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秦攻赵,苏子谓秦王曰①:“臣闻明王之于其民也,博论而技艺之,是故官无乏事而力不困②;于其言也,多听而时用之,是故事无败业而恶不章③。臣愿王察臣之所谒,而效之于一时之用也④。臣闻怀重宝者,不以夜行;任大功者,不以轻敌。是以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辞顺。故民不恶其尊,而世不妒其业。臣闻之:百倍之国者,民不乐后也⑤;功业高世者,人主不再行也⑥;力尽之民,仁者不用也;求得而反静⑦,圣主之制也;功大而息民,用兵之道也。今用兵终身不休,力尽不罢,赵怒必于其己邑,赵仅存哉⑧!然而四输之国也⑨,今虽得邯郸,非国之长利也。意者,地广而不耕,民羸而不休,又严之以刑罚,则虽从而不止矣⑩。语曰:‘战胜而国危者,物不断也。功大而权轻者,地不入也。’故过任之事,父不得于子;无已之求,君不得于臣。故微之为著者强,察乎息民之为用者伯,明乎轻之为重者王。”
秦王曰:“寡人案兵息民,则天下必为从,将以逆秦。”
苏子曰:“臣有以知天下之不能为从以逆秦也。臣以田单、如耳为大过也。岂独田单、如耳为大过哉?天下之主亦尽过矣!夫虑收亡齐、罢楚、敝魏与不可知之赵,欲以穷秦折韩,臣以为至愚也。夫齐威、宣,世之贤主也,德博而地广,国富而用民,将武而兵强。宣王用之,后逼韩威魏,以南伐楚,西攻秦,秦为齐兵困于殽函之上,十年攘地,秦人远迹不服,而齐为虚戾。夫齐兵之所以破,韩、魏之所以仅存者,何也?是则伐楚攻秦,而后受其殃也。今富非有齐威、宣之余也,精兵非有逼韩、劲魏之军也,而将非有田单、司马之虑也。收破齐、罢楚、弊魏、不可知之赵,欲以穷秦折韩,臣以为至误。臣以从一不可成也。客有难者,今臣有患于世。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亡如白马实马,乃使有白马之为也,此臣之所患也。
“昔者秦人下兵攻怀,服其人,三国从之。赵奢、鲍佞将,楚有四人起而从之。临怀而不救,秦人去而不从。不识三国之憎秦而爱怀邪?亡其憎怀而爱秦邪?夫攻而不救,去而不从,是以三国之兵困,而赵奢、鲍佞之能也。故裂地以败于齐。田单将齐之良,以兵横行于中十四年,终身不敢设兵以攻秦折韩也,而驰于封内,不识从之一成恶存也。”
于是秦王解兵不出于境,诸侯休,天下安,二十九年不相攻。
【注释】
①苏子谓秦王曰:姚本原在苏子后有“为”字,鲍本无,从鲍本。②博论:犹言普遍地教导民众。技艺:本领,此用如动词,教给本领。官无乏事:指官吏不会耽误国家大事。乏,耽误。力不困:指民力不困乏。③章:同“彰”,显露。④谒:说明,陈述,此指陈述的意见或主张。效:实现。⑤百倍之国:指土地广大的国家。鲍本:“谓地广也。”民不乐后:犹言民众争先归附。鲍本:“争先附之。”一说,民众不喜欢以后再发生战争。吴正曰:“地既广矣,民不乐其后之复有事也。”可供参考。⑥高世:犹言盖世。行:犹言使用。⑦求得而反静:犹言想要得到反而不去硬求。⑧赵怒必于其已邑:犹言激怒赵国,一定战服,使它成为秦国的一个邑。赵仅存哉:指赵国的领土就会所存无几。鲍本:“言所存无几。”⑨四输之国:四面输泻通达的国家。⑩羸(léi雷):疲弱。从而不止:犹言服从而不能久居。止,留止,此指长久居住。物:此指战事。断:止,停止。著:明显。察:详审,此指了解。案兵:止兵。从:同“纵”,合纵。逆秦:迎秦,此指对付秦国。如耳:姓如名耳,魏国大夫。亡齐:指齐国曾被燕国灭亡而言。不可知之赵:犹言存亡不可知的赵国。折韩:折服韩国。逼:逼近。姚本“逼”作“富”,缪文远本引吴说认为当作“逼”,从缪说改。西攻秦:姚本“秦”下无“秦”字,鲍本补“秦”字,从鲍本。函:姚本作“塞”,鲍本作“函”,从鲍本。远迹不服:畏惧远避而不服。鲍本:“远迹,畏而避之也,然终不服。”今:指世主。逼:姚本作“富”,吴增祺曰:“此‘富’字亦宜从上作‘逼’。”从吴说。军:姚本作“库”,吴增祺认为:“库”字疑“军”之误,从吴说。司马:指司马穰苴。从一:合纵为一。刑名之家:刑,通“形”,此指公孙龙子的言论。白马非马:白马不是马。公孙龙有《白马》一篇,其言曰:“白马非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亡如:不如。姚本“亡”作“已”,金正炜本认为“已”当作“亡”,金说是,从金说。使有白马之为:假如有白马非马之说。为,谓。此句意指合纵本来不能成功,而主张合纵的人却都说能成功,就如“白马非马”一样。下兵:犹言发兵。怀:魏国城邑,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三国:指赵国、齐国、楚国。从:迫击,迫近攻打。鲍佞:又作“鲍接”,齐国将领,身世不详。识:知道。亡其:转语词,犹言还是。姚本作“忘其”,鲍本作“亡其”,从鲍本。是以三国之兵困:因此三国的军队处于困境;一说,此句后似有缺文,可供参考。而赵奢、鲍佞之能也:可是却认为赵奢、鲍佞是有才能的。鲍本:“以不救不从为能,知秦之不可当也。”一说,怀疑“之”字下脱“无”字,作“无能也”,可供参考。故裂地以败于齐:犹言从前五国联合起来打败齐国,瓜分它的土地。此句当指五国伐齐之事。意思是说合纵之策不能成功。以兵横行于中:犹言率兵在国内横行而不出战。鲍本:“言不出战,所谓横行于中。”从之一成恶在:合纵为一成功的希望哪里会存在。之,助词,无实义。二十九年不相攻,此说与史实不符,虽是辩士增饰之辞,但也恐怕文字有误。
【译文】
秦国进攻赵国,苏秦为赵国对秦王说:“我听说,英明的国君对于他的人民,广泛地选拔,然后根据不同的技术和能力任用他们,因此百官各尽其能,有用不完的才干。对他们的意见,多多听取,善于采用,因此,国家进行各种事业就不会失败,错误也不会明显。我希望大王审察我所说的,并在实践过程中加以验证。我听说,怀着珍宝的人不能在晚上行路,有大功劳的人不能对敌人掉以轻心。因此,贤能的人担负的工作愈重,他就愈加恭谨,聪明的人功劳愈大,他就愈加谦逊。所以,人们不会憎恶他们尊贵的地位,世人也不会忌妒他们的功业。我听说,百倍于别国的大国,人民不再想有战争困扰;建立卓越功业的国家,国君就不想再劳烦百姓;人们已经精疲力竭,真正仁爱的国君是不愿再去动员他们的;要想有所要求而要达到目的,反而要不去困扰百姓,这是圣贤的国君采取的办法;战功很大,要使人民得以休息,这是用兵应该遵守的原则。现在用兵,使人民终身不得休息,精疲力竭,还不休止。秦国恼怒赵国,它一定会把赵国当作秦国国土的一部分,这样,赵国就所存无几了。然而,赵国四通八达,现在秦国即使占领了赵都邯郸,而自己兵困力尽,四方来攻,也不是秦国长久之利。或者,秦国占领了赵国,由于四方来攻,土地虽广,但不能耕种;人民疲困而不得休息,再加上用严刑峻法对待他们,虽然以力压服了他们,终究是待不住的。常言说:‘打了胜仗,可是国家仍然处境危险,这是因为战争不止的缘故;建立了卓越的功业,可是国家的统治权力仍然很小,这是因为虽然得到了大片土地,但人民不服,实际上土地还是没有真正为自己所有。’所以推行错误措施,父亲也不能要求于自己的儿子;提出没有上境的要求,国君也不能要求于自己的大臣。所以,知道由微弱不断地发展而至昭著的,可以使国家强盛;懂得使人民休息,善用民力,不致疲竭的,可以称霸于诸侯;明白了积微弱而至于举足轻重这个道理的,可以称王于天下。”
秦王说:“我停止出兵,使民休息,诸侯就一定会搞合纵联盟,来对抗秦国。”
苏秦说:“我可以断定,诸侯不可能组成合纵联盟来对抗秦国。我认为田单、如耳他们是大错特错了。岂只田单、如耳大错特错了呢,天下的诸侯也都大错特错。大抵,去联合破败的齐、楚、魏三国,和那个存亡未可知的赵国,却想去困厄秦国,挫败韩国的,我认为这是最愚蠢的做法。齐威王和宣王是当时诸侯中贤明的国君,德行广博,土地广阔,国家殷富,人民听命,将领勇武,士兵强悍。宣王凭借着这些条件而后进逼韩国,威胁魏国,南面伐楚,西面攻秦,秦军被齐军困在殽塞以西,十年来齐国开拓疆土,秦人退避,但心里不服,以致齐国终成废墟,人民惨遭屠杀。齐军之所以惨遭失败,而韩、魏却能保存,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讨伐楚国,进攻秦国,而后遭到他们祸害的缘故。现在诸侯没有威王、宣王时那样富饶,论兵器,也没有当初能够进逼韩国、威胁魏国时那样的武器库,而将领又没有田单、司马穰苴那样的谋略。去联合破败的齐、楚、魏三国,和那个存亡未可知的赵国,却想去困厄秦国,挫败韩国。我认为这是极端错误的,所以,我认为合纵联盟是不可能组成的。”
“从前秦国出兵进攻魏国的怀地,打败魏军。赵、齐、楚三国要去援救怀地,赵将赵奢、齐将鲍佞,加上楚国有四人也领兵前来援救。当大军接近怀地时,却不去援救;当秦军撤退时,又不去追击。不知这三国是憎恨秦国,怜惜怀地呢?还是憎恨怀地,怜惜秦国呢?秦军进攻却不去援救,秦军撤退又不去追击,这是因为三国之兵疲劳困窘了,而赵奢、鲍佞也无能为力啊!所以他们才答应割地献给秦国。田单是齐国的良将,领兵称雄于国内二十四年,然而终生不敢出兵进攻齐国,挫败韩国,他只不过称雄于国内。这样,我不知合纵联盟又怎么能够组成。”
听了苏秦这番话,于是秦王松懈了战备,不出国境,诸侯因此得以休息,天下得以太平,29年以来诸侯不曾互相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