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惊悚、诧异、不敢置信、议论纷纷，阿玉成为众矢之的对象。
“为什么两个孩子同去河边，阿强死了，阿玉却活了下来——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少——阿强却连身体都找不到了？”
阿强自小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带大。
痛失爱子的宋翎哭得死去活来，冷静下来后提出这样的质疑。“如果遇到坏人，为什么阿玉一根头发都没少，独独死了阿强？如果遇到鬼，为什么鬼不吃阿玉？”
但任谁也不信，刚刚九岁的阿玉能把比她高一个头，体重几乎是她两倍的阿强杀死。但，会是谁，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对一个稚龄童子下此毒手。
阿玉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我在前面，阿强在后面追我，后来我听到他尖叫，回过头就看到他在半空中，身体被撕开了，头滚下来，身体不见了。”
官差，围观群众，阿强的母亲和那些好事的亲友邻居们走马灯似的跑到阿玉家去打听，探问。
“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不是掉进了河水里？”
“杀了阿强的人，长的什么样子？你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阿玉显得越来越慌乱。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到最后，阿玉只会重复这句话了。
这句话显然无法满足大家的疑问，人们开始加上自己的猜测与推断。阿玉终于明白，永远不要说别人不会相信的话，哪怕是实话。
“阿强昨天还说，阿玉会妖术，能看到鬼呢。”阿强的同学们窃窃私语。
孩子们的议论传到大人耳中，掀起又一波猜疑。
“小孩子眼睛净，或许真能看到鬼。”一位老婆婆说。
“阿玉能看到鬼。”有人敢于猜测。
“阿玉能驱使鬼。”便有人敢于创新。
“阿玉派鬼杀了阿强……”于是三人成虎。
世间事常常如此。有人敢说，便有人敢添油加醋，更有人愿意相信。
阿强入殡的那天，他的母亲带人闹上门来。
宋翎逼迫阿玉的母亲韩玫交出阿玉，阿玉的母亲韩玫则死死地护在阿玉前面。两个昔日情同姐妹的好友为了各自的孩子撕破了脸。
眼见宋翎人多势众，韩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翎，念在我们姐妹一场，求你高抬贵手。”韩玫声泪俱下。“可怜我们都是寡妇，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呀。”
“你只有这一个孩子，难道我有两个阿强？”宋翎也痛哭失声。
阿玉站在妈妈身后，看着跪在地上哀求的母亲，羞愤交加，小脸涨得通红。
“娘，你起来，不要求他们！”她大声说，拉着母亲的胳膊想把她架起来。
韩玫却拉着她，要她跪下求饶。
“我不！阿强又不是我杀死的，我凭什么要下跪！”阿玉倔强地昂着头。
宋翎大怒，手臂一挥：“砸！”
几个青壮汉子闻声而动，手挥大棒一通猛砸，阿玉家登时一片狼藉。
阿玉被母亲抱在怀里，从母亲瑟瑟发抖的臂膀中，她感受母亲的恐惧。看着从前亲切慈爱的长辈们咬牙切齿近乎疯狂的表情，阿玉的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没有人过来拉架。他们好奇而狂热的眼睛象探照灯一样在阿玉身上扫来扫去。各种各样的猜测伴着阿玉的哭声和打砸的声音，在室内轰鸣。
阿玉由最初的惊惧渐渐转为忿怒。
“你们欺侮我娘，你们不是好人！我要你们全部都去死！”
她瞪着双眼一个个看过去，充满恨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把他们的脸印在脑海里。那些被她瞪视的人陡然感到一阵寒意由心底升起。
而在另一个黑暗的地方，穿着黑衣斗篷的巫师口中急速念动咒语。
阿玉切齿的诅咒只有韩玫听到了。她看了一眼阿玉，被她脸上深深的怨毒之气惊呆了。
第二天，参与打砸的人们都一病不起。他们的症状相似：高烧，谵语，身上全是紫红的斑点。独有阿强的母亲没有病。
她挨家挨户去慰问，得到的答复惊人的统一：“由阿玉家回来后，便开始昏睡。半夜的时候起烧，用尽各种办法依然无法退烧。”
阿玉！
阿强的母亲打了个寒颤。
她记起躲在角落里阿玉的表情，那双原本灵秀的眼睛象着了火般，燃着邪恶和仇恨。
三天了，高烧的人依然昏迷，古镇的医馆找不到病因。病人家属想尽了办法，驱邪、烧香、叫魂、用冰块敷身体，仍然阻止不了高烧。
阿强的舅妈悄悄来到阿玉家，跪在阿玉母亲的面前乞求原谅：“让阿玉饶了我老公吧，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怎么罚我都可以。”
韩玫错愕不已，一再解释：“这不关阿玉的事，真的不关阿玉的事。”
可是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阿玉当日怨毒的表情，耳畔回响着阿玉的诅咒：“我要你们全部都去死！”
真的是阿玉做怪吗？
晚上，看着俯案写字的阿玉，这样灵秀美好的孩童，会是妖魔吗？
母亲的心，沉沉下坠。
“阿玉，你可听说，那天来咱家的人全病了。”韩玫装作随意的样子。
“唔，听说了。”阿玉没有抬头，依然一笔一划地写作业。
看不清阿玉的表情，韩玫竟然有些心怯。
“阿强死了，他家人心里难过，做错了事也应该被原谅，你说是吧？”母亲试探着。
“唔，是的。”阿玉应着，手中的毛笔不知怎么的开始发滑，怎么捏也捏不牢。
“你肯原谅他们？”
“唔……”阿玉脑海里闪过那天的情景，那些人狰狞的表情。
“阿玉，娘知道阿玉是个善良大度的好孩子。”韩玫的手轻轻抚在她的长发上，温婉的声音悦耳动听。
阿玉的心里却一阵烦躁。
她耐着性子写下最后一个字，却听“啪……”的一声，手中的毛笔掉落到地面上。
韩玫没有察觉到阿玉的情绪，自顾说起阿强的舅舅和舅娘：“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带你去喝喜酒，你还记得吧，那天下着雨，新娘子却叫阿晴。现在他们也快有孩子了，明年春天孩子就要出世了。”
阿玉慢慢削着铅笔，想着婴儿可爱的模样，她的脸上泛起微笑。这是阿强去世后，她第一次笑。
第二天，阿强的舅舅出院了。在阿晴的指引下，别的病人家属纷纷来到阿玉家。韩玫每送走一个客人，心思便沉重一分。她看着从前活泼可爱的阿玉变得苍白沉默。
她不愿意相信阿玉是妖魔，可是莫名病倒，又经由她劝说阿玉后，一个接一个好起来的病人偏偏证实了这个传言。
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黑暗之中，黑斗篷巫师的嘴角微微上扬。
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剧，人们走路时都刻意绕开阿玉家。她矛盾着，困惑着，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阿玉。
“阿玉，你对阿强说过你能看到鬼？”母亲装做无意似的问。
“唔……”阿玉抬起头直视着她：“我是开玩笑呢。”
但阿强的死，却不是玩笑。
没有小孩敢和阿玉一起玩耍，每次，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孩子们中间，只有阿玉独自背着书袋垂着头默默走着。
阿玉知道别人都怕她。从同学邻居路人窥伺她的目光中，她能察觉到他们的心思。别人怎么样对她，她根本不在乎。可是，从母亲对她的态度中，她感觉到，母亲也害怕她。
阿玉感到很孤独。
其实，她也害怕自己。自从阿强死后，她每夜都被恶梦惊醒。梦中，没有头的阿强站在河岸边上召唤她，请求她回去陪他玩。她想逃，身体却不由自主向阿强飘过去。
每次恶梦醒来，她的耳畔都会回响那句话：“你的身后现在就有一个恶鬼，他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和阿强最后的对话。她不敢想，阿强是不是真的被自己害死了。
为什么她说完那些话，阿强就死了呢？为什么她恨的那些人，全都病了呢？她真的是妖怪吗？
有很多次，她想和母亲说说心里话。
“娘。”她轻轻呼唤。
韩玫一惊，仿佛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
阿玉看着母亲慌乱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阿玉发现，母亲在一点一疏远她。母亲不再叫她的乳名，不再象从前一样喜欢抱着她，亲她的脸蛋儿，甚至有意识避免与她有肢体上的接触。
母亲，变了。
阿强去世半个月了。
阿玉又一次逃学来到镇外的河边，坐在阿强遇难的地方发呆。她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希望有一天梦会突然醒来，阿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笑。
她希望一切回归正轨，回到阿强生前。甚至希望，也能象阿强一样，被看不见的妖怪捉去。
——这样，就没有人怀疑她是杀害阿强的妖魔了。
“阿强，其实我看不到鬼，我只是想吓吓你。现在，我真希望能看到鬼啊，这样，就能看到你了吧？”如血残阳中，阿玉对着滔滔河水喃喃地说。
夜幕初垂，阿玉拖着脚步向镇子走去。她不想回家，却必须要回家。想到镇里人看她的眼神，尤其是母亲对她客套疏远的态度，她的脚步越发慢了。
“阿玉，等等我！”似乎是阿强的声音。
阿玉停下回望，暮色苍茫中，只有河水泛着粼粼波光。
继续前行，呼声又起：“阿玉，等等我呀！”
这一次，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阿玉迟疑地转过身去，渐浓的夜色中，向自己跑来的身影，可不正是胖嘟嘟的阿强？
“阿强，真的是你吗？”阿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死了吗？”
“阿玉，是我。真的是我！”阿强擦擦脸上的汗，对着阿玉憨憨地笑：“我没死啊，我活的好好的。”
“阿强……”无限委屈涌进心头，阿玉嚎啕大哭：“你没有死，阿强没有死。我要去告诉大家，阿强没有死。”阿玉泪眼迷蒙过去拉阿强的手，却握了一个空。
她怔怔地看着阿强，确信自己真的看到鬼了。但她并不害怕，就算阿强变成了鬼，也比镇里那些活生生的人可爱得多。
她问阿强：“那天究竟是什么捉住了你？”
阿强憨憨地笑着：“那天是……”
话音未落，阿强忽然腾空而起。阿玉还未反应过来，阿强已经消失在茫茫苍穹。
“阿玉，救我啊！”阿强撕心裂肺的叫声在丛林中震荡。
阿玉又踏着夜色回到家里。刚到家门口，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扑出来抱住她。
“你放过我的阿秀，你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
阿玉错愕地看着这个女人，认出来是她同学阿秀的母亲。阿秀生病了，发高烧，谵语，症状和阿强的舅舅一样。阿秀的母亲想当然的认为是阿秀得罪了阿玉，直接将阿秀抬到了阿玉家。
阿玉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
最后，阿玉只好说：“我原谅她。她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阿秀真的好起来了。阿玉是妖女，会巫术的传言，得到明确的证实。
黑暗之中，黑斗篷巫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阿玉，吃饭了！”
这是韩玫第六次叫她了。这几天，阿玉每天回来的都很晚，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出来。有很多次韩玫想破门而入，看看阿玉究竟在搞什么鬼。
可是她不敢。当她站在门口准备旋开门把时，脑海里总会浮现阿玉怨毒的表情。她的心便充满忧惧。
今天，书院的院长把她请去了学校。他给韩玫看阿玉的笔试单和课后功课，上面清一色的零。
最后，他出示了阿玉的考勤表，这孩子已经有两周没有上学了。院长委婉地表示，阿玉的状态不适宜上学。
“也许让董紫玉同学休学一年会好一些。”院长语重心长地说：“一年后，很多事都会被淡忘的。”
韩玫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阿玉背着书包向镇外走去。她悄悄地跟了上去。快到河边时，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背着手踱了过来，和她打招呼。
“阿玫，你要去哪里？”老人站在韩玫面前，恰恰好挡住了她的目光。
韩玫勉强笑笑，恭敬地叫了声：“德叔。”
来人正是镇上韩氏家族的族长，韩长德。
这次阿玉与阿强的事件，引发了古镇中韩、宋两大家族的整体对峙，德叔也曾从中斡旋，宋翎及宋氏族人未再去闹，一半是因为他们惧怕阿玉的“妖法……”，一半也是因为德叔出面调停的结果。
“阿玉她怎么样了？”德叔温和地问。
“她，还好……”韩玫垂下头。
“阿玉是个好孩子，好好待她，不要过分拘束了她。”德叔看看天，太阳正缓缓地向山后沉落。“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吧。”
德叔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通往镇外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了阿玉的影子。韩玫迟疑了片刻，目送德叔转过街角，才追到石桥上。此时，夕阳正投射在石桥上，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石桥，在石桥巨大的阴影下，石桥东侧一派阴森。
韩玫看到阿玉在河边边走边喊阿强的名字，一面还四处张望着。韩玫心底升出一阵寒意。
难道，这孩子真的疯了吗？
韩玫想和阿玉好好聊聊。可是她一看到阿玉那双澄澈透明、散发着冷静光芒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心便怯了。这对相依为命，曾亲密无间的母女，现在仿佛被一道鸿沟隔开了。
平时吃饭时，阿玉的话非常多。她会告诉妈妈学院里发生的事情，并且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她却变得非常沉默，捏着筷子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
韩玫夹起一块排骨放进阿玉的碗里，阿玉对母亲笑笑，夹起排骨塞进嘴里。
“明天，我去外婆家，你也和我一起去吧。”韩玫打破沉寂。
“我不用上学了吗？”阿玉问。
韩玫想起那张考勤表，董紫玉的名字下，是一长串的叉。
“不用了，我想让你休学一年，在家好好陪陪我。”韩玫对阿玉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