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者,宿命也。得道者知天命,重现过去,预知未来。然而有道目穷一切,却万万不得越界,他命可算,我命却不可知,一夕得见,或飞升,或命尽。
“为他做这些,值得麽。”沙哑疲惫的声音,漫漫回荡在一片焦黑枯骨的大地,昏沉的天空烟尘遮日,火事方熄。“唉唉,你看到就看到,何必总要这麽直言不讳的说给我听。”光华万丈的苍穹之母,蛇形盘舞谪落九天,耗尽浑身气力补上最后一块灵石,她已累的化不出人形,“呃…我好像飞不动了,重黎,你可要好好的接住我啊~”
“哈?!”看那巨大耀目的蛇影,渐渐虚脱松散的失力坠落,地上等候她归来的戎马红衣,情急猛一抬头,向天空喝道,“喂,胡说什麽,你可还带着身子。”扯繮策马,朝那片光影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里希,你撑着点,不要怕,我就来了!”快马加鞭,心惊如鼓,一边暗骂身后乘风远去的八角云轿,就这麽事不关己的说走就走,真够有种。
“呵呵,有你在,我怕什麽~”有气无力的调笑,依然带着满满的轻松欢快,仿佛就要掉下来丧命的,是别人而不是她自己。“挡刀有老友,出事有人救,真好。”耳边呼啸而过的滚滚黄沙,风卷涡轮宛若穿越时空,若干年后变化的种种,历历尽在眼前。
“滴。”逐流波动的晶莹,颤抖浮升化入虚空,泪隐狂风,嘶喊无声,「哥哥,住手…」梦中流淌的猩红,沿前世的罪孽,缓缓滴落下界,化出一簇鲜艳的火苗,灼烈跳跃的燃烧不息。“真受不了你,都快摔死了还能睡的着觉。”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流焰披身的锦霞红衣,自那簇血火中謋然跃马而出,“重黎。”女娲睁开眼睛,望着那驾红骑在漆黑的土地上画形御令,来去奔波为她放出护身的结界。
临终一念,预见千年。
重黎,你这身颠倒乾坤的叛逆之躯,本可以助你登上举世无双的巅峰宝座,然你却偏偏与我结识……可叹明日这方天地的主人,终究不会是你。
“赤帝祝融,何许人也。”独步归途,风尘一路,紫气萦绕的东珠,排串贴着裙摆,随宿主的步履亦伸亦曲,连环摇转,“无视清规戒律,日夜武装实力的训练戎马精兵,剑梢如此锋利的强者,缘何会困住自己,沦为阶下之囚。”碧眸澄清,倒映鵉湖水面如镜的风景,“这样一心求胜之人,还能会被什么绊住脚步。”
“喀。”心事神往,脚腕徒然一紧,被草丛中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攥住,“怎会。”青莲转身,暗暗心惊,返至家门松懈无备,竟未察觉有人近在咫尺。脚下的手腕光洁白净,出泥不染,待沿着棉白的袍袖溯上看去,朗玉皓面,正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是你…”
“咣~”长指用力,狠狠捏断那环立誓追随的水晶,玉石冰清,脆弱不堪其触,顷刻粉身碎骨,空落残花一地,“好了。”除掉那件碍眼的秽物,风兮满心畅快,揩油摸摸白兔的雪腕,“还有什麽东西是他的,我一并都帮你拿掉。”
“没了,仅此一件。”眸中落下闇然,阿皎惋惜看着那片晶莹哭泣的水样残骸,默默无语。不过是让他略施法术帮她将这镯子摘下来,岂料这厮下手即是残杀,狠决不留全尸。“怎的,你还不舍得?”耳边沁入寒气,刮起阵阵阴风,身后威胁在即,带着一股醋意浓浓。
“怎的,你还不信我?”白兔举目,抬头望他不答反问,“你…”毒蛇无措结舌,喉头一噎再无下文,“风兮,你带我回家可好。”思绪陷入死角,她却已转移话题,“多年不见父母兄长,他们定是记挂,你陪我一同回去,也正好去拜见提亲。”心意已定,不再犹疑,面前这位鱽家的女婿,也该尽早带去给家人见见,阿皎仰面打起盘算,计划省亲行程。
“睡都睡过了,还提毛亲。”风兮满不在乎,不屑扭过头去,要回也是回冬宫,嫁出去的女儿,自此就是他的人,还总惦记回家作甚,“不准,以后不许再提。”唯恐她见到亲人便忘了他,风兮利落的一口回绝,不留余地。“魂淡,你怎能不让我回家。”阿皎怒,推他肩膀摇晃,“亏负之说,你欠我更多,当初若不是你蛮不讲理的抢我上轿,怎至于我多年离家不返,音信全无的凭空失踪,你这条霸人儿女的**…”
“当日之事,要怪就怪你自己,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心头一哽,风兮至此顿住,不再与她吵下去,银眸上转望天,躲闪着不敢看她,“你现在便是后悔,也为时太迟,我又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越说越没底气,低哑微弱的声音,渐渐化作一阵飞蚊似的嘟哝,嗡嗡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风兮。”兔爪上举,一把抱下他的脸来,正对上她的眼睛,“我!要!回!家!”金影的琥珀盈盈含泪,长久的思念凄然决堤,心中挂念的每一个人,都各有各的位置,奈何自己以身相许之所爱,却竟然容不下与她骨血相连的亲人。
“不行。”银沙的月色寂寞清风,拒不退让,哪怕是她天天哭给他看,也绝不会因此就随她所愿,“皎儿,我只有你一个人。”话说的明白,将心比心,他之所求,不过是一份托付对等的公平。
“胡说。”暗夜珍珠,颗颗滚落,阿皎撼然起身,上手堵住他的嘴驳道,“你姨母义父还都健在,怎可出口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不忠不孝,天理不容,他这般忘恩负义之所为,是会遭来报应的。
“若非真实,谁会敢说。”扳开那只小手,风兮一扑将她推倒在身下,牢牢的按住,“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你既是嫁入我门,这辈子就只能有我,谁都不许再见。”恩断义绝,早已和那二人再无瓜葛,却三番五次的因她之故,而屡屡回到这药王谷与他们搅在一起。过去的事情,只是不想再提而已,真当他是愿意回来麽。
如瀑的长发半掩,一闪一灭的银辉,望她的眼神带着阵阵刺骨的寒意,这种了无从属的苍凉,让人不忍直视。“如此,那便尽随你意。”落目暗叹一息,阿皎别过脸去,不再与他争辩,“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管别人说什麽还是做什麽,鲛族之后,始终会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这份感觉,终究是只属于自己,无法强迫他也去相信。
“砰砰砰。”方得片刻清静,格门却传来厚重的叩响,“阿皎,兮儿的药好了,你的饭菜我也一并带来,还正热着,快起来吃些吧。”神农提着食盒,巴巴在门外候着,难得儿子带媳妇回家,让这冷清的木屋重新升起曾经的温馨热闹,这份久违的温暖他极为珍惜,连日来忙里忙外的打点不停,只望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刻,让孩儿能永远留下来陪他。
“不吃了。”适才想起过往的那些不快,风兮还正在气头上,“呼~”扬手振袖一挥,顿时熄灭屋内昏黄的烛光,“都睡下了,明天再说…”“嘭~”话未说完,便已当头挨上一记,“还病的这麽重,你就不能少一天犯浑。”发脾气也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嗔怪的推开那条蛇,阿皎起身穿上鞋去点灯,“义父,外面风凉,快进来吧。”
“唔…好。”神农支吾应下,一手推开门,便见阿皎已端着烛台候在门口,“嗯,好香~”不比冬宫的琳琅珍馐,神农的手艺多是粗粮细做,营养清淡,正合她的胃口。“呵呵,可是肚子饿了,坐下来快吃吧。”舀出满满一碗米饭,神农给阿皎端至面前,“知道你爱吃鲜腥,今早便唤人去田里打来许多鱼仔虾蟹,秋凉的稻蟹最肥,还剩下不少养在井里,都给你留着呢。”食盒三层打开,端出一盘盘香气四溢的家常料理,白灼甜虾,清蒸稻蟹,鱼浆丸子,尽是原汁原味的地道好菜。
“喔,好丰盛。”方才又吵又闹的折腾,损精耗神的无力,神农送来这顿美味的晚膳,正好多食进补,“谢谢义父~”笑咪咪捧起碗筷,阿皎埋头吃的开心,鲜肉就着白饭一口接一口,把那榻上的某蛇完全抛到脑后。“喂!”才刚叫她少去理会这些人,却不到半刻功夫就被一顿饭收买。心头吃味,冒出个酸泡,风兮几步过来,推搡她身后斥道,“刚刚不是还要给我喂药麽,还不快过来服侍。”说完抬起头,瞪着神农喝声驱赶道,“药食都有了,这里再没你的事,还不快给我出去。”
“你这魂淡。”阿皎无奈摇头,放下碗筷起身,“义父,夜凉小心身体,回去慢走。”家族的维系,必不可少的是互相容忍,假如真是闹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就只能去牺牲一人出来,放在中间来为两边妥协。
“阿皎乖,帮我照顾着兮儿,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关门退身出来,神农却没有回屋,孤自在长廊外远远的等着,心升一线安慰,带着些许空落的怅然,「里希,兮儿娶的好媳妇,可会懂事的体贴人,只是兮儿他,到底还是不愿回来。」百年分离,至今殊途,儿子做过的错事,他早都不想再去计较,就此纾解一方的心结,奈何孩儿那边却仍不肯原谅他,僵持蹉跎到现在,他们能用来挽回的时间,已经剩下无多。
“好苦。”勉强咽下一勺药汤,风兮皱着眉头把碗推开,“劳什子的黑水污秽,服多少年也不顶事,拿走通通倒掉去,我不要喝。”打小就天天喝药,记忆里的童年尽是一片苦涩,难得父子间积攒出的一点甜,也被后来满腔的怨恨全部烧成灰烬。
“都这麽大的人了,还吃不得苦麽。”递出去的木勺一转返回,阿皎低头抿唇,浅浅尝一口药汁,“微苦后甜,细火慢炖的工夫,里面还有滋补的红糖和蜜枣,哪有像你说的那麽难以下咽。”阿皎近身过来,为他铺好垫背的靠枕,“就这麽一小碗药,也不知义父为你熬了多少时候,若是这样还嫌苦,我来陪着你喝,躺好…”端起手中的药碗,仰头饮入含着,小口小口的喂他,慢慢的帮他把药汁送下喉咙,“唔。”有妻贴身服侍,好似蜜里调油的美妙,娇娆的白兔绵绵似糖,让他有苦也能忘记,“皎儿。”大手揽上她的腰肢,将她收进怀里抱紧,哺吻加深延长,爱意浓浓不绝。
窗外的月色溶溶,蒙着轻淡飘渺的薄纱烟气,袅袅漾起波波的纹路,遮着那轮光华当空的冰清玉环,半隐在冷夜清风的云雾中,整晚沉浸在萦绕的朦胧,陷身一隅,难舍难离。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永结同心,却在日久天长的不知不觉中双双放弃曾经那份顽固的坚持。两人的命中,仿佛有一种相似的东西,冥冥中将他们带到一起,自此合二为一。
“里希~…里希~,醒醒。”山脚下里外忙碌的木屋,夜半灯火通明,红白交替的热水进进出出,隐约可听到几声婴孩孱弱的啼哭。“劝你也不听,当真胡闹,这下可好,孩儿不足月就生下来,还这麽小…你看。”襁褓中红扑扑的男婴,皱褶干瘪的纤瘦可怜,紧闭一双眼睛卧在母亲怀里,艰难喘息的呼气,哭不出一声完整的调调。
“祝融,你先别叫她。”压低的声音悄然来劝,背后伸来一只大手,将她拽离床榻远远拉到一边,“你说,这可怎办是好,方才我给兮儿看过脉,孩子息弱命危,先天寿数不足,便是能侥幸养大成人,怕是也…活不过三千岁。”神嗣出生,皆是福泽万岁,道是这苦命的孩儿,方才降临到这世间,却是人生尚未开始,便已将要结束。
“不…不可说。”颤音无力,却是燃心焦急的呼之欲出,汗津苍白的母亲,勉强撑开半分视野,在枕上艰难的摇头阻止,“命数不惧,言灵可畏,你们…绝不可这样说他。”双手把握,抱紧手中的幼小,女娲疲惫的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的兮儿…他不会有事。”语音断续,累不成句,却是自信满满,坦然无愧。
里希…
往昔告诫的那番叮嘱,如今历历在目,始能明白这些安排的喻意。你为兮儿做好一切准备,本该能让他万无一失的坐稳天下,荣享洪福,却不想在他诞生之初,被我糊里糊涂的一语成谶。
是我,害了兮儿,也害了…祝融。
“如今,还在怨我麽。”
夜色中的目光,与时间一起静止,室内无灯无烛,隐隐闪烁寸缕金华,凝滞在他头顶,默不言语。“皎儿。”大半夜的不睡觉,趴在一边幽怨的盯着他做甚。“嘘。”唇颚一暖,被她伸手轻轻捂住,“别起来,快点睡吧。”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仅能凭藉气息辨形,却忘记他夜视极好,方才夜起惆怅的一番发怔,竟然无声将他惹醒。
“唔…”被她堵住嘴的某蛇,却不老实甘心从命,蛇信****吐出,在那香软的手心里挠起痒痒。“咹。”阿皎一惊,嘤咛的缩回手来,“呼~”腰间一热,顿时被牢牢搂紧,天旋地转,被他覆体严实的压在身下,“皎儿,你果真在恼我?”她刚刚望他的眼神,宛若甜浆熬成的浓浓蜜糖,然而那片融融的目光流连所及,却满满都是愁绪。
“乱讲,我哪有。”粉红的花瓣梅香袭人,与他的双唇蹭触摩挲,眷恋的绵绵印吻,“风兮,与你一起,我心甘情愿。”鲛族不爱矫情,对自己说一不二的坦诚,只是…“喂,那你就别再看了。”被她盯的心虚,风兮伸出手来蒙住她的眼睛,“可恶。”他心底的秘密太多,有些事情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西谷的夜风沿廊而入,细柔清凉,携一缕遥远的药香沁脾怡人。那味道黯然有声,自肺腑传来阵阵绸缪的叹息,双目遮掩,却在他掌心里看的明晰,暗瞳现影,浮现一炉黑不见底的白雾药汤,置于火上冒泡翻滚,彻夜不灭的炖煮煎熬。
“依我看呐,就算能把他救下来,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乱剑刮花的五官额面,血痕交错惨不忍睹,阿攸抱着椅背反坐一边,打量榻上那位昏迷不醒的来者无名,头皮发麻,心头犯堵。“你少来,不帮忙就闭嘴。”来去忙碌的红衣少女,端汤路过踹他一脚,“积点口德好不好,哪有行医之人出口便咒人死的,过分。”此番收进来的病号,委实是命犯煞星的可怜人,对敌交战伤哪里不好,竟是完全毁去面目,自此无脸见人。
“都变成这幅模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没有颜面的存活于世,做一个行尸走肉的人中之鬼,外人想想都觉得受不了,当事人自己如何还能挺得住。“人生在世,又不是单单只靠一张脸。”夕逐不以为然的一语驳回,侧目看看椅子上的素衣少年,“就比如你,不是也活的很好。”
“哈?!”阿攸闻言一愣,头顶冒烟的推开那把椅子,一怒而起拍案大叫,“扯淡,老子生的如花似玉沉鱼落雁,你是瞎了眼麽。”粗野刁蛮的死丫头,竟敢把他跟这没脸的花子一路相较。
“夕逐,肉粥熬好了。”遥听乌修一声唤,窗外飘来一阵诱人垂涎欲滴的鲜香,门帘掀开,端进一捧托盘,摆着盛的满满的木碗。细碎的肉末与大米一起炖的醇香浓郁,粥面浮着一层朦胧润泽的油花。
“喔,好香~”年复一年的贫苦度日,夕逐亦是经久不闻肉味,“哥哥的手艺真好,把肉都熬的化开成汁。”托外人的福,她也难得能望粥解馋的过一把眼瘾,“放在那边先晾着吧,等下我来喂给他吃。”
“汪汪~”院墙一闪,越过一道矫健的黑影,带着兴奋高昂的欢呼,冲进家来找寻这股刚出锅的美味。“黑皮!”隔夜不见的狗子,闻到吃食方才跑回家来,看到它安然无恙的没事,夕逐抚胸呼出一口气,重石落地的放下心。
“呜~…”狗子起身扒着窗台,摇尾乞怜的满眼哀怨,乌黑溜圆的狗眼忽闪忽闪,宛若一双水晶透亮的放大镜,照出一道鬼鬼祟祟的白影,蹑手蹑脚的向榻边靠近,“喂!”怒急大喝,夕逐返身扫出一记飞踹,“嘭~”熟练有速的攻击,迅猛的正中靶心,“咚!”胸闷钝痛的窒息,阿攸单薄的身体应声倒下,一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呃…好痛。”
“呜汪汪~…汪汪汪汪~……呜汪~…呜汪~……”
黑暗阴沉的混沌之中,愈见狂躁的嘈杂犬吠,抑扬顿挫不绝于耳,“唔…”睁开眼睛,尽是一片无垠的暗红,血色中漂浮斑点花白的光晕,似是明亮开敞的窗口,雀跃的上下跳跃一团黑影,聒躁如喇叭,正是那扰他清梦的声源。
“没脸蛋没身材没脑子,丧德无良的疯女人,活该你一辈子都没人要…喂,你干什麽,快放开我!”没完没了的拳脚相加,参合层出不穷的恶毒咒骂,浑身还痛的不能动弹,却不得半点清静的欲寐不能。“是…谁…”艰难的把脸转过去,试图看清屋内剧烈滚动的尘土飞扬,初醒的怔忪散去,视听渐渐清晰,只见那双方斗志高昂的红白二人,一边手脚齐上,一边口沫横飞,势均力敌不分高下,她在打,他在骂。“嗯?”终是看清眼下这番状况,榻上受伤的少年挑眉一奇,嘴角微微咧开,嘲弄的回身躺好,闭上眼睛,「呵,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此二人就把这问题解决的很好。」
“行了行了,快别再打了,这边还养着病人,万一被你们伤到可如何是好。”乌修匆忙赶过来劝架,用身体档着榻上的病患,急出声道。“够了。”夕逐立即停手,爬起身来抖抖衣袖,始出一言,“今日到此为止,暂停休战。”发髻散乱,憋着满腔内伤,夕逐眼眶泛红,默默走到案前,倒下一杯清茶润喉。
“真是的,何苦。”乌修摇头叹息,上前端起温热的肉粥,拿勺慢慢搅匀,“夕逐,这里有我照顾,你先到外面歇会儿,带阿攸也一块儿去洗洗干净。”挥手散去灰头土脸的二人,乌修搬来凳子靠床坐下,小心的将那重伤少年的头脸扶正,提起碗中木勺,舀出一口粥水晾温,对他唇边缓缓喂下去。
朴素无盐的肉粥,浓稠于口,慰籍于心的慢慢融入喉腹,为这幅惨淡阴冷的残破身躯,升起阵阵久违的温度。曾是那麽令他嗤之以鼻的庶民陋食,现在却好像贡米精致的顶级珍馐,让他食之不忘的欲罢不能。
享尽的荣华富贵,宛若过眼云烟似的一去不回,那段纸醉金迷,养尊处优的过去,如同留在奈何桥后的前世一般遥遥触不可及。孑然一身,无家可归,自那人间炼狱的战场拼死夺回来的一条命,是他今生所剩的唯一。
“多谢。”咽下香浓融化的最后一口粥,少年睁开眼睛,回头对身边为他悉心照料之人,竭力清晰的道出一声谢。淋漓的一双血目模糊,缓缓沿乌袖手臂上移,摸索的聚焦找寻,终是停在眉目英朗,略觉熟悉的一张脸。“不必。”似是对他的突然醒来早有预料,乌修放下手中空碗,回身拿过布巾,给他擦净沾染湿润的嘴角。
“阿黎,尚平府的主君,如今…可还健在麽。”
表情平静无波,乌修淡淡的出言询问,自那日捡起他的腰牌认出,方才开始留心这少年的面目,倘若不去注意纵横交错的狰狞血红,自残伪装之下的玉润灵秀,还是犹能从过往的记忆里再找出来。
“你…”瞳仁紧缩,阿黎悚然惊惧的心跳一窒,冷却如冰冻。“喂。”故人寒暄,不想却无意吓着他,乌修赶紧凑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放缓声音道,“别怕,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此地与西青已是千里之遥的异国他乡,确保安全无忧,你且安心留在这儿养伤吧。”手中的冰冷渐渐暖和,乌修为他盖好被子,坐下来陪在他身边。
“我…认得你。”坦然安逸的悠闲时光,虽已是经久不闻的陈年旧事,却比眼前经历的这些磨难,历历记的更清,“乌修,女郎她…你妹妹,可是也住在这里。”
“阿皎?”眉间恍惚一黯,即刻回复舒展,乌修抬头望向窗外,远目笑笑道,“她啊,自与你家主君分别,就离家修行去了,再没回来。”家中相依为命的三人,论本事数阿皎的能耐最强,却也就她最能惹事,总让人放不下心的惦念记挂。
“如此…”远离硝烟污秽的尘世,倒也算是平安的好归宿,阿黎闭目一叹,露出寥寥无几的笑容,“这样也好,郎君他在天有灵,也该安心瞑目了。”人死如灯灭,残魂念难离,人的一辈子,什麽都可以忘,唯有毕生珍惜的那段美好,却是死都无法舍得抛弃。
混战四起,烽火连天,有关青王抄斩尚平府满门的传闻,早已传遍九州,现下再听阿黎此番所言…“果然。”乌修垂下眼睑,心底甸甸一沉。
“常言道入乡随俗,因地制宜,不想我迢迢迁居大陆数十年,竟是能明白鬼话,却无法听懂人言…”
湖岸浅滩的潮湿砂地,细密松软,大理石般呈现波澜深浅的纹路,倒映一张明玉俊朗的面容,却是满眼焚心烈焰般的焦急,如火如荼。“嚓嚓…嚓嚓嚓…咔~”晴日照耀的天光之下,手腕所及健字如飞,可这些遇水则宣的草杆却是随写随断,不时还要起身去蒿丛里再寻几根,回来再行写过。
星遥半身伏地,衣衫带水的奋笔疾书,沙滩上俨然一片浩瀚的字迹。“唉~”淮婴仰面望空,扶额好笑一叹。此子一介凡人,与她并无太多交情,不过是朋友的朋友,此番意料之外的碰面,竟也有这麽多话要跟她说。
缎发低垂的额面,沁出细雨濛濛的浮汗,星遥笔下不停,奋力回忆醒来时能记起的一切细节,口中微不可闻的默念琢磨,将阿皎对他说过所有的话,句句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喂,差不多就行了。”自忆水那边赶路回家,一整天风尘仆仆的没歇,淮婴略有不耐的拂袖过来,伸出头越过他的肩膀,打量那篇几乎是千字的“大作”。
察觉到那女人已经走到他背后,星遥放缓速度,微微倾斜身体,让她能看的更清楚。世有天道人伦,他绝不能出口要求谁去破坏一桩“和睦”的姻缘,此女清楚他与阿皎的关系,碍于他所处的立场,更不能头脑发热的站出来乱说话。忍着怒火中烧的冲动按捺自己,以平静的文字来画出眼睛所看到的全部,只有这样,她才会把他想要表达的满腔意愿,认真严肃的放在心上。
“嗯?”原以为是些繁冗过度的客套问候,不想竟是在写有关阿皎的一些事情,开篇倒是还好,然而读到后面,却是越想越不对味,“这些,莫非是…”湖绿的墨玉水色幽幽,淮婴皱起眉心,转过身来细细思量。此人恪守君子之礼,言行谨慎,不似居心叵测之徒。可世事难料,人心更不可靠,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唉。”有云无风不起浪,倘若他所言果真属实,可谓是自百年灭族之祸以来,又一次倾覆汪洋的浩浩难雪之耻。万年华夏,始于四海,鲛族虽没落,却也绝非无人,“有劳阁下。”无论如何,既已知晓,她不能坐视不理,“噌。”青袖甩开,沿岸抽出一株光秃的长草,以内力注入,及地而书:
「故友落难,感君有心,然而空口无凭,夺人毁婚亦是非同小可,我会去与她的家人商议,再做定夺!」
“皎儿!”
夜半惊醒,横劈一道破空霹雳的蛇鸣,风兮吃痛揪着胸口,浑身颤抖的睁开眼睛,“风兮。”他喊的凄厉悲怆,阿皎匆忙起身爬过来,紧紧抱他进怀里,“又做噩梦了,没事别怕,有我在呢。”西谷种植药田万里,是以安居在此,并无扰眠的宿虫,然这阵子神农日日都在为风兮彻夜熬药,那些淡淡飘来的气味,似是在逐渐勾起他一些不愿想起的回忆,时常夜不成眠的梦魇呓呓。
“皎儿,你别走。”迷糊半醒的某蛇,本能的四肢纠缠而上,将她牢牢的绑住,这才稍稍缓和急促不稳的呼吸,朦胧安心的睡去。“魂淡,你倒是舒服了,可叫我怎麽睡。”重物压体,阿皎吃力的推拒一番,终是挣扎无果,只得放弃。“可恶。”无奈的叹一口气,阿皎抬眸望着他苍白的侧脸,粉唇埋怨的凑近,轻轻落下一吻。
夫君,你想要圆的梦,我曾经也有,然而所有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为我驻足留下,我也曾万万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哪怕是说不出话,伸不出手,也仍然坚持睁着一双眼睛,等着终有一天,有人能发自心底的游近过来,明白看到我的苦。
望眼欲穿,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孤独的一直等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