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想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吧？每天重复无聊的生活是无法选择的，不可思议的意外同样也是无法选择的，再说，月球上也并非那么好玩。至少，我感觉不到月球有任何好玩之处。”
“哦。是这样的吗？”她小声地自言自语，方才眼神中的光彩已黯淡下来了。
不知怎的，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竞有些不忍。或许该转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
“对了，你说过你在等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你知道我会来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突然神采奕奕地回答：“不知道。不过……好久以前曾经有人来过哦。”
“什么？有人来过？是怎么样的人？”我掩不住内心的激动，没想到竞有人与我“同病相怜”。
“他……嗯……他是一个跟你很像的人。当然不是外表相像，而是，怎么说呢？他也让我觉得他是来自月球的人。所以当你说你来自月球时，我很高兴呢。不过我倒不是认错人了，因为那个人比你要老一些，是个中年人吧？”
“那么，他是如何离开这里的？”这就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离开？我也不知道，总之，是睡了一觉后就发现他不见了。他还说：我是来看看你们的，要走时我自然会走，请不要担心。”
“……睡一觉后离开的？怎么办到的呢？睡觉……咦？你睡觉？这个故事中你不是一直失眠吗？怎么会睡了一觉呢？”
“托他的福，长久以来难得好好睡上一觉。”她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我则陷入了沉思。
明知是不可能得到答案，但偏偏脑子里还是不甘心地猜测着那个中年男子是谁。他为何也会来到这个小说世界里？更重要的是，他究竟如何离开的呢？难道真要让这家庭主妇睡着了才能离开？那我得尝试如何催眠她了。
“月球先生，你又在想些什么呢？很重要的事吗？”
“不，我随便想想，不重要。”
“你别骗我了，我看得出来你正在思考的问题对你十分重要哦！我常觉得我有这种天分呢，就是从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看出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哦，那不错嘛。”
“……是不错，不过这种能力，在这里也没什么机会使用。”她沮丧地垂下头，那样子真像一只追不到自己尾巴而放弃的小狗，让人好笑又让人怜惜。
“月球先生，你幸福吗？”家庭主妇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所谓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呢？你得要先定义才行吧？”
“定义？怎么去定义呢？我不能定义，没见过的东西如何定义呢？”
“所以了，我又怎能回答没体会过的东西呢？”
脱口而出后，小夏的脸又在眼前飘浮。
“你是说，就连月球上的人也会不幸福？”
我避开她眼中的失望与黯然。
“有时候是的……其实常常也是。”啤酒罐里只剩下几滴啤酒，我拼命用舌头舔去那珍贵过石油的最后几滴。
人总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多半希望手上那罐啤酒永远喝不完，而自己可以一直保持喝啤酒的姿势。
家庭主妇无精打采地回到沙发上，叹口气又继续读那本未读完的小说。
我突然有些愧疚，虽说我面对着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但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看来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让活生生的女人失望，代表我没尽好男人的本分。
我得尝试安慰她。
“你说你没见过幸福，其实那是因为你就生活在幸福中。你想想，你有个很好的家庭，有个会赚钱的老公，有很可爱的孩子，你很幸福了。”
“这样就是所谓的幸福吗？”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是啊，有很多人连这些都没有呢！”我真希望我现在喝着啤酒。
“什么很多人？我没见过很多人，我只见过我的老公、孩子，还有公园里那两个摇着我车子的人影。”
也对，她的生活圈只限于那篇短篇小说描述到的情节。
“总之，你现在的生活就叫幸福。”
“每天做同样的事也叫幸福？”
“对。”
“每天和老公说同样的话也是？”
“对。”
“看同样的书？”
“对。”
“那为什么我的人生和这本小说的女主角的人生有这么大的差别？”
“因为，那是小说里描写的人生。是假的。”
“那我的人生呢？”
“你的人生也是……小……小说里的……”
“所以，是假的？”
“不，不是假的……不过也不是真的。”
家庭主妇露出了我所预期的哀伤神情。但一转身，她又像想通什么似的对我微笑。
“其实，我才不在乎真或假，我只希望能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你懂吗？就是在几点几分时本来规定要做的事，但偏偏我就是不去做。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其实你可以这样的啊！”
“我也想过，可是我不行。因为那几点几分一到，我的人就在那设定好的地方，说着设定好的话。我无法控制自己。”
“没办法，谁教那是你的生活啊！”
“我早已厌倦这样的生活了，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快乐，每天像个机器人一般生活，有什么可以珍惜的？”
看来这个角色的原本个性，和村上春树的设定相去不远，都是对自己死板的人生厌倦至极。这也难怪，在那样死沉的剧情设计下，任何角色想必都会厌倦吧？我开始同情这个女人了。
“那，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怎么帮助？”
“晤……不太清楚，我或许可以替你打气，鼓励你做些什么吧？”
“真的？我就知道我会等到你这样的人！其实我已经计划今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真的哦，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事哦！”
“是什么呢？”
“至于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一直到今天的结局。”
“之后呢？”
“不知道，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在旁边看着，然后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好，我答应你。”
女人说完后就走进房间换衣服。她穿上牛仔裤，又在T恤外面加一件连帽风衣，然后把头发束在后面塞进外套里。穿上运动鞋，打开门要往外走。
“喂，等一下，你忘了我了。”我快步跟上。
女人没有答腔，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做。”
女人依然不出声。她那冰冷的表情，好像着魔似的专注于她正要做的事，而根本忘记有我这个人存在。不过这样反而更引起我的兴趣。我是真心想跟着她直到故事结局。至少，我也得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中，到底有没有我的结局？
果然如小说上描写的一样，那女人将车子停在公园的停车场里。路灯将她这部白色City照得有些凄凉。停车场还停了另一部车，里面坐着的，想必就是待会儿要来撼摇这部车的“坏人”吧？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似乎正在静静等待着车被人摇晃时，自己必须为符合剧情而演出一场害怕大哭的戏。
我有些理解她为何如此不满现状，因为，要换做是我，我恐怕也会对每天重复的生活失去感觉。譬如像现在这样令人惊恐的情景，每天、每天都要重复一次；开车到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分贝高声尖叫，然后趴在方向盘上哭泣。
几次之后，惊吓的感觉恐怕早就不存在了，虽然还是会哭，但却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无奈。
“月球先生，你幸福吗？”
脑海又浮现她问我话时的认真眼神。
我幸福吗？不，我其实不幸福。在月球上我没见过几个幸福的人。
因为幸福的人总说自己不幸福，不幸福的人，却是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不幸福。所以，幸福的人，理论上来说是不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有种生活在动物园里的感觉，对，是动物园。为什么是动物园呢？那是因为我们口口声声要追求幸福，但我们根本就不曾用理性去判断自己到底有多幸福，我们多半是用本能和直觉去判断幸福的程度。用直觉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就是动物的特性吗？再说，为了自己直觉认定的幸福，人们张牙舞爪，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就为了保护自己脚下所占的地盘，这样生活就如同在一个动物园中，不同种类的动物，关在不同牢笼中，做出相同的伤害性的举动。
而且，动物园里的动物，也像你一样，生活是被安排好的呢。不管它们喜不喜欢，他们是连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的。如果是大受欢迎的动物，那它们就必须接受被很多双眼睛观看的压力，虽然物质生活是比冷门动物好一点，但它们毫无选择权的事实却都是一样的。
所以说，月球上的人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再努力也不过是冲破栏杆，然后在动物园里的小路上走着。你要羡慕谁呢？
如果她这时望着我，我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告诉她我的想法。我一定会的。
只可惜，她好像一点也察觉不到我的存在，她依然专注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很快地，几分钟后，车外开始响起脚步声。
来了。我想。
随着脚步声的逼近，我身上的寒毛也渐次竖立。我能感受到那女人全身神经的紧绷，虽然根据小说的描述，车被摇晃后不会再发生任何更恐怖的事，但我想，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要经过那段聆听脚步的紧张，长久下来，心脏一定不会太好。
车开始有些摇晃，我可以清楚知道那力量是来自人类的。因为摇晃时有些微的休息时间。
我转头看尖叫着的女人。她张大口的样子，确实会让人误以为她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我有一种“今天也是和往常一样的结局了”的失落感。
“哇……啊……呜……呜……”
女人哭了起来。果然和小说的结局一样。
我仰躺在车椅上，开始将这种摇晃当成摇篮一般地享受起来。
几秒之后，女人的尖叫声停止了。
“砰！”驾驶座有声巨响。我赶紧坐起身。
驾驶座的门开了，女人并不在座位上。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女人在黑夜里奔跑。
她向着前方一片杂树林跑去，自由的步伐将路踩成一条银白的线。
线上，好像依附了薄薄的透明的云。
薄而透明的云，就这样被吸进了星夜的漩涡里。
这就是那家庭主妇的心愿？用自己的双脚，奔向漆黑的夜，作为对规定性举动的抗议？
女人消失后，一切又静了下来。
我又被抛到真空的黑洞中。
这就是交界吗？或者这是传送方式的一种呢？我正被这神秘的传送黑洞包围着，然后又要被带到哪里？或者该说，被带到哪一本呢？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水中漂浮着，于是我用水母漂浮的姿势，在这无重力的空间漂着。我不断想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想着刚才那个女人，现在怎么了？
不能转告她真正的结局，这让我有些伤感。因为没有人能告诉她，在她违逆剧情跳出车之后，周遭的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空气、温度、湿度，甚至夜空的美，都一如从前。
如果她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漂亮的家，她是否就会甘心了些？或者，她从此再回不到那个家，她是否会找到她所谓的幸福？
如果，我不曾短暂地出现于她的生命中，她还会在今晚冲出小说的安排，然后留下一个更加没有人知道的结局吗？
我又想起小夏，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是否会因为我的消失而难过？
会吧？人不都是这样吗？珍爱的消失后，机会去重新观看自己原来爱得有多深。“消失”为了带来机会罢了。
是机会，不是结果。
重新观看后的结果，或许比观看前还糟，会希望消失本身早些出现就好了。自己才有只不过是或许这时所以，“机会”还真是个会让人觉得恐惧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