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么绝望过了。
如此的接近死亡,身边亲近的、陪伴她十多年的兄弟战友都离她而去,还有腹中那个尚未出生,在这世间唯一有可能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都夭折了。
这种失去的感觉是如此的明显,如此的让人心悸。
神智昏迷之际,千寻感觉有人把药塞进了她嘴里,慢慢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所有失去的力量都在逐渐回笼,体内的真气重新变得充盈,千寻惊讶地睁开眼,坐起身,看着一脸担忧的侯军医,又低头看看自己,若不是身下裙摆上的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她会以为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如何?”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守在一边的司徒望问。
千寻点头:“让我歇息上片刻,你先去前面支援。”
没有时间再感怀犹豫了,这个夜晚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眼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了,一定要冲出去,哪怕只是多一个人也好。
千寻挥舞着剑冲出去,想起了以前的无数次战斗,那时候心中总是怀着希望,也知道总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但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手上的动作渐渐地变得僵硬而机械,血溅到脸上,伸出舌头一舔,还是温热的,面前的敌人一个个被砍倒,身边的同伴也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原来生与死,就是如此简单随意的一件事。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在穆风收集的藏书中看到的一句话,那是八百年前的战神司马浩天写给他友人的最后一封信里的:杀人者,人恒杀之。
是因为她的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所以上天才会同等的报应给她吗?
明明是这样血腥危机的战场,千寻竟是笑出声,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了,一边相信着鬼神和报应,一边漠视着生命。
离柏岭顶已是愈来愈近,听到四面敌军的高喊声:“防守,不能让他们冲上去!”
敌军的阻击愈发激烈,落华这边也在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谁都知道,在等不到援军的情况下,这次估计是他们最后的战斗了,若是成功了,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短的一段路,却是用鲜血染就而成的,是多少人通向死亡的黄泉之路。
天昭有传说,人死后会魂归冥界转生,在通往转生路的三途河边盛放着血一样绚烂鲜红的彼岸花,那是冥界唯一的花,有着神奇的魔力,能够让生魂忘却生前种种,回归懵懂,接引着无数的魂魄前往幽冥地狱。彼岸花因此也被称为是接引之花,而这条路则被称之为“火照之路”,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和色彩。
眼前这条被鲜血染红,带走无数人生命的小道,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火照之路,若真是,希望它真能够让人忘却前尘,获得新生,惟愿他们在新的一生中再不会遇到战争与鲜血,一世长安。
而她,则会在这喋血的战场上继续前行,直至生命的尽头。
“将军,后面追兵不断,恐就算我们夺得顶处,也未必能护得大军周全。”司徒望悄悄地潜到千寻身边。
十二月的夜晚已是极寒,尤其是在山中,更添了几分阴冷,北风从一个多时辰前就开始呼呼作响,和着枯树枝的摇摆,发出似人哭嚎一般的悲鸣声。
“那个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可还在?”千寻问。
“我去叫他。”司徒望点头离去。
不消片刻,那人就被领来了,也是满身狼狈,好在被众人护着,并未有什么大伤。
“以现在树木的湿度,若是起火了,会有怎样的效果?”
那人倒还算镇静:“据上次的雪天已经十余天,加之这几日的日照和北风,林子里的树木都很干,换作平时,这样的情况下也多是进山砍柴的樵夫,比较容易砍断,再搭配上现在的风况,若是起火了,怕是很难停下。”
“将军,您的打算是?”待得那人下去后,司徒望才开口问千寻。
“派一队人去收集枯枝,堆到前面的坡底下,越多越好。”
司徒望不再问,匆匆下去执行。
这场战争异常的惨烈,敌人狠了心一定要全部拿下他们,疯了一般地攻击,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千寻已经不知道她志得意满从离城领出来的十万将士现在还剩多少。
“冲啊!”千寻高喊一声,能够听到周围的人轰然的应和声,已然是歇斯底里,拼死一搏了。
等到她领着人砍倒挡在面前的敌人冲到柏岭顶时,再回头,坡底还有不少他们的人在奋力抵抗着追兵。
风更大了,刮起落在地上的枯枝烂叶,几乎能迷了人的眼。
“将军,若是动手,就是这个时候了。”司徒望站在千寻身边。
千寻不语,袖下的拳头紧紧握起。
“越军人数众多,攻破下面的人只是迟早的事,若是错失了时机被他们攻上来,我们这么多人就决计不会有活路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虚伪的人,心中明明知道,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却偏偏要等的别人说出来,似乎这样便能减轻她的罪孽一般。
真是让人作呕!让人反胃恶心的恶人!
“下令,放火!”千寻听到自己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站在她所处的这个高地,能够看到下面避风处的火星被一点点点燃,借着风势很快就蔓延开来,那般的凶猛,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引燃了那些早溅上鲜血的树木,接而变得势不可挡,一路向南铺展开来。转瞬间,大火便没了尽头,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带着凄厉与决绝,呼呼的风声与火声中,夹杂的是惨厉的叫喊声,有越军的,也有南营将士的。
千寻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她舍弃了自己的孩子,舍弃了同伴的性命,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漫天的大火中,隐约有一道红光闪过。
千寻抬头,刚刚还是星宿满天的夜空,现在却似乎所有的星辰都掩去了踪迹,只有一轮明月挂在斜空,接着又是一道红光,这次她看清楚了,是明月旁边的一颗肉眼几欲不可见的星宿发出的光,一闪一闪。
耳边,似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就在这一刹那间,那颗本已掩去身影的星宿忽然发出耀眼诡异的红光,光芒盖过皓月,瞬间袭染了整片大地,万物皆是血红。
她想起来了!十三年前,也是在这样冰冷的夜晚,也是一样被鲜血染红了的战场,那时就是这般光景,红光充斥着大地,诡异而又悲凉壮烈。
后来,穆风说那是隔了八百多年才出现的破军星,再后来,听说正是那晚,天昭两位大师共同做出了那个关于破军与乱世的预言,但是这些于她,都不重要。
让她一直记得的,是当时年幼的她在满是尸体的战场上整整十天的恐惧,是濒临死亡的绝望,是那个把她从地狱里生生拉回来的人。
现在的她早已不惧怕战场,早已看多了生离死别,也早已失去了那个人,为何这所谓的破军星又会出现?她一直认为是它引领着她来到的这乱世,现在,是它要把她带回去?或者说是在暗示她,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么?
千寻原以为自己早已不畏惧死亡了,但是现在为何会害怕,会不甘,在这偷来的十几年中,她什么都有过,什么都经历过,该是知足了,但缘何心中不舍?
原来只有在生死边缘,才能够了解生命是多么的珍贵,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的情没还,那么多的承诺,尚未兑现。
不想死,想见肚子疼,听他讲笑傲江湖的趣事,想告诉莫离,早些放手,想对木青说,她欠了他。。。还有好多好多,还要帮着刘文瞒着七娘,替石明彦照顾石大婶一家,还要,还要告诉云桓,她不会再与他置气了,不会再欺瞒他了,因为直至现在她才明白,如今他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是那般的爱他,想要和他一起到老。
“将军!”司徒望的声音把千寻飘散的神智唤了回来。
在目睹了天空的异象后,众人片刻的沉默,随之而来的就是莫名燃起的疯狂,便是熊熊烈火也阻挡不住。
“有越军从火中突围而出!”
千寻已经看到了,穿出火海的战士怒吼着朝着这边冲过来,红光映入他们眼中,如妖魔般可怖,身后的烈焰带着燃尽一切的悲壮,直入血红的夜空。
“怎么做?”
千寻抽出腰间的佩剑,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现在衬着这夜色,清冷中带了几分妖异。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杀!”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