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明带着一个战士到山背后去砍木料,林子里一点路都没有,到处都是深草,长年不见太阳而发霉味的腐烂的树枝和一尺多厚的落叶。另外是一人高的小枝条。抽打着人的脸。马德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绊倒,看着是平平的,实际上是一个腐烂的树洞,被叶子遮盖着。
年轻的时候马德明指望着砍柴、卖柴生活,每天在深山和老林里。他的心情总是寂寞的,孤独得很,一个人沉默着。除去听到特特的伐木声,和飞溅的木片落地声外,就是单调的风声,老是像波涛一样地响着,既不昂扬也不休止。有时听到一声声地叫着:“哎哟!哎哟!”他顺着声音去找,听得清清的是老人的喊声,或者有人病倒在那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找不见,这声音在树梢上响着,是一种鸟儿的叫声,听了真叫人恐怖,除去在老深山里别处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
马德明听着心里难过得很,如果他死在这森林里,……人们会永远不知道他,他对别人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伤心地躺在草地上,看着那高高的展开在树梢上面的青天,那偶尔飞来的白云,听那隐隐约约地从森林里发出的呼啸。他已经把一生最好的时光过去了,后来母亲死了,只有他一个人,那种无依无靠的生活,那种孤零的凄苦心情,加上风吹日晒,披霜宿露,使他早衰了,很早的就显得老了,一直到革命开始。现在他又想起了那一段生活。一步步地走下山去,小心着不使自己跌倒,一面笑着说:“一二十年没有进过林子了。”
过去的那种孤寂和忧伤消逝了,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使他高兴,又投入了一个新的家庭里来。当然他个子大,最适合砍木料扛木料了,但他总觉得是这些“孩子”在照顾他,不叫他打石头,木头比石头要软得多。
森林里飘来的雪更怕人,整个林子里都弥漫着冰粉。不久,每一根树干都成了白的了。他们的周身也成了白色的,浑身冷透了,寒战,他们不敢停下,一停下来就会冻僵了的。
马德明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吸一口烟,驱一驱寒气,可是他要吸还得回掩蔽部里去,他不能为这跑一趟,把工作丢在这里。他们已经砍了几十根木料了,都散乱地丢着,雪一下大了会把全部木料盖住,或者是冻住。他和那一个伙伴在树林里来回跑着,把木料集中起来,真的要不是凭着砍断的树干和丢下的树枝判断,就找不到哪里丢的有木料。因为都已经给雪盖住了。
风吹得很紧,雪花飞扬着,他的眼睛被雪打的流泪,手被斧子震得裂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流着血,痛得很,每次砍木头他都痛得冒冷汗。
一到晚间回来,马德明总是到那坑道口,看看打得怎么样了。他低声地问姜万杰:“怎么样?”看人们的样子真可怕,石屑子打得人们眼睛都肿了,脸就像石头的颜色灰青灰青的。
姜万杰给马德明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烟交给他:“老马,吸吧!”
马德明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太多了!”
姜万杰说:“没关系,你一天才吸一次啊!”
马德明吸起来,眯缝着眼睛,感到一阵温暖。姜万杰坐在他对面,从他身上往下撕冰块。马德明的鬓角、脖子,凡是呼气的周围都冻成霜了。好像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发现了,人哪怕在最苦的时候也会找寻乐趣,只要和周围的人亲近起来,工作就会是愉快的,你爱别人,别人也爱你,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这一天马德明准备运木料了。
山坡滑得很,空人走都是很难的,雪没进帆布靴子里,一会儿两脚就失去了知觉,像踩着两块木头一样。手也冻木了,用手抓树枝,都觉不出那是树枝,不觉得刺手。他一步步地爬着。真像一个大蚂蚁,拖着比自己大好多倍的东西,累得筋疲力尽了也不肯歇手。
姜万杰走到掩蔽部,掀开防雨布帘子,钻进去,掩蔽部里一点暖气都没有,里面也蒙了一层薄雪。所好的是那根火绳没有灭,这火绳是他们用破布条、衣服上掉下来的棉花絮捻成的,这绳子经常有人往上续,所以它总是越烧越长,时刻地燃着,发着布臭气,这是他们作为吸烟用的。姜万杰带上一点烟叶,弄了一截布绳燃着。他决定去树林里去看看马德明,给他送些烟去,回来再到挖交通沟的那一组去。他走出掩蔽部一滑一溜地顺着马德明他们踩开的山路往下跑去。
树林里好像迷宫,枝权纵横,像交织起来似的,再往深处去,树干成了白的,空气成了灰色的影子,足印已经不见了。姜万杰站住,听树林里有什么声音,连空气都冻住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一会儿看见一个影子在动,先看到一根横木在雪上移动,慢慢升起来,再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人扛着它上来了。马德明浑身上下都是白的,一步步往上走。一会停下来,用另一只脚找寻站的地方,尔后再把后面一条腿提上来,再想法迈第二步。忽然滑了一下,马德明晃了几晃又站住了,姜万杰捏了一把汗,他想起小时候,他们村子里有一个人扛着木头过冰,一下子滑倒,木料把他的头砸碎,死在那里。他真替马德明担心,他刚要喊,叫马德明停一下,他下去拉他。马德明身子一闪,连人带木料都滑下去了。木料发着咯咯的磕碰声,碰到一块石头上,一下子跳起一丈多高,然后又滚了下去,疯狂地往沟底下滚。马德明不见了,他滑下去之后扬起一股雪的旋风。
姜万杰“呀”地喊了一声,一失足被一团雪裹住从山上滚下去。也不晓得身边经过了些什么,有的东西碰他,有的东西打他,有的东西拉他,雪迷了他的眼睛,什么也不顾得,也不敢睁眼睛。紧抱住头,好像从万丈悬崖上落下来一般。忽然他被一个东西挡住,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一睁眼,看见马德明一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