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返回掩蔽部要八七一高地的电话。
八五一高地失守,敌人又向八七一高地进攻。战斗混乱而激烈,分不出双方的枪声,这是令人焦心的。八七一高地已经处在危急中,战斗深入到尚志英阵地的左后方了。如果敌人攻占八七一高地,尚志英阵地就无法存在,敌人会从背后攻击他们。他的阵地是八七一主峰的支脉,他们处在低处,敌人比他所据守的阵地高二百多米。任何拖延和不负责任,都会造成不可饶恕的罪恶。要和八七一高地守军取得协商,协同动作,恢复先前的阵地。他一拿起耳机,电线断了。刘文敬急得直跺脚。他向刘文敬命令道:
“五分钟,把电线搞通。”他把耳机子一摔。谁知道这五分钟的时间,情况将是怎样的坏下去呢?
刘文敬已经在炮火里来回跑了几十次了,任何人都难以设想:这种炮火连天的情景,在这样庞大的山丛里,炮弹竟会把一根细细的电线找着,那是因为炮火太密了。他是在吼叫着的钢铁下面生活,在烟和火的大海中游泳啊!刘文敬在团长跟前立了有两秒钟的时间,听完团长给他的命令,毅然走出掩蔽部。展眼一看,前面是多么艰难哪!这样稠密的炮火哪里去找那一根电线呢?……他的工作就是守着这条细线。他也曾看不起他的工作,喜欢炮,可是他不愿意当炮兵,炮太重了,打起仗来好,就是行动着不方便,尤其是遇到雨天。喜欢坦克,但他不愿意坐到驾驶舱里,他愿意到处跑,爬山越岭,走悬崖绝壁,他喜欢当战斗兵,丢开现在的工作,到步兵连,领一支自动枪,把敌人杀个痛快。团长回答他:“你以为这个工作不重要,是不是?”
刘文敬还没有歇下这个念头,但是一看到团长急着下命令,传达作战计划,调动部队,拿起耳机一想说话,电线断了,从团长那难堪的脸色上知道他的工作是如何的重要了,现在一切重担都担在他身上。出了掩蔽部用手拉着电线向炮火里跑去。烟火立刻淹没了他。等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钻在一片岩石和乱树丛中了。他匍匐在荆棘丛中,俨然像一个野人模样。一面跳着岩石,一面拨着抽打到脸上的枝条,拼命往前跑。眼一直往前看着,好不致迷失方向。从这里到八七一人民军的指挥所,拉直线的话,至多有五百米,可是要下一座大山,通过一道深沟,再上对面的主峰。现在这两个坡和一道大沟都被敌人炮弹打着了火,看去简直无法通过。
岩石、荆棘,把刘文敬的手、脸、袖子和下身的衣服都撕破了。鞋子也坏了,脚趾磨出了血。他什么也不顾,只管拉着电线跑,一刻也不撒手,怕电线从手里跑掉。一排炮弹飞来,大火炽燃起来,有一颗炮弹落在他身边一丈远的地方,气浪把他打倒,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正走着走着,觉得什么东西推了他一下,撞在一个硬东西上,又被撞回来跌倒。起初他只机械地闭了一下眼,觉得麻木之中隐隐作痛,一睁开眼,还看得见周围的一切,眼睛并没有损害,只是脸上和头上痛,有东西流下来,一摸是血,身上也中了伤,刘文敬害怕起来:“这样的地方真是鬼都走不到的,死在这儿,要不就挂了彩爬不起来了,那谁接过我手里的线去找那一头呢?”他糊里糊涂地觉得什么也来不及了,已经过了有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至少有一个钟头了。
炮弹爆炸,弹片带着哭叫的声音,山谷起着雷鸣般的轰动。两分钟就来一排炮弹。
“难道会软弱了吗?”刘文敬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血还在流着,他越走得快血越流得快,流到脚后跟上,所以走一步一个血印。他想,自己负的什么责任哪!蓦地觉得自己不会死,也不会就这样倒下爬不起来了,他不相信自己会死,人是很结实的,尤其是有骨性的人。刘文敬胆子壮起来了,他相信可以走完这一段路,完成交给他的任务。在临出来时妈妈告诉他:“多杀几个美国鬼子。”他是出来杀美国鬼子的,美国鬼子绝不能把他打倒,就为这个简单的理由,他不会倒在这里爬不起来了。用手把流到眉毛上边的血抹去,继续大步地走着。团长在等他,想着他,一定是一会儿摇摇铃,在着急,忽然一下子叫通了……刘文敬好像看见团长高兴的样子,他自己也兴奋起来,加快了速度,大步地跑。忽然脚下一软,他全身向前倾去,于是天旋地转,好像和这个大地脱离了。他跑得急了,竞没有注意前面是个悬崖。在空中打了两转,他紧紧地抓住电线不放。尔后的一刹那,重重地摔下来,电线把手割了一寸长的口子,割进肉里去。这一摔很重,当时不能动了,他心里一急,挣扎着起来,不行,他只有爬才能移动这沉重的身子。悬崖有两丈高,下面是乱石、杂草、小树,他开始在乱石上往前爬,也弄不清自己是走在什么地方?电线在这一段路上始终是完整的,到底在哪里断的呢?
前面躺着一个人,当他发现那人的腿的时候,几乎触着他的脸,刘文敬颤抖了一下,但他克制了心里的跳动,爬近前去一看,是和他一班的陈虎,手里也拉着电线,他负责这一段线路,被打死了,人已经冷了,刘文敬接过他背的一盘线,心里默默地祷告着:“不要紧,有我们呢!只要线一接上,就到了要敌人命的时候了,叫他们死一千个,一万个……”他真想陪着他坐在那里,生前他们每天都开玩笑的,现在他死了,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最后刘文敬决然地离开了他向前爬去。血流了满脸,手指也磨破了,全身几十斤的重量,全仗着这两只细小的胳膊支持着往前移动。此时唯一的希望,不是他活着和死的问题,所以挣扎和忍耐,全部的希望是找到那一个断线头,把它接上,完成他的任务。他拼命又爬了一百多米,这里弹坑更多,土和弹片烧得手不敢挨。刘文敬一个弹坑一个弹坑地爬着,正找不着那断线头,忽然看见对面伸出一只手来,手指依然在抽动,像是向人要什么的样子。刘文敬一下子惊得躲在一边,抓住自己的手榴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个蓝灰色的战时肩章,认出是人民军战士。脸上满是灰土,伤得很重。
刘文敬鼓足了力量,爬近他。那战士起初惊愕,后来放心地笑了一下,软软地倒下了。刘文敬刚抓住那一个断线头,一阵炮弹袭来,把刘文敬掀翻了,但他紧紧地抓住这两个断头不放,把电线对在一起,没有来得及扭紧,他昏过去了。
尚志英一摇铃,电线通了,他振奋起来,叫道:“八七一,八七一,”把反击计划摆在面前,向另一个手里握耳机的电话员命令道:“要兵站,叫军务股长,叫他立即送五千颗手榴弹到六三五·八高地上。”
兵站周围着起大火,黄烟滚滚,敌机在上空盘旋,数不清的炸弹、燃烧弹和汽油弹扔下来,敌机俯冲扫射。
兵站就在团部后面的大山里,傍着公路,粮食和弹药都疏散隐藏在两侧山谷中的密林里。开始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往林丛里,这里要堆几千吨的粮食和弹药,一切需要的器材,几百人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是不能适应这要求的。齐俊才计划了一条傍着森林,山根的道路,这条隐蔽的道路可以在白天通行,不然运输线就会被切断,只有夜里才能通行,而战斗主要是在白天进行,一小时就需要几千发炮弹,几十万发子弹。
齐俊才从和团长分手之后,仔细地考虑了一遍就到兵站上来了。这里包括几座大山和山谷,他感到这工作的艰巨,更难的是如何组织好这一工作,以适应战争的需要,首先是组织人力,他感到这是难办的,有一个手推车连,但这个连不适合到前方去,而别的人都分散在各单位里,甚至是工作岗位上。可是人们支持了他,没有讨价还价,留下了必要的人员,其他都上了名单交给他。当他分配给各单位任务时,人们也没有推脱。
齐俊才在一座岩石下面支了一个帐篷,山岩就像一个壁龛,脚下是一条小溪,他这里很静,是个机动的地方,放着四部电话机子,前方营、团指挥所、后勤,都可以直接通话。接到团长的指示,那还是在敌人开始攻击的前一天夜里,他感到问题严重:保证战斗供应,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问题。所以他这几天都没有合眼,打电话叫人,看管领发,督促人们行动,没有一刻休息下来,安心地躺一会儿。他要利用一切空闲的时间和各队的负责人来谈话,指挥这又忙又乱的庞杂的工作。他的眼睛都成了红的了,要害眼的样子,到最困的时候就是吸烟,后来吸烟也支持不住了,因为这一夜他就没有住口,结果吸得头痛,他走到小溪里用冷水浸一浸头,喝上一口凉水,一边喝着一边嚼着压榨的干粮,又开始了工作。
有一队人从前面回来,队伍拖拉了很长的距离,人们的步子很迟缓,没有精神,一看就知道是情绪不高,疲乏已极了,他奔上去,找到带队的人。指导员是个高个子,又细又瘦,和善的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政治工作者,像一个妈妈一样,有着随时准备照顾孩子们的那种表情。齐俊才老实不客气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向大家发脾气了吗?”用严厉的眼盯住对方。
指导员向队伍看了一眼说:“没有啊!”
“那是为什么呢?”
指导员垂下他那疲乏的眼皮说:“太累了!”连他自己也是在挣扎着呀!现在看来人们真是疲惫不堪了。
齐俊才思索了一会儿,叫大家休息一天,或者是减轻任务?他已经看出来,人们不是情绪不高,真正是累得很了。这能行吗?他拖住指导员坐在石头上,长出了一口气,同情地说:“困难哪!同志。我们是党员,要了解这一情况,掌握部队……”说了一半,他向人们看了一眼,人们已经接近弹药的堆栈了。他握着指导员的手,一下把他拉起来说:“走,我去。”
齐俊才心里想着:“这才是开始啊!支持不下来了能行吗?”他和指导员一齐挤进人群里,负责从堆栈上搬弹药箱往人们肩上放的人搬着一箱子在叫:“谁来?”
底下的人都在整理自己的东西,整背包带,结鞋带子,把衣服脱下来不慌不忙地折起来往肩膀上垫,有的坐在一边观看,好像他没有听见,故意地谈些别的东西,有人直截了当地说:“快,谁积极,先动手。”有人转过身来看齐俊才和指导员,估计他们一定要讲话。齐俊才挤到跟前,挽起袖子招呼那搬箱子的人说:“来,同志。”他背过身去说:“来,放两箱子弹。”
搬弹药的人犹疑了一下说:“你不能去,股长,这里那么多事情……”
齐俊才叫着:“放吧!是你听我的指挥呢?还是我听你指挥?”
那人只放了一箱,齐俊才再叫他放一箱,那战士说:“不行,股长。”
“行。”扛上两箱子弹之后他找见指导员说:“走吧!我跟你们跑一趟,我走前边。同志,如果我被打倒了,你们不要管我,两箱弹药不要丢了,扛到前边。”
指导员拖住他:“齐股长,你不能去……”他转身向战士们说:“都扛好了吗?”战士们都在动手扛了。他依然拉住齐俊才不放,有一个战士上来,把齐俊才的两箱弹药抢走,扛到自己肩上,又跑去叫道:“再加一箱。”这一队人马上就出动了。
齐俊才被拦回来,跟着队伍走了一段路,他闪过一边看战士们跑过,感激地说:“同志们,咬一咬牙,把弹药送到前方,就会惩罚这些兔崽子,我们多流些汗,叫美国鬼子多流些血。”他又叫着:“拉开距离,走隐蔽地带。”
前方时刻地都在催弹药,战斗打得激烈。齐俊才往回走时,有一个人正找他,慌慌张张地喊道:“股长,出事了。”回到他的住地,那里已经挤满了一群人,人们给他闪开一个空子。他的通讯员金柱被人打死了,剥去了棉军衣和帽子。他扑上去查看伤痕,摸他的身子,这一些机械的动作完了之后抱住金柱的肩膀摇了几下,真如一瓢冷水从头上泼下来。人们向他叙述着在哪里发现他的尸体,怎么发现的,估计各种情况。他呆着,似乎在听,可又都没有听,反正是一样,人是死了,他的最能干得力的人……
齐俊才从团部出来之后就带了金柱,准备着送信,召集会议和一些跑路的事情都交给他做。一天之内,他发现金柱不单是通讯员,而成了他得力的干部了,简直成了他的“副总指挥。”齐俊才这工作真像政治委员说的:“忙得翻不过身来。”每天有多少部卡车满装着货物到这里,每天又要往前发出多少万发炮弹、子弹和粮食,忙得齐俊才不可开交。金柱带着水、饭,进到小帐篷里来:“股长,吃一些吧!你在这里吃,我去看一看。”他走出来,帮助搞领发登记,虽然请了各单位的文书来帮忙,这里依然是忙不过来。
从卡车往下卸东西,要几十个人经常地工作着,卡车一到,人们就得赶着把卡车上的东西抢卸完,立刻疏散隐蔽到森林里去。要指定堆放的地点,下面用木材垫起来,防止水冲和地上的潮气。上面要盖着防雨布,防备下雨和露水。又不能堆集得太多,每一堆要隔开几十米,防止敌人的炮击、轰炸和着火,招致大量的损失,上面又要伪装,金柱负了主要的责任。他办完了这一切就往山上走,想从高处看一看,是否暴露目标,看看堆栈的伪装工作,以及卡车和几百人来来往往的印迹和道路被践踏的情形。从这个山头走到那个山头,把几个山都走遍了。正准备往回走,突然一个人从林丛里跳卅来,一棒把他打昏过去了。那人上去就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急速地消失在大山的背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