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好眼神,起来吧。”千寻抬抬手。
自从千寻有了这一头白发,出门办事就颇多不便,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好在夏天天昭女子出门的时候一般会把头发高高挽起,戴上大沿的风帽,用来遮挡阳光照射,戴得严实些倒也不会被人发现,这人却是在刚刚紧张的气氛中就注意到了,可见是个细心的。
就像千寻,刚刚几次照面,连他的容貌也没记住,现在得了空,这才细细打量一番。
眼前的男子约莫二十六七许,瘦高个子,脸色干黄,看上去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大鼻子小眼睛,给人感觉不太精神,不过刚刚一番动作下来,也还算利索。
“风将军大名鼎鼎,也不难猜出。”他话语中带着讨好的意味,神色间却是不卑不亢。
“我却是没听说过你呢,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年轻男子擅闯郡王府的后宅,是何用意呀?”千寻撩起衣袍坐在树底下的一块小石上。
男子一脸坦荡:“草民是随着家中母亲一起来的,不小心错入后宅,是我的不是。”
“你叫江有道?”想着刚刚的情形,莫非这人是落阳江家的?
“刚刚那位正是家母。”江有道垂眉道。
原来他是云亭姨妈的膝下子嗣,他们家具体什么情况千寻也不大清楚,不过看着眼前这位也不像是她所出的,估计是个庶子。
“那你速速离开吧。”千寻起身就要离开。
“风将军且慢!”他在后面急道。
“还有事?”千寻疑惑道。
“听说当今圣上最是唯才是用,提拔新人,不知是也不是?”他的话说得有些急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
千寻不太喜欢像他这般急于证明自己的人,总觉得这样的人不踏实,当下有些反感,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
去了前院,早已是人山人海了,偌大的园子站得满满的,三三两两的各自为营,站在一起说着些官腔官调的话,看得千寻又是一阵头疼。
“阿千,这边!”这等热闹的场合自然少不了景培,只见他站在人堆中不知在说笑些什么,看着千寻过来了,远远就吆喝上。
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千寻含笑走过去,一一应下众人的问候,这才把景培单独抓出来,问:“落阳江家你有了解吗?”
“不是云二夫人的娘家吗,怎么想起问这个?”景培一脸好奇。
“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一对上他千寻就实在客气不起来。
“知道你现在有皇上撑腰,我们一干小民自然是要——”他在千寻的怒视下终是止住了话音,赔笑道,“也是听人闲聊起的,落阳江家现在的当家子嗣颇多,他的夫人,喏,就是那位,站在云二夫人旁边的,穿着绿色衣服的,”景培指着女眷那边的云亭姨妈,很八卦地凑到千寻耳朵边上补充,“据说是个母老虎,那些子嗣都被她打压的抬不起头来。
“那你听说过江有道这个人吗?”千寻问。
“没有啊,是谁了?”景培奇道。
“没什么。”看来这个江有道就是江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想要出头的庶子。
这么想着,就见江有道从后面走了出来,兀自有些垂头丧气的,一路走来也没人上去和他搭话,在熙熙攘攘的园中,只有他一人形单影只的,显得有几分的落寞。
“这个江有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景培突然凑上来,贼兮兮地问。
千寻瞟了他一眼,心里也只能暗叹,这个人莫非真的长了七窍心?
两人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却见有个身着墨色锦衣的男子走到江有道跟前,只是哼了一声,江有道立刻半屈膝跪在地上,就着下面的衣摆擦拭着那男子的靴子。
这一举动不光千寻看得瞠目结舌,连自认淡定见多世面的景培也是轻“咦”了声。平常怎样也罢了,这两人在这么多达官贵人在的场合下就有此等举动,果然是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夹杂着或鄙夷、或嘲笑、或同情的各式情绪,只有身为主角的两人毫不自知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那个是江家的大少爷。”景培消失了一小会儿,立马就带回了情报。
“要不要做的这么夸张。”千寻心里冷笑,堂堂江家就教出两个这样的子嗣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江有道听说是通房丫头所出,在家中地位连个管事都不如。”
“那也不至于显摆到大庭广众之下吧,以前还听说江家在落阳是大户,如此看来,不过尔尔,连被别人看戏了都不自知,还在那儿自鸣得意,看江家能持续几代!”千寻嘲讽道。
“那倒不至于,”景培摇头晃脑,“这江家老爷子可是个人物。”
“人物?”千寻瞟了他一眼,不屑道,“自己儿子被人欺负成这样了都不管,这还是在人前呢,人后,哼!”
“阿千你是嫡女吧?”景培忽然转了话题。
“哈?”千寻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撇嘴道,“算是吧,我是独生女,家中只有我一个。”
景培一脸了然:“那你以前过得也不轻松吧?”
“何出此言啊?”
“家里肯定是一堆姨娘挤破头想给你生弟弟。”
“我呸!”千寻听了勃然大怒,“我七年和,和父亲相依为命他也没想过再找女人。”这话却是真的,他虽和她不亲近,但那么多女人围着他打转他也没动过心。
景培愕然:“那倒是难得。”
“父亲虽然待人冷淡,对母亲却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可终究还是无缘厮守终生。”千寻黯然,这个话题总是伤感,她来了这里就没跟人提过,今天却是和这个浪荡子说上了。
一时无人说话,片刻之后景培才道:“难怪你不知道呢,嫡庶的差别在天昭,尤其是落华,是不可逾越的,”景培嘲讽的补充一句,“所以这些人看戏归看戏,但却无人出头。”
千寻冷笑:“这些都是狗屁,规矩这些在太平盛世也就罢了,现在兵荒马乱,战乱纷争的年代还纠结在这些上面,我现在完全理解阿希急着想要新政的心情了,有这群人掌权,别说家,迟早要把国也败了!”
景培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千寻心下恼火,道:“也是这人忒不争气!”其实落华的祖制规矩这些确实比天昭其余诸国都要严厉些,但这些在乱世对人的束缚相对就要轻很多,所以当初她才能上朝堂,做将军,所以才有一批平民百姓涌入朝堂和军营想要出人头地封妻荫子,说到底出生只是人生的起点,关键还在于自身之后的经营。
“呵呵,那也要先活下去才行啊,这世间,谁活得也不容易啊。”景培说着些伤感的话,语气却很是欢快。
千寻也看向那云亭姨妈和江家大少爷,俱是一脸得意,丝毫没有因为众人的反应而有不自在,再看那江有道,竟然也是面色如常,似乎真的这就是理所应当,并无任何尴尬。
景培说的也有道理,这可不像是刚刚那个急切地想着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啊,果然,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人,都是要戴着面具才能过活么。
这一出闹剧足足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待到看热闹的人们都转移了视线,江有道才转身徐步离去。
看着他微驼着背渐行渐远,离开众人聚集的会场,垂下的手微不可见的握了一下又松开,千寻甚至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本来她是有些瞧不起这样的人的,但这一刻,她想到了刚回离城时的云桓,孤身一人,为了生存下去,艰难地周旋在离城的大漩涡中,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为了更好地活着,所以示弱,所以变得卑微。
天昭有一个传说,创世之初,天地混沌,创世神想要把天地分开,欲从众生中选出升上天界为神者与留在人间者,创世神设下一道界线,能够忍受住九重烈火考验的,在经历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焚炙后,便可登上天界,从此不再受轮回之苦。
云桓,就是那个压得过九重烈火,浴火重生,最终站上顶端的人。
就是不知道这一个,能不能挨得住烈火,获得新生?
世间这样的人太多,但既然遇上了,是不是应该帮上他一把?
想到这里,千寻也不再犹豫,抬脚追了上去。
“江有道!”还没等他走出园子,千寻就追上他了。
他回头,见是千寻,神情间带了几分不自然:“风将军你——”
“这几****做些准备,我去与皇上说说,看能不能让他亲自见见你。”
他的眼神立马变得明亮,俯身拜倒:“风将军大恩大德,有道没齿难忘。”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轻易给人下跪。”其实千寻并不太喜欢这样的人,他这样做或许是有很多的无奈,生活所迫不得已,她无权去责怪他,但相比较,她还是更欣赏那些勇于反抗的,“机会我可以给你,但能不能把握得住还是要靠你自己。”
当天晚上,千寻就进宫去向云桓说了这件事。
“你好几天不露面,难得来一次还是为了别的男人的事?”云桓戏谑道。
“胡说,我可是为了你,你现在不是缺少自己的亲信么,像他这样出身世家不得志又急于证明自己的,不是最好的选择么?”千寻的确有这样的考虑,云桓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是必须的,但世家力量在落华根植太深,不能操之过急,一蹴而就,不如选择像江有道这样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出自世家,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云桓自己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就如景培,就如魏行风。
“行了,就属你最机灵,那就先让他试试吧,若真是有才能之人,错过了也可惜。”云桓笑叹一声。
“唉,不过落华像江有道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是运气好,其他那些人可就没这么好了,就像咱们习武,不是常说高手在民间么,落华这么大,那些高手就日复一日的被淹没了。”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从最古老的世袭制,到后来的世家门阀分割朝堂,权力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尤其是在这样的战乱年代,强权就是一切,只有强者可以制定游戏规则,可以决定其他人的命运。
世家子弟们有优越的学习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严谨的家族约束下,会诞生出一批优秀的官员,但这些人在为官过程中,首先维护的必定是整个家族的利益。
不过一代家族延续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百年,在漫长的权力交替中,过度浮华的生活、膨胀的野心和利益需求,会逐渐腐化一个人,一代人,或者说是整个家族的进取心,最终在权力交锋中败退,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更甚至点说,一代代家族的争锋,上位,没落,就构成了天昭各国历代的王朝演绎史。
而这其中,占据着天昭人数的大部分的平民百姓,却很难从历代遗留下的书籍中找到他们的踪影。他们生而卑微,没有权利,艰难地存活于社会的最底层,在乱世中,别说读书识字,单是活下去就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了。而这其中那些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有经国治世之能的人,在面对出身的壁垒时,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空憾满腹经纶。
这样的恶性循环,年复一年的轮回流转着,待到这些卑微的人连最基本的生活要求也达不到的时候,就会奋起反抗,也就是乱世来临了。
云桓沉吟不语,半晌,才道:“眼看着今年的科举又要来临了,这一次,是真的要和他们来场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