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丧礼定在天昭七百九十九年的十一月二十八。
那日下了很大的雪，从凌晨开始就下起，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打下来，大地银装素裹，洁白凄清，杜子誊不禁又有些相信，命运神佛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要不然怎么会连老天都为师父送行。
阿千这几日一如既往地一语不发，每日只是抱着师父的尸身，也不准别人动，每次都是叶可玖过去硬把饭塞到她嘴里，而她甚至都不咀嚼，直接咽下去，像是个没有生气的娃娃，没有人劝得动她，似乎她的所有精力活力都随着师父一道离去了，看着她的生命一天天地流逝，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依着天昭的风俗，午时下葬对死者是最好的。不过下葬时出现了变故，大家去抬师父的棺柩时，发现师父和阿千都不在了，接着外面的一片空地上腾起了火焰，众人跑过去，见阿千站在大雪中，手里举着已经被雪扑灭的火把，而师父的遗体在一堆柴火的包围中熊熊燃烧。
火势很大，即便在这样大的雪中也依旧扑腾得很高，火光明明灭灭地照在站在正中的阿千脸上，带着让人心悸的惨白，那样的绝望，杜子誊心里忽地就慌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胸口疼得厉害，他抚着胸口，那里剧烈地跳动着。
人群中寂静无声，忽然有了轻微的骚动，杜子誊忍着心中翻腾的巨浪回过头去，从散开的人群中走出来的，竟是许久未有消息的莫离！
杜子誊张嘴想对他说几句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莫离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目不斜视，怔怔地看着中央腾起的团团火焰，接着，重重地跪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才熄灭，阿千转身往回走，目无表情，却在走了一步时就摇摇欲倒，旁边站得最近的叶可玖冲过去抱住她，不住地摇着她的身体，喊着她的名字，但阿千依旧是没有一丝的反应。
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杜子誊这样想着，心中一阵彻骨的悲凉。
“不要丢下我们，快醒过来啊！”
声声凄厉尖锐，很难想象是从那样温婉的女子嘴里吐出来的，听得杜子誊的心也跟着颤动，阿千，阿千，你真的要丢下我们了吗？
许是那叫喊声太过决绝，本来已经毫无生气的阿千竟然在呼喊声中睁开了眼睛：“叶姐姐。”她的声音沙哑得几欲不闻。
两人抱在一起，阿千的目光从站着的一众人身上游离到自己的满头白发上，接着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把师父的骨灰收起来吧。”叶可玖轻声道。
在天昭，只有给罪大恶极的人最狠毒的惩罚时，才会裁决为火烧之刑，意为挫骨扬灰，不能转世，只能永久地待在无间地狱。杜子誊不明白阿千为何要这么做，但却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不会做伤害师父的事情的，他坚信。
前来观礼的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只是看着两个女子把骨灰收起来，小心翼翼地装在木盒里，阿千抱起木盒就要离开。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料到，阿千走过跪着的莫离身边的时候，原本精神萎顿的莫离猛地站起身，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直指着缓步走过来的阿千。
杜子誊这才发现，这么多人中，其实在三年间变化最大的是莫离，那个曾经总和他抬杠，被他叫做臭辣椒的人，但现在看着他，却怎么也没法把他和记忆中认识的那个臭小子联系起来，“臭辣椒”三个字卡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莫离生性冲动，脾气火爆，是个一根筋的，所以被阿千起绰号为“莫辣椒”，而且他总是无缘无故和自己抬杠，本来杜子誊觉得自己算是定力强的，但一听到他开口就忍不住生气，所以他给改良为“臭辣椒”。
莫离是长相帅气，有点花心，口硬心软，本性善良的，而且还是个死要面子的，就算自己错了也决不承认，但是却很可爱，这话当然是阿千说的。
现在眼前这个人，明明是莫离，但又和他极为不像，虽然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但杜子誊就是知道，眼前的人，和三年前他们认识的人是不一样的。
“阿离，你干什么，快放下剑。”阿希胖子他们冲上去拦着莫离。
莫离使出内力，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都震飞，跌落在两丈开外，而他的剑依旧是直直地指向阿千。
杜子誊想要出去阻止，却不知为何，完全挪不动脚。
阿千是一众人中最为镇定的那个，依旧是抱着木盒，没有丝毫停顿，缓步走向伸出来的剑。
越来越近，直到剑尖刺入阿千的肩膀，发出“噗”的一声，两人依旧都没有任何反应，红色的血绽放在白色的衣服上，很快就氲开了，分外刺目。
大家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都呆住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都疯了！”阿希怒吼着一掌推开两人。
杜子誊这才醒过神来，也忙着冲上去阻拦两人。
大家冲上去抱着两人，两人俱是动弹不得，莫离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的人心里直发闷。
良久，他停住笑，盯着阿千，眼里竟满是仇恨：“你开心了？师父死了，这下你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你的大将军了。”
对面的阿千闻言猛地抬起头，失血的脸上更加惨白。
“被我说中了？若不是你加入到天昭的纷争里，师父怎么会死！”
杜子誊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惊，为何听他的话，师父的死竟是另有隐情？
“莫大哥，你太过分了！”叶可玖一把把阿千拉到身后，怒瞪着莫离。
“我过分？总好过她的自私！”莫离怒吼着转向阿千，“你说你喜欢师父，但你从来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在书院也好，在外面也好，你有没有为师父想过，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一意孤行做自己所谓的喜欢做的事的时候，师父是什么样的想法，这些又会给师父带来怎样的灾难！”
“你没有，因为你是个永远只爱自己的自私的女人！”
场上一片死寂。
“是你害死师父的，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不是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师父，会和师父一起过远离世间纷争的平静的日子的吗？！”
“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要招惹他们！”
“你这个大骗子。”
“是你害死师父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没有人有防备，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莫离忽然运功推开身边抓着他的人，高高跃起，举剑刺向阿千。
大雪纷纷扬扬，大片大片的血色从浑身雪白的人身上渗透开来，绝望般的壮烈。
装师父骨灰的木盒安静地躺在一边。
周围的人都冲到阿千身边去了，只留下莫离一人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剑。
杜子誊看看他们两个，平生第一次全然的茫然无措，仰起头，唯见纷纷而下的雪片，划过脸颊，带着丝丝凉意。
为什么师父才刚刚走，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杜子誊在心中默念。
不一样了，师父的离开，带走的不仅是他自己的生命，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握不紧，留不住。
杜子誊知道，在这一天，那些过往的一切，就真的只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