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训娘说:“她睡了。”底气十足的声音,跟以前到是没有差。褚乔觉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
阿训娘头发挽了起来。一身月白色的亵衣。皮肤虽然是不好,眉眼却大气,脸上即没有了那肌子怨气,便带出了几分旧时张扬跋扈的姿态。乍然看去,实在还是有十分姿色,虽然在细看之下,免不得还是有些风霜。却是有了番天覆地的变化,哪里还有阿训娘的影子在。让褚乔觉得,这一身打扮到是叫她姚四娘比较恰当。
阿嫫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姚四娘,悲道:“女郎吃苦了。老奴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的事。老奴一直在想,女郎自幼起,老奴都从不离一步,那天怎么就没有一直陪着女郎呢?每每梦回,夜夜悔恨。负了女郎,负了老君。”
说着,就跪下来,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姚四娘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扶起。
阿嫫哭道:“女郎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姚四娘却没有回答,面有悲意,沉默了一会儿,问:“阿从怎么样了?”
阿嫫看她神色,便自觉失言。毕竟也看到了,姚四过得那么不光彩,再加上姚四自幼又是事事要强的个性。自己还问这个她不如意的,这不是触霉头吗。
神色有些讪讪的,口中说:“五娘次日便逃回来了,只是跑到城西就昏了,还好遇见大郎带着老奴打算出城去找女郎。找到了她还高兴呢,想着既然有她在,找到女郎也有望了。哪知道她一昏就昏五日。这五日里,几位郎君只差没有把城中翻过来,掘地十尺。怎么都找不到女郎。”想必她口里的五娘,便是姚四口中的阿从。
姚四娘怅然说:“阿从性子柔弱,吓得病了也不奇怪。我都嚇得半死,何况是她。”却也没有说当日是怎么回事。
阿嫫脸色迟疑不决,看了看姚四娘。正想开口说什么,姚四娘却也刚好开口,她问道:“我阿娘怎么样?”
阿嫫只得把犹豫了半天没有说出口的话,又咽下去,答说:“老君好。只是年岁大了,身子再好,也是不如以前。大郎二郎到是都好。”
“阿从的女儿?叫什么”
阿嫫犹豫一下,说:“名,双。”却没有提姓什么。
姚四娘突然说:“你犹豫了半天,有什么要说?”
阿嫫怔了一下,一时心里有些忐忑。神色也谨慎了不少,不敢于隐瞒,说:“五娘的女儿,是姓诸的。”
褚乔想,她们说的那个就是三娘了,原来她叫诸双。但是又纳闷,这姓诸难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吗?
姚四娘听了一声没吭。脸色却有点难看。
阿嫫连忙说:“诸二郎不是个好的。这些年,五娘也没有所出,只得阿双一个女儿。还累得一身病,只恐怕时日无多了。”好像这样一说,能缓解姚四的不悦。
“这是怎么的?”姚四娘问。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阿嫫不知道姚四是问‘五娘的身子是怎么的’,还是‘这婚事是怎么得’。
虽然面前的姚四以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但似乎多年积威还是让她不敢问。依着以前姚四性子,便挑了一样忐忑说:“五娘回来,晕了五日。五日时,诸氏不知道怎么得了消息,说是女郎成婚前一天,竟然借着看花的由头,逃婚跟人跑了。找上门来骂姚氏不义。说,这成亲事也不是诸氏求的,是老君上赶着非要成不可,说是要还诸氏的恩情。现在却弄得这样没脸,非得一个说法才行。老君只说没有这回事。好说歹说,才才他们送走。最后事情拖不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露出去了口风,全城里都知道女郎是被劫了。族中都派了人过来,宗人说,不能负了诸氏,这亲还是要结的。没办法,最后是让五娘上了彩舆。”叹道:“也幸得老奴陪嫁了过来,今日才得以见到女郎啊。”
姚四愣了一下,恍恍惚惚说:“是这样……”
“从五娘嫁过去,诸家跟姚氏的关系就淡了。开始还时不时有信,这几年再没有往来。”阿嫫叹道。
姚四娘的脸被火烛映得明明暗暗恍恍惚惚。
阿嫫不知道她这是怎么的,试探问:“娘子?”
姚四回神笑了笑,说:“我记起那日,我与阿从一同出门看花。我骑着那匹西宛马,烈得很,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那衣服还是阿嫫连夜赶的。阿从不敢骑马,坐的是车子。穿着缀了梅花的春衣。我坐在马上,笑她说,哪有春衣上是梅花的?……那天天气可真好,我们在路边的破庙里抽了一签。路两边十里桃花红艳艳的,像是半天云霞。落是难后,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看不到那样好的桃花了。也不知道会有今日。”
饱经风霜后回顾十四岁时的风采,神色即向往,又有些悲意。
阿嫫一听忍不得又落起泪来。
“你不要哭了。”见阿嫫又开始落泪。姚四娘倒是笑了,问说:“我的马怎么样了?”
阿嫫抹泪道:“那匹马到是自己跑回去了,但被老君打死了。老君说,这样不知道救主的畜牲不要也罢。还说,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什么事都纵着女郎,纵坏了女郎才会有了这件事。”
“对一个畜牲都这样,对你们这些恐怕也有怨气。”姚四问。
阿嫫被说中了心事,放声悲哭,道:“老奴有十年未见过家中的小子了。从女郎出了事,老奴陪五娘嫁出姚氏,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想到家人,越发悲从中来。
“苦了你。”姚四也是神伤,说“等我去了,自会想法子叫你们见见。”
阿嫫得了这句话,也心安了,连忙拉住袖子抹了泪,道:“老奴这点苦又算得什么。女郎才苦了。女郎这番回来,老奴能常待奉左右也就安心。”
但姚四听了,却即没有说不好,也没有说好。
阿嫫一脸失落,想了想又说:“女郎当年到底是被抓到哪里去了?
姚四娘脸色一时有些奇怪,含糊地说:“阿从借机跑了,我自然也跑了。没道理她跑得掉,我跑不掉。”
阿嫫见她不想说,也就没有再追问。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叩了叩门说:“嫫嫫,女郎回来了,唤你呢。叫你带着那个一老一小两个奴仆前去。”
褚乔觉得,以姚四的脾气,听到这样的话必然是要大怒。什么叫一老一小的奴仆!?但是姚四一脸沉思,根本没有在意到这许多。
褚乔看向阿嫫,显然她见姚四没有发怒,即是意外又松了口气。毕竟在村子里那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是闹起来,这里又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姚四的人,就真的难看了!小心翼翼地问说:“三娘并不知道女郎是什么人。老奴去与她通个消息。请三娘立刻着人给家中去信?”
“你去罢”姚四点点头。只是想到那个诸双,脸色有点沉。她可还记得,当日自己在那个村子里被扇耳光,这个诸双当时就站在那个什么公主身边。
“女郎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老君?”
姚四不再想诸双的事,摸着手上的老茧,茫然摇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不托什么话了。”
阿嫫连忙顺着她的意思说:“也是。等见到面,说话再便宜不过。不急在一时。老奴这便去。”说着就要走了。
褚乔心中着急,觉得自己再装下去,就没机会了。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就坐起身。把阿嫫吓了一跳。
姚四到是没吓着。还端坐在那里,只当没看到她。
阿嫫之前跟着三娘是见过褚乔好几次的。觉得这个姑子不过是个没见识又不知礼的村野蠢姑。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容易讨好。立刻停下步子,转身笑着拿起桌上的糕点说:“老奴说话吵着小娘子了。小娘子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
“她饿什么。”姚四皱眉对阿嫫挥挥手:“你去罢。我跟她有话说。”
褚乔用手抹抹眼睛,迷迷糊糊的样子,说:“你们说什么呢,吵醒我了。”完全是一别刚被吵醒的样子。说:“我方才做了个梦,很是吓人。阿娘我讲给你听。”
姚四本来想等阿嫫走了之后,好好说褚乔一顿,但此时见她装得惟妙惟肖,顿时火上心头,忍不住骂道“做梦,做什么梦?你快不要胡说了!你哪里就睡了?你睡着了就会打呼的。你打呼了吗?你要听就听,偏做出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的。哪里有半点名门贵女的样子!以后你再做这副样子,我就打死你!”褚乔心道,我到是想闺秀,我闺秀得起来吗。你难道就像闺秀?忍着气不说话。只默默叫自己平心静气,不要动怒。
阿嫫见姚四这模样,心说大门大户教女儿也没有这样教的。但又不敢说。怕姚四不高兴。想着毕竟她苦了这么多年,学坏三天,学好三年,有些习气坏了也没什么,先哄了她高兴才好,有什么都可以留着以后再说。便忍了下来。
褚乔心念一转,索性说:“幸得我没有睡。不然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姚四听到什么死不死的,只觉得她说胡话,这么点小人儿知道什么!不止这样,还让她这个做阿娘的,在旧仆面前丢了脸。更气,沉着脸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睡得丢了魂?再胡说我打死你。”
阿嫫连忙说:“小儿无知,百无禁忌。不防事不防事。”
姚四却不听。她以前在家里时,哪里跟什么人服过软。后来落难了生了阿训,因为生活艰难,她是什么事都做过,从来没有要过脸。弄得阿训也是一身的泼皮脾性,完全是个野人。平素与姚四因为一语不合,就敢于跟姚四对骂。动不动就把她气得要死。
此时的姚四看着褚乔,想到以前叫她洗两件衣服,她就当着自己的面,把衣服全丢在粪坑里。顿时新恼旧恨积起来,被这个素来不服管教的女儿气得要死,想着,在归家之前,一定要管教好她,叫她怕了自己才行!不然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要好好打她一顿,把她打服了打怕了的想法更加坚决。
褚乔一看她果然向自己过来,觉得自己想的方法行不通。首先阿训这个身体年纪太小,以前犯的事恐怕又多,在姚四那里没有话语权。就完勉强继续说下去,她不止不会听,自己还真有被打一顿的可能。连忙捂住嘴,跳下塌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外面还有几个女侍。见她穿着一身亵衣光脚跑到院子里。都好奇地看着这边。
姚四见她这样,气急了。以前姚四不怕丢脸,是因为反正都以经那个境地,没有脸好丢了,吃饱穿暖弄点钱,才是正经实际的。现在她的处境却不同,怕外面的人看笑话,低声骂:“你还不进来!”
“我不进去,你出来!”
姚四气得跺脚,指着她说:“好,你不进来,你就别进来!”
真的就轰一下关上了门。
褚乔站在原地没动,侧耻,听到房间里面有叽叽咕咕的说话话。似乎是阿嫫在劝姚四。
过了一会儿阿嫫就出来了。她本来是要去前面跟三娘复命。但看到褚乔可怜巴巴光脚站在雪地里,虽然姚四严令她不要管,她还是将自己外面那件衣服脱下来,递给褚乔说:“小娘子先穿上。一会儿奴再给小娘子拿些保暖的东西来。”褚乔披上衣服问:“你家人为什么不能与你在一处?”阿嫫神色一黯,说:“我们一家以前都是姚氏家奴。现在,我在长平诸氏为奴,他们还在顺充姚氏为奴。见不得面了。”
“喔。”褚乔点点头,正色道:“我有话要问你。”
阿嫫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气,哄着说:“好,老奴也有许多话,要跟小娘子说,只是老奴还要去办差。等一会儿,小娘子再慢慢问罢。”
褚乔却不理,说道:“你是看着我阿娘长大的人,且不说有旧情在。光说现在,你要回去跟家人团聚,只有靠着我阿娘了。我阿娘虽然凶,却最疼我。你要是答得不如我意,或者哄骗我。可要先想想清楚。”
阿嫫万没想到自己面前这个瘦伶伶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惊愕地看向褚乔。
这是她第三次打量褚乔。
第一次是在三娘与褚乔在厕院说话的时候。那时候她只觉得褚乔是个无礼木讷不像机灵的。第二次是方才在屋里跑出来,完全就是个泼皮。
而现在,她面前这个瘦伶伶的稚儿,表情严肃,眉头深深皱着。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把人穿透一样。
她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