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命定随缘,缘如风,风不定,是以缘之聚散,自古可遇不可求。
“如何,觉得好些麽。”柔润的羞靥嫩若蒸卵,风兮分开拇指,轻轻按在阿皎双鬓的额角,一圈一圈为她疏络压穴的揉抚,“你这娇气的女儿家,到底是出门不中用,亏你还是修仙求道的武人,竟然还怕黑麽。”不见天光的封闭暗处,是蛇类一族向来锺爱休憩养神的风水宝地,这方避人耳目的山底地穴,自小就是风兮最爱藏身的撷趣乐园。“嘁~”本是见她闷闷不乐的委屈气恼,才想要带她来这里散心舒怀,不想他儿时最难忘割舍的美好回忆之所,竟会让她觉着如人间地狱一般的难以忍受。
“风兮,带我出去。”畏怯的将半身钻进他的宽袍里,阿皎红肿一双眼睛,绵音软软的求告。狭小的蛇穴暗沉无光,四面封闭密不透风,风兮这厮也不懂得打理身后,各种千奇百怪的兽偶玩具就这样七零八落的倒伏堆着,在焦灼暗淡的橙黄烛光下个个尽是半面阴影的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兔儿。”风兮落目不悦,伸手掐她一把道,“刚来就想走麽,我人在这里,你怕甚。”拨开身边挡路的玩偶,风兮抱她起来,“若是觉得累,就到席上去歇歇,今晚就陪我睡在这儿,乖。”此间无床榻,仅一块萱蕙紫草编织的厚软方席,勉强刚够两人挤着睡,隐约散发淡淡茗远的静香,正适安眠。
“咣啷。”千年废弃的地穴物什凌乱,即便多是法术炼成的灵物,也难免缺失损坏,阿皎盖他的蓝袍缩成一团,风兮盘坐在草席一边,兴致勃勃的埋头整理他的一众“宝贝”。
“夔牛,英招,穷奇…”他早已不是当年上树掏蛋的逃学顽童,然这里的每一件旧物,都永恒烙印他幼年成长的轨迹,再度与这些无言的老友重逢,仿佛身体也随着记忆缩小到原样,让他点滴回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冷俊的侧影一往如常,面上却似完全换了个人的模样,相识三年有余,阿皎从未见风兮流露过这等天真无邪的纯朴快活,饶是这郁郁寡欢的孤独男人,也曾有过一段尽享烂漫的幸福之初。
好心情可以传染,虽然自幼便是浮萍四海,居闲拾趣的经历阿皎无法感同身受,然而难得见到他这幅人畜无害的笑容,终是令她忘记初来此地的恐惧不安。“风兮,那罐里装的是甚?”阿皎披他的外袍,难抑好奇的爬起身来,风兮怀中正抱着腊口封印的釉彩琉璃罐,半透明的百兽浮雕美轮美奂,顶口的封盖忽明忽暗,薄薄的笼罩一层淡蓝符咒的法力守护。
“哗啦哗啦~”如获至宝般摇晃手中的罐子,风兮情不自禁的嘿嘿笑,“皎儿,今日大半天的随我赶路,可是觉得饿了?”霓虹晕染的通透罐壁间,颗颗晶莹闪亮的宝珠欢快跳跃,五光十色璀璨明华,“砰。”一手掀开封蜡的顶盖,风兮捧着罐子凑到阿皎面前,“喏,这都是从前义父为我做的,皎儿,来尝一颗~”粉红,瓜青,明蓝,豆黄,丝丝甜腻沁肺袭来,怡然带着些许袅袅温润的药香。
“唔…”凝神专注间,口中冷不丁被他塞进颗光华流溢的蓝珠,春雪消融的醲郁甜蜜,美妙绝伦的溶化入喉,“喔,是糖。”粉腮隆出圆圆的鼓包,阿皎笑弯眉眼,捧着脸颊抬头望他。“是药糖。”风兮低头吻在她额前,自罐中拣出一颗黄珠,弹指丢入口中,“这颗是枇杷,你那颗蓝色的,是青黛。”赏味如饴,却颗颗是药,熔炉精炼,日久成丹。
“我自幼挑食,尤其不喜喝黑苦的汤药,义父便炼制药糖来哄我,哪知一吃便不可收拾,日日吵着义父讨要没完,可药食过量即伤身,义父阻着就不给我,还恐我偷吃,便将这些都藏起来。”顽童嗜甜,不知节制,贪食无度的任性童年,谁都有之,“不过,终究还是被我找到,不想成日里念念不忘的惦记,我干脆就全部偷来,放在此处尽情独享。”风兮搂阿皎在怀,毫无保留的分享他幼时胡闹的光荣事迹,明亮的银眸星星闪烁,满脸的洋洋得意。
“喔,竟有此事。”阿皎伸手进去琉璃罐里,半尺深的糖罐一触到底,粉彩琼珠的甜果所剩无几,早被这厮独吞的几近干净,这混球…
美味的饴糖悠然下肚,阿皎卧在他怀里恬然闭目,靛花青黛,由板蓝根的地上青叶研磨而出,凉血解毒,专治小儿热症。忧劳慈父,爱子如命,那时风兮尚不懂事,想必正值黄口之年,神农却做出这满罐的药糖给他,莫非这厮初生之时,竟是体弱多病的麽。
“皎儿,你…觉得此间如何?”心中不解的思绪被打断,阿皎濛濛睁开眼睛,风兮兀然问过这厢,却不待她开口答覆,便揽她躺下道,“天色已晚,我们这就歇吧。”这里承着深层地暖,左右温度正宜,蕙兰萱草的席面干燥松软,阵阵温香舒适静心,薰然好睡。
风兮…
阿皎轻叹一息,枕他的手臂转身,抬眸仰面空望。绵延深邃的山底地穴,是风兮毕生怀念的天伦乐土,但对她来说,却是一座压迫窒息的埋身坟墓,骇不可言。伴侣成双,贵在情投意合,风兮热衷的所有,也盼望她能一起来认同分享,然而这番雀跃满怀的期待,终是以无可挽回的失望收场,奈何。
百草园,夜无阑,青帘拂风,徐徐微波似水,荡漾起伏,无人空落的八角云驾,孤立草原一方。
“呼~”双翼幅广,摇身而降,浩然展翅的巨大黑影低空一掠而过,凤尾星射,如扇绽放,落下一支洁白似雪的银丝翎羽,逐流漩涡般的乘风回旋,无声无息,默默归隐天际。
“佧喇佧喇佧喇…砰。”空碗置案,毕方意犹未尽的咬着筷子,青蒙的目光浮案飘移,不怀好意的打量对座那碟纹丝未动的荠菜蒸饺。虽是两人共享的一桌饭菜,满席的佳肴却几乎被他一人吃光,神农生来食素,也鲜有下厨,此番若不是有这凡人于此暂住,他也没机会能过来蹭饭。
贪婪渴望的眼神,炯炯如芒,星遥本就无甚食欲,又被他这般注目**的盯着,只觉再也坐不住,“心宽则胃开,阁下口腹之旺,小生自愧不如。”收手落筷,星遥朝毕方推出那碟翠绿欲滴的蒸饺,“今夜茶足饭饱,已是再不能入,然弃食即是败福,阁下若是不嫌,还请替小生消纳。”虽不知姓甚名谁,对面这青红甲胄的赤冠武将,每到三餐饭点必会准时出现,来此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观此人面貌良好,身体康健,然其饭量非凡惊人,仿佛饿死鬼投胎,顿顿皆是风卷残云的扒桌抢食,如此迥异非常的举动,引人遐思。
“唋。”收起碗筷,星遥推案起身,自行取架上的竹萹,带去井边打水清洗。那位救他性命的恩公大叔,便是此间木屋的主人,虽享有药农医侍三千,却从不劳烦他人来侍候起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难得的淳朴敦厚之人。
“好吃…嗯…”被祝融监禁饲养至今,她竟是天天喂他吃火球,几千年的赤焰穿肠烧腹,全未能食得半粒谷梁,“天杀的昏君。”解恨的大口咬着生鲜嫩叶的素饺,毕方双手齐上胡吃海吞,转眼便将盘中剩下的饺子全塞下肚,“咕。”
“嗝~”拍腹打个饱嗝,毕方心满意足的落箸仰身。“阁下用好了?”星遥托着竹萹,一如往常的过来收拾案上的杯盏残羹。“喔,劳烦。”毕方扬手致意,却并不起身帮忙与他客气。如此自在坦然的偷闲,只因他一旦插手,必会盆摔碗砸,水洒汤溅,几次三番下来,他已是很有自知之明。
“举手之劳。”星遥回头温然笑笑,推手出门,自幼锦衣玉食的富贵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从未做过这等下人打点的粗事活计。然而享多大的福份,便要担多大的责任,如今能离世一身轻的布衣过活,也算是反朴归真的夙愿得偿。
褪下靛青贡锦的玉冠直裾,滑顺的长发搭肩侧束,道者的白衣,编织的草履,西青繁城的尚平府二郎,自此脱胎换骨,隐世山河。
“唉,要说这地方山清水秀沃野良田,虽是清静养人,可整日里也没点荤腥可尝。”自从升神化人,毕方便再没啖过鱼味,本生河畔水鸟,如今无论活到多少岁,那自小便熟悉欢喜的鲜甜味道,也是千年不忘的怀念。
“你还要吃麽?”听得他馋虫又犯,星遥握着陶碗的手不由一抖,“噗通。”碗缘滑脱指间,落入浣洗的水桶中。“呵呵~”毕方挠头一乐,不以为意耸肩道,“不就是个念想麽,谁叫这边总也不得开荤一次。”西谷水草丰美,并非鸟兽不生,药王殿的伙食日日清口,不过是因为神农掌厨喜素。
“这里的田间引渠灌溉,想必也会有鱼。”毕方寻思的摸摸下巴,回身招呼星遥道,“兄弟~饱腹不动,积食伤身,待会儿这桶碗筷都洗完了,不若与我出去转转。”青黄稻田生鲢鲤,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捕两条肥鱼回来打打牙祭。
饱腹不动,积食伤身…
星遥无奈暗吐一息,他心事满怀,饮食精简,与这位活体的饭桶何来相比。“算了,走吧。”自疗养伤愈以来,星遥还未曾有机会出门远足,对他来说,长久闷在屋里,倒确是积郁伤身。
石阶回转,三尺地宫,“风兮,怎的还未睡呢。”樱口蜜意脉脉,绵甜动情的哄他,“你可是在恼我。”难得他愿意与她敞开一段封闭的过去,却不想他邀她来看到的这些最为珍贵的回忆,却让她如陷鬼窟的急欲逃离。
“没,我睡着呢。”埋头在她颈弯的温热,风兮闷声嘟哝着胡扯。今日的种种,他其实并不曾怪她,起先虽有些蠢蠢欲动的小期待,却也并未真当回事的患得患失,毕竟,他已经无法再对谁去全心全意的投入寄望,现在的他还是过去的他,她便是厌恶不喜又有何妨,他二人之间,本就是违悖她的意愿而强行建立的关系。
“明日一早,我就带你上去,安心睡吧。”也是他之前太过兴奋,猝不及防的将这兔儿强行拖进洞来,不想正触她的忌讳,委实怨不得她这番受惊惶恐。“不要,我就留在这里。”双手抱紧他后脑,阿皎干脆利落的摇头拒绝,此地虽让她觉得阴森恐怖,但风兮这份与她交心的诚意千载难逢,她舍不得让他的努力白费,就这样昙花一现的付之东流。
暗香袭人的柔软高耸如云,垂眸落目间,丰满美极,“小兔儿,心疼我麽。”风兮翻身上来,拥吻轻柔的将她压下,粉白的雪兔胸腴臀肥,捏在手里宛若软冻似的弹跳有度,年轻貌美的玉润羊脂,被他经夜琢磨的丰韵如斯,是极适宜为他生养的。
可惜,终究还是要毁在他的手里…
“皎儿,若是觉得这里憋闷,明早我带你去田里捉泥鳅可好?”他毕生孤独无伴,从未学会去照顾别人,与她夫妻一场,她所给予的理解和体贴,向来都被他当作理所当然,已经习惯予取予求的自她身上拿来他想要的所有,至今也仍然是在对不起她。“西谷丰饶,山水如画,既然来这一遭,顺便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他能为她做的不多,甚至从未去替她上心着想过一次,饲养三年,总以为这兔儿好清食寡淡,不想现在才得知她独爱鱼腥。
“好~”琥珀通透的金环弯弯一笑,阿皎欣慰的搂着他低头吻住,这厮现在会懂得要讨好于她,实属不易。日复一日的欺蛮霸道,酗酒逞凶,能偶尔与他温存一回,好过容忍他千年的顽石不化。
不过,泥鳅是什麽东西?
“啊哈!”风息草静的初夏之夜,昂奋抑扬的呼喝破空响亮,青红的战袍左右扑腾,两手包抄直捣龙潭,“抓到你了,去~”弯绕湿滑的银灰在他手中一挤飞出,不偏不倚的正落在田边静候的鱼篓中,“好勒,再来!”望着脚下翻滚成堆的活跳鱼群,毕方咧嘴狂喜双目放光,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他恨不得现在就能变身化鸟,一头扎到水里去吃个痛快。
水花飞溅,鱼涌如潮,星遥守望无语的站在一旁端量,这方水土长年不受渔猎干扰,便是田渠里的泥鳅都长的壮硕如鳗,确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好气象。
然而,它们的好日子终是到头了。
“饶是远离凡尘恩怨的世外桃源,也免不过有朝一日天降夺命的灾难,无论是躲到哪里,终究还是无路可逃。”心底泛起不堪回首的苦涩,星遥万般无奈的摇头,转身提袖上岸。这片田园位居山谷野川,代代与世无争,而身后这好吃贪嘴的家伙,想必与他一样,也是半路入夥的外来之客,周身一幅武将的打扮,觥筹言谈间却是对战略兵法一窍不通,委实是个里外矛盾的怪胎。
草原漫漫,夜凉无风,星遥放轻脚步攀上草坡,回身搭膝坐下,远远的看着毕方抱着鱼篓,欢脱的游刃在田垄间穿梭。居住在此间劳作的,多是些修道求和的清静之人,也不知接纳他们两个沙场征战的兵戎将者,究竟是所谓缘何。
倚山悬挂的银沙白月,仿佛近在身旁似的触肤清凉,萦绕天河的繁星遥遥聚散,飘离一片皎洁翻舞的绵柔锦丝,鹅毛飞雪的从天而降。“噈。”修颀白净的长指当空一夹,轻巧的接住缤纷奇幻的飘渺翎羽,“这是什麽。”小心的将羽毛托平在手里,星遥藉着山坡挥洒明华的月光细细端看,羽根的细管通透冰晶,银丝绽放的扇面如镜滑亮,“好美。”
家破人亡,祸乱天下,却还能活着再看到人世间的美丽无暇,既是这条命仍被苍天垂怜眷顾,他也理应好好的去珍惜这份福。“哎~这篓子里装不下了。”毕方步履沉重的爬上这方高地,背后灰滑钻扭的鱼篓已经满的冒尖,竟堆的像小山似的,“兄弟,咱们回吧。”辛苦半夜,满载而归,这些肥硕鲜美的鱼肉,足够他放开肚皮吃好几天,“嘿嘿,这趟真没白来,泥鳅大丰收!”
“嗯,走吧。”反手将白羽收入袖中,星遥撑地起来,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月色下两条狭长的人影,亦步亦趋的缓缓下山。“诶…”松懈的神识突来顿开,隐约划过一缕似有似无的异样,毕方停下脚步,警觉的回望四顾,“是谁。”身后草原空茫,除那凡人的身影,并无其他任何异象,“怪哉,这味道从哪儿来的。”极清极淡的上神灵力,却是似曾相识,这种心有所触,却追忆不能的感觉,让他没来由的忐忑不安。
“怎了?”星遥揣着袖子抬头,也跟着他停下来环顾探看,“有何不妥?”此人虽然心智愚钝,身手却是远远在他之上,面对这等举世强者的视听所感,尤其大意不得。
血腥…
刺鼻作呕的血腥之气,伴着颗颗珠红的滴落,在空气中扩散的蔓延。赛雪的双翼,聚扇的翎羽,遥远记忆中那片朦胧迷离的红白双色,勉强尚能辨认出那幅骨折筋断的残破身躯,破碎网织的染血红衣。
那是…她的血。
“祝融!”
惊号起身,夜半鹤唳,仓惶抹去额头的冷汗,毕方竭尽全力的睁开眼睛,想要能再去看清楚她的脸。“诶?”木梁草顶,矮榻暖席,隔床的星遥睡的正沉,窗前透风月下的大水缸里,满满都是他前夜捕来的泥鳅,这里没有她,也没有那具惨不忍睹的血浸尸骸,“我这…竟是在做梦麽。”心有余悸的长吁一口气,毕方手脚冰凉的回身躺下。
梦非真实,她不会有事。然而,却是为何,梦中那片猩红可怖的死亡之色,会如此历历在目的记忆在心里。
“我说,你是不是记错了。”
翌日天明,偕侣和风,阿皎百无聊赖的坐在田垄一边,看着气急败坏的某人敛袖弓身,在禾田浅滩里掘地三尺的到处挖找,“内陆沟渠,不比江河湖海,仅这点薄流浅溪的灌溉之水,怎会有鱼生长。”说到底,风兮打小还是被神农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搞不清楚这些生活常识,也是情有可原。
“闭嘴,无知女流,你懂什麽,给我安静的等着。”额头跳筋的毒蛇起身,点指冲着她咆哮一番,便又猫下腰去继续在泥水中翻腾,“可恶,都到哪儿去了,快给我滚出来!”他向来对什麽都是缺乏耐心,当下这般匪夷所思的书白窘境,更是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呵。”阿皎忍俊不禁的一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厮站在田中骂鱼,昨夜信誓旦旦的说要为她下厨,一大早带着她来这儿忙活,到现在却是连食材的影儿都捕不到,“风兮,别再找了,水浸风凉会生病的,还是快上来吧。”再这样任由他胡闹下去,也是没什麽意义,这厮脱衣半果的在水渠里扑腾一上午,白白折腾的一塌糊涂,这幅拖泥带水的花脸模样,看也看饱了。“这里捕不到鱼的,快跟我回去吧。”阿皎拍拍土站起身来,踮脚向那田里的泥人唤道。
“谁说捕不到!”眼前恍然一暗,宛如乌云遮日,风兮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她面前站住,忿忿不服的摊开手,“喏,你看这不就是。”稀泥沥沥的大手里外乌黑,几乎全见不得原本的肤色,掌心里扭扭捏捏的卧着同样脏污的凸起,纤细的身体怯然发抖,可怜巴巴的抬头望她。
“呃…”阿皎汗,扶额道,“这就是泥鳅鱼麽。”吐气叹息一记,她落指在那颗豆大的“鱼头”,温柔安抚的摸摸,良心不忍道,“风兮,放了它吧,这麽小的鱼,我们怎麽能吃它。”即便是捕不到鱼,也不该去欺负虫子,风兮这厮,没酒也犯浑,该是时候叫他住手了。
“嘁~我知。”勾指将那条未长成的鱼苗随地弹下去,风兮懊恼忿然的昂首,向天呵出一口气,混沌阴沉的念力当空凝聚,化出朵荷叶大的乌云,浮在他头顶稀里哗啦的降雨,阿皎闭目自觉的背过身去,候在草间静待他洗完。“阿嚏!”蛇嘶轰隆的喷嚏有如平地炸雷,震得两人脚下的土地都是一抖,“真是的,又来。”阿皎无奈抬头,回身捡起他的蓝袍,“你果真是已经受寒侵体了,风兮,别再冲冷水,过来先把衣服穿上。”少爷就是少爷,长成多大还是不懂得如何照顾好自己,去到哪里都让人放不下心。
“皎儿。”风兮捂口鼻接过长袍,一甩抖开搭肩披在身上,“这里离药王谷不远,你去义父那里,给我讨碗红糖煮的姜汤来喝。”当下只是略有受风,体内蓄积的病灶还压着,防患于未然,要尽快把这股风寒的邪气祛除,免得发起烧来还要刮痧喝苦药,天天躺在床上活受罪。
“有求于人还要我去代劳麽,你浑身还湿着,打算在这里等到什麽时候,跟我一起去吧。”不由分说扯上他的袖口,阿皎拖着这条没种的赖皮一道上路,秀气的莲足分开青黄碎草,步履间节奏轻盈的沙沙带风。
“滋溜~”青灰的滑光消逝如电,在修长的并指间一闪逃脱,“噗通。”落回翻滚吐泡的清水中,与拥挤成堆的同伴们合家团圆。“诶,兄弟你让让,看我的。”毕方迫不及待的伸手过来,与星遥挤肩凑到缸前,“浅水捞活鱼,一定要抓的快,准,狠,才不至于失手,诶你看,就像我这样,学着点。”落指如钳,青袖抄手,招招正中猎物要害的三寸颈间,弹跳连线的水膜银鱼在眼前如梭飞过,星遥抱臂挑眉,看着他熟练利落的将水中乱窜的泥鳅一条条精准的夹起,甩手丢进台上备膳的竹萹里。
“好功夫,这等精纯的渔家技艺,你哪里学的。”
“无师自通。”
不学而能,是为本能,青鹤化人保留下来的原始记忆,与这忘魂转世的凡人解释,他也不会能听得懂。
“如此。”兴起好奇而已,星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上心,“喂,还不够麽,这是打算要吃多少。”萹中堆积的泥鳅已是有百八十条,可这位进入状态的仁兄还在乐此不彼的投身到缸里去夹鱼。“嗯快好了,再来点。”毕方嘴上敷衍着,手下仍是不停,这可是他三千年辟谷以来的首次全鱼宴,怎麽说也要吃的痛快够本才行。
“喔,这里竟有这麽多泥鳅,都是你们抓来的?”门口的厨帘被顶掀撩起,送进来一端满载的扁担,神农卸下一早新割的蔬果,便看到竹萹里肥硕成山的活鱼。“恩公辛苦。”星遥躬身一礼,便上去帮忙,“好,有劳。”神农也不与他客气,就手让他学着下厨,这凡胎的孩子虽是舞刀弄剑的习武之人,却是家教严谨儒雅温良,举足言谈间均是很有礼貌,十分懂事讨喜,“呵呵,想当年小儿尚在家时,也总爱去田里捉来这些鱼腥,让我做给他吃…”
“砰砰砰!”怀念的思绪被打断,前厅突来叩门的响声,门闩的横木被外来的手拍的嗡嗡震动,悍然有力十足。“有客麽。”神农伸手取过案上的帆布,几下抹掉面额汗湿的露水,便要按膝起身。“恩公自晨起便是下田劳碌,现下还是坐着歇息吧,我去开门就好。”星遥放下手里洗着一半的菜蔬,落袖打点齐整,“砰砰砰…砰砰砰…”不过片刻的功夫,外面阵阵的拍门声已是愈来愈响亮,似是等的很不耐烦。
“阁下请稍后,小生这就来了。”那厢催促的急迫,星遥赶忙走快几步,心下不由得生出纳闷,驻于此间修养的药农医侍,个个皆是心平气和之人,互为礼尚往来,今日这位耐性全无的客人,倒是来的与众不同。“哎呦老牛,我这回可是带了难得的稀客过来,你可千万别不在家啊。”星遥这厢还没寻思完,门外却是已经开始大声喊话,燕语宛转,竟是女人的声音。
“嗷~”说时迟那时快,女人话音刚落,星遥只听得后方伙房那间,平白发出一声描述不能的怪叫,身边“飕”的凛然刮过闪电青红的疾风,宛如离弦的箭一般全速冲到大厅门口,“昏君~”
自青宫高阁一拍两散的那日算起,他已是几近整月没能得见祝融的面,这还是他千年重生以来,第一次与她长途异地的两界分离,昨夜那场惊悚颤栗的血尸噩梦,更是让他心里一直担忧挂念,现在又能听到她精气十足的朗朗高音,毕方兴奋狂喜得两手发抖,“你这昏君正值公事缠身,竟然也会偷闲跑来这里,嘿嘿…”
“吱嘎。”终于手忙脚乱的将木门打开,水青的双眸星光灿烂,毕方抬起头来,想要好好看看那张久别重逢的火中红颜,“诶?”隐约好像看到飞扬的鞋印,随即眼前乌黑一片,急速靠近的让他根本就躲闪不及,“砰!”鼻梁猝然剧烈钝痛,被那只横来一踹的足底狠狠踢在脸面正中,祝融这脚给的是毫不留情,一如既往的,将他连人一起的踢飞出去。
“咚嘭咣啷。”星遥只见那阵闪电青红的似箭疾风,与适才反方向的冲回去,且速度比来时更快更猛,仿佛是刹车不能的,径直撞碎一路桌椅格窗,整个人破墙而出的摔进后院药田里,在那片油油的绿意中,跌撞翻滚的渐渐隐去踪影不见。
“呃…”如此彪悍猖狂之所为,让人左右措手不及,星遥僵直在门后震惊的失语,“你…怎能…”
“呦呵,这儿怎麽这麽乱呐~”笑语清扬,步履欢畅,锦霞流火的广袖红衣,行同至归的抬脚跨进门来,“喔,这儿竟还有个新来的药徒,这般笨手笨脚的做事,可是不成啊,啊哈哈哈哈~”明艳亮丽的朱颜女人,若无其事的打着哈哈,把自己闯下的伤人祸事,随手就抹在他的身上,星遥看着她饶有兴趣的摇身让开,径自走到豁漏的墙洞落目打量,这才发现她的几步身后,还跟着葛衣白巾的健朗青年。
一个锦袍佩剑,另一个却是粗衫短打,此二人装束自别,看起来也不像是这谷中的住户,“请问…”
“小子。”话刚出口,便被红衣的女人打断,“难得石楼巢皇前来拜会,还不去叫你家主上赶快备桌好酒菜来,出来与咱们一块儿聚聚。”毕方那笨鸟傻货,蠢得足以在脑子里养鱼,有巢便是刻意隐去身法,本生的灵力也是非同小可,那浑鸟儿就在他们三尺开外,却竟是全未觉察,还这麽不知避讳的一头撞上来,真是活该挨踹。
“石楼…巢皇。”心下徒然撼如擂鼓,星遥瞠目石化在原地,头嗡耳鸣,犹然不可置信。不比九州各国的王公侯爵,在这世间能够称皇称帝的,只有那些身为万岁之躯的天界神明,他面前这来历不明的二人,莫非…
“诶,还站在那儿傻愣着做甚,还不快去。”当下不见神农出来,祝融已是不耐厌烦,身后这死里逃生的西青武将,竟然也是呆的,毕方成日里与他混在一起,果真是物以类聚。“滋喀喀喀…”玉手出袖,捏指成诀,绚丽的红霞如雾沸腾,蒸蒸漫漫的回旋扩散,激流的火云笼罩屋里屋外,星遥眼看那些四处散落的墙坯碎板,仿佛经历时光倒流一般,片片平地升起的返回原处,相互断缘相接,眨眼间便是修复如初。
念力相生,浩瀚莫测,五行阴阳,包罗万象,“这是…”仙术!
“这是哪里?”
日上三竿,弯弯绕绕走大半天,却是兜了个大圈子,“风兮,药王殿的正门在那边。”这厮行事,恁的不可理喻,放着堂堂正正的大门不走,偷偷摸摸跑到人家后院来做甚。
“嘘~安静点。”大手五指一握,牢牢捂在她脸上,“伙房就在前面,我们自去煮汤来用,不必劳烦义父。”双头独目,扇尾白翎,停驻在木屋前门的鹣鹣,正是苍梧宫有巢的座骑,那厮来此的目的为何,他不想也没兴趣知道,反正他夫妻二人的私事,最好是不要被他看见。
「搞什麽…」
卷发如瀑,沅红梅妆,粉雕玉琢的细瓷面庞,娇小的像个娃娃,阿皎被他这一捂住,就此视线半掩,再看不见脚下的路,“咚~”纤软柔嫩的莲足,猝然一阵踉跄趔趄,仿佛被平地拱起的异物绊到,却不知究竟到底是何物。“喂,小心些。”风兮语带不悦,回来一脚践踏在隆起的土堆,大手搂住她腰间提起,将她夹在身侧带走。
“呃…”地面的泥土阵阵松动,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呜咽,高拱如坟的乌黑土壤间,虚弱的伸出一只手来,幽冥恐怖的颤抖,宛如丧尸还魂,“祝融…”吐息微弱,气若游丝,方才赏他一顿鞋印的夫妇,心无旁骛的全没有听见,自顾遮掩行迹的继续前进。
“就是这里,皎儿,你先进去。”抬手掀起虚掩的格窗,风兮托着阿皎的身子举起,“案台上有晒干的良姜,红糖在柜橱第二层的陶罐里,灶台底下有柴草火石,煮汤时动作快点,递给我喝完咱们就走。”明明是回自己家里来拿东西,却要蹑手蹑脚的宛若做贼,阿皎默然无语,却也驳不得他的意愿,只得点头如捣蒜的谨遵夫嘱,轻盈柔软的雪地弥白,手足矫捷灵巧如狐,待到爬上窗台抬起头来,金瞳倒影,愕然一愣。
“星遥?”
“阿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