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在白茫茫的、无法看到尽头的浓雾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脚边，扯着自己的衣角问。
弯下身，她看到一张可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如同苹果般可爱的小脸，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些许委屈和迷惑。她知道的，毫无来由的知道，这是她的孩子。
“宝宝，妈妈不是不要你了，妈妈只是不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而已。不过没有关系，妈妈在这里陪你也是一样的。”伸出手将孩子稚嫩的身体圈进自己怀里，绫子的心因感动而疼痛。这就是她的孩子啊，如此可爱，如此纯真，有她在自己的身边就算要她进十八层地狱她也不害怕。
“可是妈妈，我们都在这里只留爸爸一个人在外面，那他不是非常寂寞吗？”仰着小脸，孩子无邪的看着绫子。
“不会的，爸爸会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不会寂寞的。”牵着孩子小小的、温暖的手，绫子在茫茫的白雾里行走。
“可是妈妈不在他的身边，爸爸一定会寂寞的。”孩子固执的侧着头看着绫子，肯定的说。
“你不是爸爸，你怎么知道他会寂寞呢？”他不是她，感情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生命的全部，而她也不是他不多的感情的全部。没有了她，他的生活还是可以多姿多彩。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啊。妈妈，这里雾好大，我们回去好不好，爸爸还在等我们呢。”原本任由绫子牵着的手开始用力，拉着绫子拨开白雾，朝绫子所不知道的方向走去。
“宝宝，我们去哪里？”对状况不甚了解的绫子问。
“我们去找爸爸啊。妈妈，快一点，爸爸就在前面等你呢，快去！”胖乎乎的小手从绫子身后使劲一推，绫子顿时感觉轻飘飘的往下坠，似乎在做自由落体运动。
“妈妈，要幸福哦。”粉嫩在声音在空中响起。
眼皮很沉，身子很轻，还没有睁开眼，听觉已经恢复了功能。滴答滴答，那是时钟的声音，那么的清晰，她甚至能够听见秒针的跳动。滴答滴答，衬得周围的环境格外安静。除了时钟的滴答声，周围是那么静，什么声音都没有……等等，还有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
会是谁呢？抱着这样的疑问，努力睁开眼，看到的是那个熟悉的睡颜。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就算是下辈子她也不会忘记吧。伸手轻触他的唇，温温的，证明不是在做梦。
“醒了？”原本闭着的眼忽然睁开，看着绫子，没有意外，没有惊讶，那么平静，好像她只是经过了一个午睡醒来一般。
“高野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环顾四周的环境，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还有自己身上白色的衣服，这……应该是在医院吧。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右手懒懒的玩弄着绫子的发梢，高野还是那幅绫子熟悉的略带漫不经心的温和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应该在东京吗？我不是应该死了吗？”绫子有些混乱的解释着。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男人了，谁知道一场觉醒来，他居然坐在自己的床边。她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很遗憾的告诉你——你还没有死。再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是应该在东京，事实上你现在就在东京。还是不明白吗？”看着绫子不明所以的表情，高野笑了，“那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好了。高野诚是想掐死你的，可是他的计划没有得逞，因为警察赶到了，逮了个正着。他和我母亲正被检察院起诉，罪名是意图谋杀，而你当然就是那个不幸的受害人，而我，就是那个打电话报警的人。至于后面的情节，你都可以想象了——你陷入昏迷，所以被送来医院。”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高野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个小镇，又怎么会知道千代阿姨和诚叔叔想杀我的？”皱着眉，绫子还是想不通其中的玄机。
“睡了几天，饿了没？正好有苹果，要吃吗？”没有回答绫子的问题，高野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大大的苹果，不紧不慢的削着皮。
“还记得我曾经讲给你听的那个和高野家的故事吗，绫子？”高野一边削着苹果，一边问。
“记得。”绫子点点头。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个故事，怎么可能忘记发生在高野家的种种让人瞠目结舌的往事，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这个。
“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年我告诉你的并不是故事的全貌，你所知道的只是故事的局部而已。那个为了金钱、权力杀害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故事并没有以弟弟的死亡而告终，实际上——他活了下来，虽然被毁了容，虽然摔断了腿，虽然奄奄一息，可是他却活了下来。他找到了自己的爱人阿熏，那是他的同学，一年多以来他们一直在秘密交往着。阿熏被发生在自己爱人身上的事惊呆了，为他的遭遇而痛苦、愤怒。为了报复，她嫁进了高野家，成为了那个谋害她爱人的男人的妻子。她的丈夫并不爱她，娶她不过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他把大多的时间花在了工作上，这对阿熏而言倒是一件好事——她有充裕的时间照顾她那躺在病床上的爱人。没多久，阿熏就怀孕了，是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她为自己的怀孕窃喜，一方面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另一方面这也是她复仇的种子。孩子就这样出世了，没有人会怀疑这孩子不是她丈夫的骨血，包括她丈夫在内。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复仇的计划就这样在她的心中酝酿、发酵，她精心策划着，希望有一天可以帮爱人讨回公道，可惜的是，她没有时间这么做。孩子出世没多久，她的爱人就因为一场风寒过世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完全抵抗不了风寒。爱人的死对阿熏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没有了他，她的复仇将不具有任何意义。她开始打消复仇的念头，反正迟早有一天高野家的一切都将回到她的孩子的手里，回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手里。于是，她一心一意的呵护着她的孩子，哪怕后来她再次怀孕，生下她丈夫的孩子。她当然不喜欢第二个孩子，那是杀死她爱人的凶手的孩子，她不可能喜欢他，所以她一直对这个孩子很冷淡。她的丈夫不知从哪里听到她与别的男人有染这事，对两个孩子是否是自己亲生的也将信将疑。可笑的是，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丈夫竟然以为二儿子才不是自己亲生的，对他也分外冷淡。知道妻子背着自己红杏出墙没多久，丈夫就在京都和一个舞女好上了，对于此，阿熏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又过了一年，那舞女居然有了身孕。重视血统的丈夫当然不允许舞女生下这个孩子，可是那个舞女却很想要这个孩子，于是带着钱偷偷的跑了。逃到冲绳后，那舞女和一个很老实的男人结了婚，生下了孩子，靠着带来的那笔钱一家人的生活倒也过得不错。或许是不想给孩子的心蒙上阴影，一直到死，舞女都没有告诉她的孩子他的身世。那孩子如同其它的孩子一样，慢慢长大，结婚、生子，过着平平淡淡却也其乐无穷的日子。某年夏天，他和妻子带着女儿打算去附近的郊外露营，谁知道遇上了车祸，夫妻二人都不能幸免，留下年幼的女儿被送进了当地的一所孤儿院。”
“接下来的故事，我不用说你已经知道了。”苹果已经削好，高野将她递到绫子眼前。
“我就是那个女孩，是不是？”接过苹果拿在手中，绫子望着高野看不出情绪的眼问。
“没错。”抽出一张面纸将水果刀拭擦干净，高野点头回答。
“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堂兄妹，是不是？”心中还有很多的疑团没有解开，可是眼下最重要的却是这个问题。她想要知道，她想要确定，她和他是不是已经犯在不可原谅的错误，她肚子的孩子是否是不允许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可以这么说。”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当他看到她那圆滚滚的肚子时已经明白一切，那是他的孩子，他完全可以肯定。
“真的吗？你确定我们不是拥有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妹？”她本来以为自己连同肚子里那个生命已经被打上罪恶的烙印。
“绫子，相信我，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问题了。”
“高野哥，你知道吗？我以为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以为我肚子里那个生命是错误的证明。”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滑过她的脸颊，她甚至可以尝到咸咸的味道。
“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是堂兄妹呢？如果我们真的是堂兄妹，你会怎么做？”伸手抹去绫子脸上的泪水，高野问。
“那我就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下地狱，然后期待来世我可以名正言顺的爱你。”
“幸好我们不是堂兄妹，不然我岂不是要去地狱找你？”笑着将绫子拥入怀里，高野在绫子耳边说。
“高野哥，你这是告诉我你爱我吗？”头枕在阔别已久的肩上，闻着自己熟悉的刮胡水的味道，绫子不确定的问。他从来就没有对她承诺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到底占据何种位置，她以为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她在他心里不过是又一个不需要被提及的女人而已。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为你一再打乱自己的计划？”放开拥住她的手，坐到她的身后，将她圈入怀中，高野小心的呵护着这个自己差点失去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计划？什么计划？”绫子不明所以的问。
“复仇的计划。你以为我是怎么会将当年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一切都得感谢我那个从未蒙面的祖母阿熏。在她死之前，她把所有这一切都写在了一本书里，然后把这本书放在了我父亲的书房里，她希望他能够看到它，明白自己的身世。只可惜，父亲还没来得及看到这本书就死了，之后那本书也就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翻动。在我十岁那年，就在我撞见母亲和叔叔的私情后不久，那本书居然被我翻到，于是所有尘封的秘密都被揭开。我不是高野博宇的孙子，他是杀害我祖父的凶手，而他的儿子又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之一，于是我决定要复仇，拿回我应该得到的一切，并且让他们父子二人痛苦。我精心盘算着，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掩藏得天衣无缝。一切都理所当然，我是他的唯一的‘孙子’，那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在他看来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所有的一切迟早回到我手里。可是某一天，这只老狐狸似乎良心发现想要寻找他失落在外不闻不问的骨肉，而母亲和诚叔叔又得知这个消息，先下手为强领养了你。母亲和诚叔叔的算盘我当然清楚，他们是希望透过你得到高野家的遗产，而老头子当然也希望能够将高野家的财产分给你。而我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将你这只无知的羔羊弄到手，一方面可以打击高野博宇，另一方面也会让母亲和诚叔叔的如意算盘落空。”
“所以，你才会对我好的，是吗？“她知道他是一个在温和无害的外表下心思复杂的人，掠夺是他一向的做法，他心中迂回曲折的想法是她无法想象的，可是当她原原本本、彻彻底底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还是战栗了。她是他手中的一步棋，用来打击对手、摧毁对手，从已开始他对她的好就有着明确的目的。
“没错。和我想的一样，你很单纯，很好骗，在这个冷漠的家里，我只用对你好一点就可以了。看你像一只无知的羔羊一般走进我布下的陷阱，我很开心、得意，可是却又沉溺在你的无知和单纯中。察“觉到绫子不安，高野收紧了放在绫子腰际的手。
“本来，我是打算和你结婚的，让母亲和诚叔叔长久以来的美梦落空。然后，等到某天高野博宇病入膏肓再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送他更快的与上帝会合——你或许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太刺激的事对他而言是场灾难。等他一死我就同你离婚，并且再把真相告诉你，天真入如你，一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你却娶了相川学姐。绫子提出自己的疑惑。”
“因为我改变了计划，绫子你太单纯，让你做无辜的祭品，我下不了决心。于是，我对自己说玩弄你的爱情和肉体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方式呢，我不会娶你，当然也不会承认与你的关系，就让你在痛苦中煎熬好了。后来我挑中了相川静，我看中的是她身后的利益与金钱。如果不是你的失踪，我想我真的会和她过一辈子，毕竟有这样一个老婆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你忽然离开了，我当然知道你离开的原因，要找你回来其实也很容易。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并不在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在乎吗？”屏住呼吸，绫子认真的问。
“在乎得超过自己的想象，在乎得挣扎了好久还是决定和相川静离婚，在乎得打探你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母亲和诚叔叔居然比我快了一步。”他不敢想象如果警察迟来一步她会怎样，他不敢想象完全失去她的自己会怎样。高野将生，事实证明你也不过是一个平日里虚张声势的胆小鬼，面对这样的情况，你也只是个软弱的凡夫俗子。
“你跟相川学姐离婚的时候已经决定来找我了，是不是？”掬着泪，绫子问道。她知道拿定这样的主意有多么不容易，那些恨意、那些复仇的意念都在阻止他这样做。几代人的恩怨要他就这样抛开不去想，是多么的难。为了她，他可以结束他用处良多的婚姻，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绫子，你应该很明白我的个性，每走一步棋我都会想要下一步该走哪一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不是喜欢喜欢把自己的心思都赤裸裸的剖开的人，今天说出这么多心中的想法已是极致。
“我想有些事可能真的是注定的，注定这一辈子我们都要纠缠在一起。”怀里的这个女人，最初对他来说不过是报复的工具，可是不知不觉中，当他设下陷阱捕捉她时却把自己的感情搭了进去，到最后，也就无所谓猎人和猎物了，他和她的命运已经交缠在一起。
“可是祖父呢？”你那么恨他的。
“对于当年的事我想我不会就这样释怀，不过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已经够大的了。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而他唯一的儿子也将面临牢狱之灾，我想我没必要再做什么了，该做的事命运做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对吗？”抛开最后一丝疑虑，绫子满怀希翼的看着高野。他是爱她的，也许不如她爱他那么深，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只要知道他是爱她的就足够了。今后的日子里，他会陪着她，还有他们的孩子，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曾经是个奢望，可是现在却触手可及，她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
高野哥，我真的好幸福。背靠着高野的肩，绫子低语。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要的幸福不过如此而已。
结束
亲爱的久美：
你好！
很久不见，你在美国还好吗？还有福山学长，代我向他问好。
算一算你去美国已经三个月了，不长不短的三个月，小南又长高了几厘米。前两天，抱着她在公园里散步，她突然叫我妈妈，让我欣喜若狂。现在，我正在教她说“爸爸”这个词，她总是发不准这个音。
看到你在美国那篇关于总统性丑闻的报导了，实在很精彩，网络上也有不少人为你的报导叫好呢。你一直都是这样，那么出色，那么有进取心，相信得普利策奖是迟早的事了。你上次写信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我想应该还不错。小南很乖，很可爱，看到她我就像看到希望。高野哥这一阵有些忙，不过他说忙完这一阵就有时间陪我和小南去北海道。不要笑我土，我唯一想去旅行的地方就是北海道，因为我对那里真的是有很特别的感情。上周我带着小南回去看祖父了，看到小南他很开心。虽然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他过去犯下的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看他拿玩具逗小南玩，又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所以，如果有时间，我想多一点去看看他，虽然高野哥每次听说我要去看他都皱着眉头，可是也没有阻止我，我知道他还是心软的。
好了，说了那么多琐碎的事，你一定都听累了，小南睡醒了，看不到我正在叫妈妈，有时间下次再聊吧。
祝一切都好
绫子上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