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春节这几天，将吴晗先生1949年版的《朱元璋传》读完了。
朱元璋（小名朱重八）出身低微，家境贫困，要过饭、当过和尚，后投身元末农民起义军红巾军郭子兴部，由于聪明伶俐、机敏好学，主意多、办事果敢，很快就暂露头角，被招赘做了女婿，从此青云直上。此后，采纳大谋士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在元末大混乱的形势下，首先消灭野心好战的陈友谅，后攻取保守自安的张士诚，最后南征北伐，推翻元朝统治，体现了他极高明的战略眼光。按理说，朱元璋这样一个贫苦放牛娃出身的皇帝，应该更加体恤下层贫苦大众的疾苦，做一个功垂青史的好皇帝。然而历史往往喜欢开大玩笑。
大明王朝的建立，收复了沦陷于外族430年的疆域，造就了大一统的中华帝国，这是朱元璋在历史上的最大功绩，可以称得上是“民族英雄”。 他当过和尚要过饭，深知物力艰难，很注意节俭。他拒绝穆斯林商人的化妆品，他不喜饮酒，不喜欢娱乐；他把宫殿雕琢考究的部分从图纸上划掉；他怒斥官员用好看的石头铺地，他痛骂内待穿新靴子在雨中走，他砸碎镂金床；他在屏风上写上有关南朝败亡的诗，以引起自己的警惕；他要求官员实事求是报告灾情；他执法严格不避亲人，女婿贩带私茶被处死；他工作勤勉天不亮就办公直到深夜，每天处理四百多件政事；他厌恶形式主义，提倡简短朴素的文书；他关心农民、关心农业，常说农民最辛苦，告诫官员“天下初定，小鸟不可拔羽，新树不可摇根。”他与皇后彼此恩爱，他对子女管教很严，从不姑息；他重视教育，兴办学校；他严惩腐败，几十年如一日，等等。单就这些，足以让中国人把朱元璋塑造成一个明君了。中国人一向喜欢把开国人物打扮成好人，却对他们的罪恶视而不见。
其实，朱元璋的美德与罪恶是相辅相成，形影相随的。
为了朱家江山的稳固，朱元璋利用各种大案广泛株连，将昔日并肩作战的功臣宿将网罗其中，兔死狗烹；丞相胡惟庸权大，朱元璋担心大权旁落，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又趁机杀了几万人，几乎把所有的大权都收归了自已。大将蓝玉功高有些自傲，朱元璋使人告他谋反，又趁机杀了一万五千多人，把军中的勇武之士基本上杀光了。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假托有星变须杀大臣应灾，把大功臣、自己的亲家李善长及全家七十多人一起杀掉，这年，李已77岁。不仅功臣、大将依次被杀，就连坚守南昌75天立了大功的亲侄、义子朱文正也因为“亲近儒生”被活活鞭死。亲外甥、义子李文忠南征北战劳苦功高，也因为礼贤下士有威信，引起朱元璋的不满而被毒死。历史上，秦始皇杀人虽多，但还依据些法律，朱元璋杀人则是随心所欲。他设立廷杖制，大臣一句话说不对头，扒了裤子打屁股，受此刑者，不死也残废。他规定了杀头、剥皮、抽肠、割膝、挑筋、阉割、零割、剁指、灭族等刑法，形成人人惊恐的紧张气氛。吴晗说：“野蛮残暴的程度，超过了历史上任何帝王。”许多官员上朝前便与家人交待后事，要是能活着回来，则全家庆贺。如果认同“坐江山必须杀人”的“中国式真理”的话，那么朱元璋肯定是个完美的皇帝。
此外，朱元璋还通过文字狱诛灭文人，使知识分子不敢讲话；通过特务组织实行白色恐怖，严格控制宗教，让佛教回归山林，从此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对农民实行里甲制度，互相监视，把农民禁锢在土地上，不能流动，限制商业，窒息了民族的活力。他集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军队统帅、最高的立法人、审判官于一身，按吴晗先生的话讲，“是中国有史以来权力最大、地位最高、最专制、最独裁、最强暴、最缺少人性的皇帝”。这六个“最”字，显示出吴晗先生对朱元璋的评价真不怎么样！
不过，掩卷深思，感慨万千，感觉朱元璋太像一个人了，或者说后来的一个人太像朱元璋了。此书作者吴晗早年师从胡适，专攻明史，后与老师分道扬镳，成为左翼知识分子。在西柏坡，毛泽东对此书曾提出过这样的意见：“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是应该肯定的，应该写的好点，不要写得那么坏。”在毛泽东眼中，明史中除了朱元璋、朱棣两个杀人如麻的皇帝还不错以外，其他皇帝都不值一提。在以后的版本中，吴晗按照伟大领袖的教诲，肯定朱元璋是功大于过。在走过了春风得意的十几年后，终因一出历史剧《海瑞罢官》，在文革中稀里糊涂地身陷文字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中国人对历史一向采取奴仆式的实用主义态度，动不动就说在谁的领导下中国重新统一、在谁的领导下中国有了发展，我们还要认真想一想：统一之后他究竟干了什么，经济的发展是否让老百姓付出了取消民主与自由的代价。中国人心中还有太多的君主梦。对于朱元璋，我们以前宣传的重点是他的优点，尽量不涉及那些缺点。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皇帝们、领袖们完美，总是白日做梦地盼望君主们没有那些恶行。朱元璋还是历史上的那个朱元璋，改变的是我们现代人的思想。一句话，总是希望他们是我们想象中的好君主、好领袖，但他们恰恰不是。民主国家的人民总是在揭自己领袖的丑行。这需要一个观念的转变。当年，毛泽东对于尼克松总统，只不过安了个窃听器就被迫下台一事大为不解。其实，越是不自由、无法制的国家，越是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领袖的“美德”，如：前苏联歌颂斯大林、前德国赞美希特勒、前伊拉克崇拜萨达姆、北朝鲜膜拜金日成、金正日等等。
现实是历史的继续。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断千真万确。历史场景总是惊人地相似，戏外有戏，戏中有戏，但戏还是老戏，只是改编了剧本，换上了新演员。一个历史悠久积淀厚重的民族，如果屏蔽历史，拒绝反省，将难以走出周期律的循环怪圈，更无法把握未来。
这就是双面朱元璋今天带给我们的启示。
2010年2月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