叫一声“爸爸”。想到这里他笑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快活。
青青说:“其实我并不是演员,我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但我又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们。我是一个奴隶,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个一辈子失去自由的奴隶。马戏团走到哪里,我就得跟到哪里。”
她抬起双手,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从手腕处垂下来,轻轻一抖,哗啦哗啦直响。青青歪着脑袋指了指那几个铁笼子:“我和它们一样,比罪犯还可怜。关在牢里的罪犯还有可能释放,还可以憧憬一些美好的事情,但我不能。想都别想!”
小野人摸了摸那条铁链,像幽灵的尾巴一样冰凉,他赶忙把手缩了回来。
他没有听懂青青说的那些话,也不明白这条铁链意味着什么,但他突然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嘁——亲——青——”起初青青没听清楚,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比第一次说得还要结巴,青青仍没听清。他不停地尝试,一遍又一遍地说。后来青青终于明白了,他在叫她的名字:“青青!”
青青对他笑了笑,夸他聪明。他也笑了。他笑起来和野兽咆哮差不多,身上的野性充分暴露了出来。
笼子里的野兽朝他大吼,爪子在铁笼上敲打出声响。
“怎么回事?”帐篷里的人还没出来,声音已经传到了外面。“是谁又不自在了?”
青青吓得脸都白了。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小野人听见有人出来立马就从她面前消失了。青青四下张望,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马戏团老板提着一根木棍走了出来:“是哪一个活得不耐烦了!”
他走过去朝铁笼子里不安分的野兽打了几棍子,那些野兽立刻安静下来,无辜地眨着眼睛,有怨气也说不出来。然后,他又朝青青走来,冷不丁地给了她两个耳刮子:“你给我小心点,别不老实!”
这一切都被小野人看在了眼里。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离青青很近的地方。他当时差点就要冲出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一个人势单力薄,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他迫不及待地想到村子里显露一下自己会说人话的本事。
没过两天,就有村里的小孩子宣称,自己亲眼见过小野人,而且还和他说过话。后来,越来越多的小孩子经历了同样的事情。这让大人们深感惶恐,不敢让自家的孩子单独到外面玩去了。
“野人究竟想做什么?”大人们惴惴不安地议论着,“报仇吗?”
“不是,他根本无仇可报。”
“那他想干什么?”
“这谁能说得清。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招惹过野人。”
“猎人曾招惹过他们。”
“猎人不是已经得到教训了吗?再说,猎人是猎人,我们是我们。”
“我们猎杀了很多动物,那是他们的近邻。”
“要说近邻,我们人类才是。野人野人,还是和人沾点边。”
“唉,野人要这么想就好了。”说话的人有些沮丧,“我担心野人和我们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些问题都是因为小野人的公然出现才随之而来的,但他却一点都不在乎。他并不关注村民们的议论,他们的论调都很自以为是,甚至很自私。他虽然不再躲避村民了,但更多的时间只出现在一些半大的孩子中间。刚开始还有一两个孩子害怕他的样子,后来见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就不怕他了。他们甚至喜欢上了这第一个在村子里公然露面的野人,他是那样灵巧、活泼,动物的习性几乎荡然无存,这可能是因为他在村子里待得太久了。他是一个理想的朋友,从他那里,孩子们能得到一些在平日几乎不可想象的东西。有时,他会抓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野兔,有时是几只五彩斑斓的小鸟。他总是把猎物平分给他们,让他们都心满意足。
而他所要的回报,只是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话,从而模仿学习。他们也把他当做集体中的一分子,并不拿异样的眼光去看他。
有时小伙伴们也会问他:“好端端的野人不当,你来山下做什么呢?”他们也许是受了大人的影响,“要知道,一个野人跑到人群中来,跟一个人跑到野人窝里去差不多。”
小野人在他们中间已经学习数日,他已经懂得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如实说出来,而是说:“啊哈,你们去过马戏团那边吗?”
“没有。我妈说那些外乡人就喜欢我们这么大的娃娃,往麻袋里一装就拿去卖了。”
“是啊,听说他们的铁笼子里关着老虎和狮子,都是些凶猛的动物。”
小野人说:“其实那边挺有意思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想起青青,想起她一脸的无奈与忧伤。
“你可要当心,谁知道那些外乡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本来想带他们一起去见识一下的,但既然他们没有兴趣,他只好一个人去了。
那天晚上,马戏团在河坝上搭起一个台子,点燃几十个火把。火光映得四周如同白昼。他们把村子里的很多人都吸引过来了,多半是大人,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把小孩子也一同带来了。马戏团的人在台上表演,走钢丝,喷火,后来把那些平常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也放出来了。它们的凶猛只是遥远的旧梦,鞭子一阵阵向它们抽去,它们只得顺从地从一个个燃烧着的火圈里跳过去。动作稍慢一点,便要备尝烈火的烧灼。
后来,小野人看到了青青。青青手上的铁链去掉了,脖子上却多了一条。她被一个人像牵狗一样牵上台,然后,抛扔一些物件让她跳起来用嘴叼住。那人甚至也命她从火圈里跳过去,还好,青青的动作似乎比那些野兽更加灵敏。但也不是每次都很顺利,有一次,她稍一走神,一小撮头发就让火舌给舔了去。
他看得心惊胆战,比自己年幼时在林子里遭遇狼群还要害怕。人群发出一阵比一阵亢奋的尖叫。青青下去后,火光中出现了几个没穿衣裳的女人,在那里扭动身体。台下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年轻的男人们打着口哨,直蹿到火光中那些热辣的身体上。
大人用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这个看不得!”
“为什么看不得?不就是几个光着身子的婆娘吗?”
“就因为这个才看不得!”
“有什么可怕的?”
“像野人和幽灵一样可怕。”
“野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幽灵我又没见过。”
大人啪地给了小孩一个耳光:“走,回家!”
小野人无家可回,他一直躲在马戏团的帐篷边。
夜深了,村子里的人都回去了,马戏团的人也收工了。几个男人歪歪斜斜地在一个火堆边坐下来,喝酒吃肉,讲一些无聊的笑话。没多大一会,他们就在哔哔剥剥的火光中鼾声大作了。马戏团老板也进了自己的帐篷,一手搂着一个女人,那两个女人正是刚才在台上表演脱衣舞的舞娘,现在她们围着兜肚,一脸的媚笑。
他来到平日青青常待的地方,没有见着她。他又找了两圈,仍不见青青。他有些颓丧,准备离去时,才看见青青被一个人牵了过来。她脖子上的铁链又到了手上,链子那么沉,而且她疲惫极了,一到她的窝边就倒了下去。
那个人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往后再敢偷吃东西,我让人剁了你的手!”说完,他吐了一口唾沫就离开了。
小野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青青看着他,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非常虚弱,比刚才在台上表演时,显得瘦了一圈。他抚摸着她刚才被火烧掉的头发,就像摸着自己身上的一块伤疤。
青青说她饿极了!她都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眼前直冒金星,头晕得只想睡觉,但她不敢入睡,睡着不是被饿醒,就是噩梦不断。
她说:“刚才我看见有吃的,还没拿在手里就被人发现了。东西没吃上,反倒挨了顿揍。”她的声音很虚弱,像蚊子叫。
小野人没费多大劲,就弄来了食物。他看着青青狼吞虎咽,心里美滋滋的。他还去火堆那边偷来了酒肉,直到蛋黄一样的月亮落下山坡,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走时,大半瓶酒只喝了一半,青青一滴也不肯喝,于是,他提着剩下的半瓶酒走了。当时他觉得头重脚轻,思绪也是轻飘飘的。他记得青青好像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不住地流泪,让他心如刀绞。
第二天他再去河坝时,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废弃的垃圾。残存的一些痕迹说明马戏团曾经来过。青青当然也走了,他猛地回想起来,就在昨天晚上青青对他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下一站会去哪里,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她哭了,刚喝进去的水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不过老板说这里的人不错,喜欢看我们的表演,所以,今后可能还会到这里来。”
小野人把余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又晃晃悠悠地往村子里走去。他在路上碰见了向导。那是唯一一条通向村子里的小路,向导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掉转身想要折回去,但野人行走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站到了他的面前。父子俩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们的心情都很复杂。小野人在村子里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早就学会了人类的一些本事,除去相貌略有不同,他简直活脱脱就是村里某个人家的孩子。他的眼里噙满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