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天,千寻得知原来当日她的伤势转重,便是木青也回天无术,木青无名他们几个日夜守着,全凭贵重的汤药吊着她的性命,亏得肚子疼在最紧要的关头赶过来,喂她吃了当年分别时她赠送他的那颗雪莲精药丸,又以内力输入她体内,这才捡回一条命。
“所以说万事皆有因果。”肚子疼总结道。
那还是当年她为阿羽去槐山顶求来的,后来由无牵制成了药丸,最后阿羽没用得上,她就把仅余的一颗连同穆风送她的《怀谷心法》一起送给了肚子疼,那时候她想的是他以后一个人闯荡江湖危险多些,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一直留着,最终还是她用上了。
“万事皆有因果?”千寻苦笑,“那你说我是不是杀孽太重,才会有这样的下场的。”
肚子疼静静地看了千寻一会儿,开口:“我见过阿希了。”
千寻飞快地打断他:“别说了。”只这简单的三个字,说完才惊觉出了满手心的汗,这次事情的始末她大约也猜得出来,已经如此狼狈了,只是不希望再从其他人嘴里听到了,大约她也不过是个胆小鬼,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着把头缩着不听不闻所有的事情就能像没发生一般。
肚子疼并没有理会千寻,自顾自地说着:“他很后悔,说是他误会了你。”
千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恨,声音也不由自由地变得尖锐:“后悔?那你的意思是我该原谅他了?!”
“不,”肚子疼摇头,语调不变,“相识这么多年,你们又一路从朋友走到恋人,事实上,我认为若是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的话,不可原谅,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不要留下什么误会或是遗憾。这些天来除了每日上朝,他余下的时间都守在医馆外面的小巷子里,现在也在。”
千寻当然知道,昏昏沉沉间也听到过他的声音,只是她不想见他,木青和无名知她心意,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打她醒后就再未见过他了,只是偶尔夜间醒来时会听到若有若无的笛声,吹得正是当年两人初结交时的那首曲子。
“不,我不想见他,”千寻迅速回答,想起自己刚刚的态度不免有些尴尬,“抱歉,我不该对你发火的,但我确实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次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交给我自己处理好吗?”
肚子疼长叹口气:“我明白了。还有,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下,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不要委屈了自己就行。”
看着肚子疼,想到前几天自己的了无生意不禁有些内疚,这次于她而言失去了很多东西,甚至让她一度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但她怎么能忘了呢,她还有这些关心着她为她担忧的朋友,还不算一无所有,若是她死了他们定会难过,还有那些她还没有兑现的誓言,都是她的责任,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在千寻的有意调理下,这几天她的身体稍稍好转,没几天,收到了石家托人捎来的消息,说要为石明彦设衣冠冢,到时请她也前往。
“你现在的身体还没恢复,就别去了,要不让无名代你去。”木青劝道。
千寻摇头,石明彦是为她而死的,但她就连把他的尸身带回来这点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连同那么多士兵一起在火海中化为灰烬,这次回来后发生那么多事,寻死觅活的,甚至忘了去看望石大婶一家,当时走时明明答应他们会把石明彦平安带回来的,不管是石明彦还是石大婶一家,她都欠他们良多,这是石明彦的最后一程,无论如何她都要去。
那天千寻固执地不让任何人陪同,一个人前往,石明彦在军中任副将,家中非名门望族,那天去的也都是些营里的兄弟,还有就是石家自己家人了,石明非一身素缟在门口接待来客,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见千寻过来,似是开口想讲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里本是千寻十分熟悉的地方,她来过多少次,但却从未像今天这般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以前每次来时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大厅现在已搭建成了灵堂的模样,正中间摆了一口棺木,石大婶和石大叔有些呆滞地站在左侧,右侧则跪着景雨,她脸色雪白,头发绾起做妇人模样,只是痴痴地看着棺木,也不管周围的人事,里面没几个人,戴子期葛老四他们都在,就连方自成也回来了,都是立在一旁,静悄悄地无人说一句话。
“将军!”有人喊了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转过来了。
千寻却只是看着石大婶,在她的注目下觉得那般无地自容:“我,我——”
石大婶的眼中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艰难地扯扯嘴角:“小寻你来了,你能送他,他定然很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千寻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垂着头,余光扫见一直跪在地上的景雨忽然站起身来,一步冲到她面前,声音沙哑,带着歇斯底里:“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不是说了会把夫君完好地带回来的么,你不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跟着你的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
她的话森森的带着怨毒,千寻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辩驳想安慰,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
最后灵堂是在一片混乱中结束的,景雨忧虑过度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地把她抬进去。仪式完结后,众人安慰了石大婶夫妇几句各自散去了,千寻站在门口,望着来来去去的人,终是迈不出脚步去。
“将军!”千寻正躲在门外观望着,身后一声喊把她惊了一跳,回身,却见原来是方自成,“为什么不进去?”他走上前来。
“我,改天再过来吧。”千寻讪讪地就要往外走。
“将军,”他又喊住千寻,“这次的事我很抱歉,我们的人都被调去了涓泽,没能派上用场,不然阿文和明彦也不会。。。。。。”方自成的神情懊恼,满是自责。
“和你无关,是我的责任。”再说了,这本就是云桓的意思,他一个小小的郡守能做得了什么,说到底都是她连累了他们。
“其实,能跟随将军你并肩作战,最后战死沙场,也算是他们的夙愿了,”方自成感怀道,“当时阿文舍了七娘也要回离城,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了。”
千寻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方自成继续道:“我离翼城那边近,我会照顾好七娘母子的,将军你不必担心,至于明彦,能够为你而死,对他来说怕是最好的结局了。”
千寻愕然地抬头看他,他有些局促,但还是说道:“将军你可能没注意,明彦他,对你一直心存爱慕,他曾经与我说过,哪怕是终身不娶,能够守在你身边就够了,一直以来都是你保护我们,这次能够为你做些事,不管是明彦还是阿文肯定都很开心,所以请不要践踏了他们的心意和牺牲,好好活下去。”
“别践踏了一个男人,一个战士的觉悟。”石明彦也是如是说的。
她明白,从此以后她的性命不再是她自己的了,还是那么多为她牺牲的人的,他们给的情谊是她一辈子都背负不起的十字架,所以她也必须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用她这双眼去见证这个世间的俗世百态,起落离合。
千寻心中有了计较,在石大婶院外站了会儿就直接离开了。
出了院门,天色忽然转暗,像是要变天,千寻加急了脚步往回赶,迎面从石大婶家小巷里拐出个人把她拦住了。
千寻刚刚心中纷乱也没注意,现在近处一看,才发觉原本一张娃娃脸的戴子期消瘦了那么多,脸庞颧骨突出,轮廓分明,脸上胡子拉碴,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打理过的,原本总是面泛喜色的脸上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身上带着一股寒气,看来是等她很久了,但见他不安地揉搓着双手,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口:“宁青哥哪去了?”
刚刚方自成就并未问及这个问题,怕是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吧,本来这件事千寻就没想到该怎么和他们解释,瞒过其他人还行,但要瞒过亲如兄弟又是同乡的戴子期太难了,偏偏对谁都不比对他解释艰难。
戴子期和其他人不同,千寻一直觉得他是刘文他们一帮子人中活得最为潇洒无忧的一个,就算是多年来饱经战乱也始终能有一颗积极向上、单纯乐观的心,没有那么多复杂深沉的心思,对他而言,大约兄弟就是兄弟,一辈子都不会变,现在要怎么告诉他,是他的兄弟背叛了大家,害得大家战死异乡、尸骨无存。
“我听说那****把宁青哥叫去后他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这次咱们死伤这么多是因为有内奸,他们都说这个内奸就是宁青哥,是也不是?”这个问题想必已经困扰他许久,他急切又满怀希冀地看着千寻,盼着她能说出不是两个字。
千寻张张嘴,想要告诉他不是,但又开不了这个口,他是成年人了,又是他们的兄弟,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瞒着他对他不公平。
见千寻始终沉默,戴子期眼中的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颓然地坐倒在地,喃喃道:“真的是他,为什么呢,我们不是兄弟么,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永不相弃的么,这么多年都一起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说好的同生共死、永不相弃,为什么转眼间就物是人非了呢?千寻也想问。
戴子期失神落魄地坐在地上,想当初他们一帮子兄弟意气奋发地来到离城,约定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不想到最后却只剩下他一人,在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后,大约她认识的那个单纯又心性简单的戴子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这样的长大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或许,没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磨砺,便永远不会有破茧成蝶的蜕变,人的每次长大都是踩在伤痛之上的,每次长大都会让人懂得更多,也更能意识到肩负在自己身上的责任,之于戴子期如此,之于她亦是。
她不会放任自己再消沉下去了,她还是南营的将军,还是那些将士们的仰仗,她会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再也不要看到有人为她牺牲了,而石明彦刘文他们,还有牺牲了的十万将士,她会为他们讨回公道,那些人,绝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