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问道:“还有谁在吗?我认识的……”
“有。”
“谁?”
“现在不用打听,到前边你自会知道。把你的照片给我一张。”
尚志英说:“好,把我全家的都给你。”他掏出小本子。
尹大琪说:“交换一张。”他们交换照片。
尚志英说:“把我的政治委员介绍给你,这是个非常好的同志。”
尹大琪握着翟子毅的手:“不说客气话,我今天真高兴。”
会议上决定十月十日接防。志愿军在正式接防前三天进入阵地,构筑工事。
从会议室出来,包括各兵种的指挥员所组成的一队人,要到前沿看地形。即刻出发了。尚志英要亲自去文登谷。他看到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心里完全安定了。就是他们在这里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业,现在轮到他尚志英了。
两道剑似的白光,把夜幕划破,射着智慧山峰顶,照得山峰好像落了一场雪。军团长说:“敌人用这两只眼每夜照着我们。”刚说完,敌人远射炮弹在空中呼啸起来,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爆炸声。不久又听到清晰的重机关枪响,这是敌机在扫射我方卡车。一会儿又有地方升起火箭。
军团长和军团政治委员送客人出来,和人们一一握手,向人们说:“祝你们胜利,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副师长王坚要到鱼隐山去,在临别时他拉住尚志英的手,嘱咐着:“每一个地方都要亲自看一遍,用不着多说,你们学习过了,到兄弟部队参观过,现在要自己来掌握、运用。凡事都是这样的,希望着最好的,但要准备着最坏的,准备着敌人突破你们的防线。手头底下要掌握着足够的兵力,和机动火器,你的阵地是师的左翼,在敌人说来,那是他们主要打击方向,这一点你要有足够的认识。如果真的被敌人突破,各营、各连、排、班,要在失掉指挥的情况下继续战斗,坚守阵地,然后我们从各方面来努力,扭转局势。要是惊慌失措,放弃阵地退下来,我这里可没有给你们准备下多余的地方住。”
副师长说到这里,作为临别赠言。这就是说:要尚志英注意,在这里的一天,一时一刻,所发生的变化,都是难以预料的。
尚志英了解副师长的意思,这已经是把话说到尽头了。但他从副师长的话里,感到亲切和对他的信托,在这种时候,这比空洞的鼓励更感到需要。他和政治委员翟子毅握手:“你招呼着队伍吧!政委,叫队伍好好的休息。”
参加看地形的人们爬上了卡车,开出了军团部所在的山谷,翻过一条高山,进入另一道大沟。显然这是一条新修成的公路,颠簸不平,车子又不能开灯,开灯会招来敌人炮火。在这条路上走了约莫一小时,才进入旧路上,顺着路悄然无声地前进,真的看到那种战争的气氛了,倒不仅是时常听到炮声,而是在这种情形下所产生的紧张动作。卡车一辆辆地开到这里,就停在旷野,一群人围着卸东西,上面站着的人用压低了的声音命令着,下面的人有的排成一列,一箱箱的传递;有的从车上搬下扛到肩上就跑。人们来来去去,谁也不作声,不停地工作着。马车跟前也围着一伙人,有人用力抓住马缰,防备它突然地叫啸。很快地卸完一车,撇开公路,拐进一个山谷里去。师团长尹大琪带着这一行人,杂在徒手搬动弹药的士兵的行列里。峡谷很窄,好像山裂开了一个缝子,两壁是悬垂的大石,上面是参天的密林,遮住了天空,把山谷弄得异常黑暗。炮弹带着风声掠空而过。尚志英向四外看了一眼,简直是走人绝地,但他保持着沉默,相信师团长绝不会带错了路,不一会儿他们爬上山,山间根本没有路,上面满是橡树、落叶松、黄杨、青桐树,树林一直铺展到山顶。尚志英不住地羡慕这地方:这样密的树林;甚至在夜里都望得见大朵的白花,散放着迷人的香味。“太好了,这地方太好了!”他记得抗日战争时夜里奔袭敌人,就走的是这样的路,一队人在黄昏时隐进树林里,整整走了一夜,路是潮湿的,脚下不断的发出枯枝折断的响声。任何人都没有发觉,他们就出现在敌人面前。现在想起来是多有意思呀!他简直走惯了这些森林里、青纱帐里的羊肠小路。十几年的战争,他差不多就走了十几年的路啊!当经过一段和平生活之后,再走这样的森林小路,别是一番滋味。他想和师团长尹大琪谈谈这些往事,以便宽慰一下人们的心情。过去他们是那么彼此不分啊!
“师团长同志,我们离开后,你又到了哪儿?”
尹大琪说:“进关、南下,到了雷州半岛。”
尚志英感到非常遗憾,他连黄河都没有过过:“我一生都想着到南方去……”
尹大琪说:“这里并不亚于中国的南方,比中国的南方更多一样,大雪。就是缺少那些亚热带的水果——荔枝、菠萝、香蕉、椰子……”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下了一个沟,又开始往对面山上爬。师团长想回身和尚志英说什么,他只看了看,没有说,又往前走。一直上到山顶,在密林里忽然露出一线光,他们顺着去找,找见一个洞口,里面有人在说笑,声音好像从地心里发出来的,原来这是个隐蔽部。从门缝里看见团长崔相俭上身赤裸着,正洗冷水浴。师团长和一堆陌生人到这里,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弄得他不知所措,身上的水都没有擦就去抓衣服。
师团长说:“不要慌,擦干了再穿。”他的话是告诉崔相俭此时可以不按上下级关系,随便一些。
崔相俭一转身看出来了,尚志英也认出来了。不怨师团长尹大琪事先不告诉他们,而特为把他们引到这里,叫他们忽然相遇。他们俩谁也没想到。师团长为了给自己下级一些方便,他悄然地走到门口,把后面的人挡住,带他们到外面看阵地去了。如果他在场,会破坏了这次的会见。他们两个人,半天说不出什么,也没有什么话能表达他们的意思,只是握着手不放。好久崔相俭想起来,他还没有给客人弄水喝。叫人弄来新鲜的凉水,阵地上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呢?在他们的习惯上说来,从不忌讳喝凉水的,和中国军队的习惯不一样。一面说:“命运、命运,这完全是命运,过去咱们俩在一起坚守过一个阵地。今天,又是!……太好了,命运叫我们又到一起了!尚志英,那是打日本,这回是打美国人。”
师团长笑着进来:“见面了吧,双方谁也没有准备,这才好呢!”他不顾以一个上级的身份来谈话,而是朋友,是多年的旧友,又在战场上相见了。他看到凉水,笑了:“喝吧!用朝鲜的凉水款待客人,喝口水,希望你喜欢我们这地方。矿泉水,甜的,喝了不会肚子痛。”他带着无限感慨地说:“这水使我们朝鲜的山更加秀丽,使空气里没有灰尘,稻米是香的,花多,水果多。”
尚志英说:“我都感觉到了,我会喜欢这里的,而且也喝了一路的冷水。”
崔相俭给客人们散烟卷。
师团长望着崔相俭的脸:“你为什么出那么多的汗呢?”
崔相俭笑了笑,但没法说出原因。他到兵站上走了一趟,和战士们一样地扛回了两箱弹药。有什么办法呢?营长们、连长们,都是白天作战,夜里和战士们一起扛弹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崔相俭心里总是沉重的。他不愿意叫别人看到他这捉襟见肘的局势。他扛两箱,会鼓励战士们扛三箱,就可以坚持战斗,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师团长明白了,不再追问了。但他有多少痛苦的体会,多少话要在这时谈,也非谈不可。在人们往前沿观察的路上,师团长和尚志英并排走着,低声说:“困难,相当的困难。什么是生活呢?当然生活这两个字的意义太广泛了。那就是我们的接触的事物,包括我们战士们的思想、活动,他们的灵魂。今天我们谈的生活,只是在某一点上的吃、喝、住、活动,整天在炮火底下,头上是炮火,眼前是被摧毁的森林和阵地,爬近跟前来的是敌人。”师团长加重了语气说:“要构筑工事,这‘工事’不是在一般的意义上讲的,在这时是特别的重要。有了工事,人就能在炮火下生存,这样我们就能阻住敌人。‘构筑T事’从来是作为一条经验的,这个经验在这里用起来,你会感到这问题的重要性。我们是无能为力了,整个夏季都在作战,有做_J二事的时间和人力,不如多运些弹药。这就是我们的情况,我对别人并没有说过这些话,对你谈就是因为我们都了解,我相信你不会被这些困难压倒的,但是要认识它。”
最后师团长说:“路很难走,我要领你们到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