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君最后到底缠不过那小鬼头,只得依了他。梳妆停当,姐弟俩便先由伙计阿忠伴着走到桥头等候。杜若坐在自家的黄包车中,在桥头已久候多时了。
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裁的苹果绿云锦旗袍,衣襟,衣领处,都镶嵌了一圈水钻,大大小小,点缀成方胜花边,晶光闪亮,好不华丽。外边一身厚实的对襟直领散花绸面披风。旗袍在这个小城已开始时兴起来,多是一些赶时髦的太太小姐穿,可这样华丽精致的旗袍,却也不多见。白湛洵自然不许还在念书的蔓君做这样华丽的妆扮,而杜若是经商人家的女儿,家中做着茶叶,绸庄生意,生意又做到了省会,父亲哥哥常往各地跑动,自然是办得来这类时髦装束。
宝璋瞅着杜若赞道,“杜若姐姐这身打扮真好看,改些天我也叫张师傅给我姐姐做一身。”蔓君虽觉着杜若这身公馆小姐的旗袍打扮甚是动人,却更爱自己的一身学生装束,心知父亲也不会应允的,摸摸他的头笑说到,“只怕你要讨爹一顿好打呢,不过他也舍不得打你,该说是我撺掇你的。”
杜若却不好意思起来,道,“这是我二哥量了尺寸叫钱塘的师傅给做了带回来的,我娘,姨娘她们各做了一身还剩了一些料子,就给了我了。”只见这旗袍虽华贵,可却是最中规中矩的款式,腰身掐的并不紧,裙衩也开的极低,大概畏寒,她下边却配一双夹棉厚底的玉白缎短靴子,如此,这样的妆扮便是更偏向女学生,闺阁小姐的。杜若又赞蔓君的发式好看,她自己依照着平时,梳双鬟后边一条扭花辫用缎带束住,直垂到前襟。蔓君便拉过她,端详端详,替她散了松松的挽了流苏辫,用缎带绑作一个如意结,缎带长长的垂在辫上,杜若喜欢不已。
说笑亲昵间,蕴瑾已坐着自家的马车到了,四人坐入马车,一路上只有蔓君与宝璋笑语不断,蕴瑾坐在了右边宝璋坐他旁边,静姝坐他对面。他也不及平日里健谈,蔓君偶尔与蕴瑾提到和静姝那年去看烟花,他稍有兴致,又说起静姝喜欢吃哪家的桂圆糖水,一人在那贪看泥人李捏泥人儿差点被拍了花子,渐渐的却越说越索然,“这些事倒像是在昨夜。”他说罢,便不语。杜若坐在静姝旁边,对面便是蕴瑾,大概是穿旗袍的缘故,坐在那愈显得矜持端庄,也不多言语,两人都各怀心事似的,眼神偶尔触到对方,又急急回转过来。
到得河东门,早已是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花灯摆满了河边的小摊,在街道两旁铺陈开来,卖小吃食的,卖胭脂花粉头绳的,卖香烟的,耍杂耍的,猜灯谜的,热闹的不得了,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人们像是要赶着这一天尽兴似的,也顾不得什么乱世不乱世的。一行人下了马车,像是下凡游逛的神仙,红尘市井好像处处都新鲜得不得了,因为鲜少夜出,又逢着这个佳节,都不由心情雀跃。
宝璋一下了马车就窜去买了一串糖人,杜若也还是孩童心性,要挤到那边买泥人儿,蔓君不放心便叫蕴瑾跟过去。她站在个猜灯谜的摊子边左等右等,宝璋还未过来,心里便焦急起来,一边埋怨自己不跟着过去,一边四下张望。
常听说元宵灯会上最是有人牙子拐走孩童小姑娘的,她怎的这样放心,他到底也是个半大孩子,懊悔未带上伙计阿忠叔照应着,宝璋一人乱跑若是跑丢,她也不必回家去了。蔓君又惊又焦急,蕴瑾和杜若也不知去哪看热闹去了,正自自己左拐右拐四处寻他,无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突然清晰听到后边传来越来越大的脚步声,这才发觉自己已拐进了一条荒僻的小巷子,这原是烟草行,后来失了火烧掉了,也没人来这,尽头堵住了,出口还远着几百来米。她孤身一人,四处昏暗暗的,只有巷口处微微传来人声爆竹声,街市上的灯火纷繁在遥遥的另一头。
蔓君这才紧张惊慌起来,她本猜想宝璋是内急钻到这黑巷子里来,他在车上便嚷着多喝了水要解溲,她在外头四处找不着他人,街面上少有厕房,想必是溜来这了?这竟是条死巷子,半个人影也没有,黑的可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边。她又唤了一声他名儿,找寻他,也是给自己壮胆。没成想后边竟然一声答应,恐怕就是刚才那阵脚步声的主人。
“哎,大爷在这呐,小娇娘你往这来呀…”只见后边一个约莫四十来岁,歪戴着破毡帽,长衫胡乱拖嗒着的黄黑脸面的粗汉向她逼近,直逼到巷口的尽头。这多半是在前街的烟馆或妓馆踱出来的,瞅见了蔓君向这边走,便一路跟了过来。他摇摇摆摆喝醉了似的,一手摘了破毡帽扔到一边,狞笑着便欲向她扑来。蔓君这才知大事不妙,这里半个人影也不见,外边闹哄哄的,纵然是她大声疾呼也未必有人听见。
蔓君急忙打量四下,四下空荡荡的,并无避身之处,惟见左侧处倚靠着几扇废旧的门板,靠在墙边,正可容身,先躲到那门后再做周旋。蔓君忽的神色一变,向那汉子身后的方向喊了一声“宝璋,你可来了”。那汉子向后一看之时,蔓君趁机一闪躲入那门后,一面把头上尖细的发钗攥在手中。
那赖汉一步步嬉笑着走到门板前,“小娘子竟敢诈我,这么好的夜晚大家都四处消遣去了,哈哈哈,除了大爷我,哪个来理你…”说着手便向木门板后伸来。蔓君称他不防猛地用钗子向他手上,臂上狠命扎了几下,那贼人痛呼一声,便气急败坏地想要推倒那门板,可那几扇宽长的楠木门板稳稳当当呈一斜面紧密倚靠着墙角,搬动它绝非易事。他只好绕道门板的正面去试图挪倒它,如此也是打算着如若蔓君从那头钻出逃跑时便可逮住她。蔓君并不上他的当,她知道即便她此刻从这头出来,随即奋力向巷口逃去也是跑不过一个被激怒了的男子的。
那粗汉见她并不上当,愈发气急败坏,一径是用蛮力试图扳倒那一堆长宽不一的木门板,怎奈这门板着实又沉又多,他方才手臂和掌心又挂了几道伤,便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一面淫词浪.语轻薄门板后的女子,一面急切地一条条移走靠墙的板子。蔓君想着就算此刻拿钗子自尽也不可落入他手,看到眼前一条条减少的木板有些松动,她突然计上心来。
她佯装哀求,发出哭喊声,那汉子听到这女子娇弱的求饶,越发得意,心神不定。蔓君嘴上求着绕,却突然使尽全力把身前的木板猛地一推,木板斜靠着墙,她在木板与墙内正好易于发力,那浪贼也正将外层的木板一条条移走,如此“里应外合”,蔓君才终于得以推倒木板。只听“劈啦啦”几声,接着几声痛呼传出,那浪贼如她所料被倒下的木板砸中,绊倒在地。蔓君顾不得多看便慌忙向巷口奔去,那无赖见她逃走,眼看一个到嘴的鸭子飞了,也顾不得腿上头上的伤,揉揉腰捶捶腿,起身便追赶起来。
注:水钻民国时期真的就已有了哟,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桐陰委羽”中和父亲去杭州提到过镶水钻的旗袍。不是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