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疼和无忧一行,是在七天后离开的。
这次,只有千寻一人来送他们。
“你真的决定了?”肚子疼再次确定。
千寻点头,看着一旁面露不舍的无忧和宋未盈,心中再无疑虑。
他们和她不同,他们是天空翱翔的雄鹰,无边无际自由广阔的蓝天就是他们的战场,他们合该是随心所欲的生活,忠肝义胆,侠骨柔情,留下一个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他们注定了不会在一个地方驻足停留,而她,也不想成为他们的牵绊。
千寻大概永远也做不来肚子疼这份潇洒自在,所以总会纠结迟疑,会后悔感伤,但她却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应该做什么。
千寻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着肚子疼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隐约还能看见无忧不停回头朝这边挥手。
或许乱世中的****注定会与权谋纠缠牵绊,无法纯粹,即便是真有一段纯粹的情谊,也没有办法得以善终。但是,正因为怀揣着希望,所以才能有把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勇气。
战争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它已经成为了她骨血的一部分,渗入骨髓,如果注定了她会是那个领着千军万马挥舞着长剑的人的话,那么,她希望,至少无忧明非他们能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那些渴望和平,卑微艰难地生活着的人们能够真正地看到太平盛世来临的那一天。
收起所有的心绪,千寻回身下了山岗,山岗下站着一身白衣的云桓,两人对视,又相错,最终越离越远。
天昭八百零六年七月初四,叶思堂所率大军攻破坞城,坞城守将李元远兵败自刎;初八,魏行风领军大胜秦军,秦军退回绥安;十二,魏行风与叶思堂两军会合于越国饶城。
至八月,叶思堂与魏行风兵分东西两路,分别拿下幽州和榆林,一路高歌猛进,越军毫无战意,大多退败,更有叶思堂旧部直接开城门投诚,华军势如破竹,直逼越国都城蛮州。
九月中旬,越帝越飞宏亲自率领从越国北部召集的二十万将士前往蛮州以南的抚伊迎敌,越军士气大振,几次交战中均占上风;二十五,越飞宏近侍和抚伊郡守同时发难,斩越飞宏首级于夜半子时,是夜,竖白旗,开城门,投降华军。
皇帝被杀,军中无能用之将,朝堂被佞臣把持,越军兵败如山倒。
十月十三,魏行风和叶思堂大军联手攻下越国都城蛮州;二十,越国太子越长庚在一众朝臣的簇拥下出皇城,下城楼,递交降书,正式向落华称臣,曰世代以为臣属。
华越之争,从零五年八月初的康宁之战起,至零六年十月二十的太子降书,正式告一段落。此后又四月有余,至留守越国的魏行风摧毁越国西北的最后一支残军,越国至此彻底从天昭大陆的版图上消失,划归落华,前后历时十八个月零二十天。
天昭八百零六年十二月初九,定北将军叶思堂凯旋回城,大军归来之日天降大雪,满城尽是银装素裹,饶是如此,仍有百姓在路旁夹道相迎,华帝云桓亲自领朝臣出城迎接。
——《天昭人物列传·叶思堂外传》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远远就看到了远处行来的军队,当先的高头大马上是身披大髦的叶思堂,在队伍最后面,几人抬着一顶青顶小轿。
身边传来耳语:“那个轿中坐的就是叶贵妃了吧,那样的绝代佳人,不想还有这等勇气,实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然也,有这样的女儿,叶将军想必也是靠得住的。”
漫天纷飞的大雪中,数十万大军齐声山呼,喊声响彻云霄,云桓扶起跪倒在地的叶思堂,那瞬间,欢呼声四起,似乎在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晚上的庆功宴,千寻按时去了,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了,该来的总是躲不过避不开。
席上,众人的焦点都在刚刚得了大功的叶思堂身上,魏行风因为还在处理越国那边的遗留问题,所以并未一同归来,如此风头更是被叶思堂一人独揽,叶可玖也因着随军照顾父亲数月成为了大臣们争相称赞的对象。现在的落华,世家势力大不如前,聪明的人都在想着怎样可以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而不是刻意去触这个大权独揽的皇帝的霉头。
冯依兰坐在云桓的下手边,盛装打扮,昔日的离城第一美女如今依旧是毫不逊色,但便是这样,场上人的目光也全集在叶可玖身上,冯依兰忍不住说几句酸话:“可是叶妹妹有福气,叶将军如此的识时务,实是难得。”冯依兰现在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子,又有儿子傍身,儿子还刚刚被封了瑞庆王,说话比以前倒是少了几分谨慎和收敛,这样的话在这种时刻明显是不合时宜的,周围众人见云桓神色不佳,尴尬地沉默着,不知该怎样打破这个僵局。
唯独当事人叶可玖却似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温柔缱绻,就如同十几年前一般缠在云桓身上,灯笼光打照下来,偶尔的一个对视,云桓对着她安抚的一笑,带了几分歉意和安慰,那般默契合拍,就像没有什么人可以插到他们中间,仿佛他们才该是天生的一对。
千寻以为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冷却掉心的温度了,但这一刻才明了,对一个人动心可能只需要那么一瞬,但要忘掉一个人,或许一辈子都嫌太短。
席上的叶可玖似乎是觉察到了千寻的注视,终于朝她这边看过来了,那一眼,歉意胆怯情谊,浮沉种种,便都在其中了。
在最初的时候,千寻也是怪过她的,怪她和云桓的背叛,怪她后来的不相见,但这一年的时间千寻终于想通了,因为她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就如同当初她和云桓在一起时选择瞒下叶可玖一般,她这次说是随军照顾父亲,但又何尝不是在自我放逐。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不敢伤害了重要的人,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选择拖延,以为那样事情就会解决,最后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天晚上,千寻主动求见了叶可玖。
叶可玖推开所有的人,狠命地抱住千寻,声音哽咽:“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的眼泪打在千寻的脖领上,是灼热的温度,这个抱着她的人,曾经在她最为绝望无助的时候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知道,她流露出的情谊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和项大哥的事,我来的时候,他们没人和我提起——”她急急地分辨着。
“我知道。”千寻任由她环抱着。
“他喜欢的只有你,我从小就知道了,当初定下这个计策不过是为了让父亲能够全心全意帮他,我们只是做戏,并没有真的——”
“我知道。”其实千寻并不知道,但是听了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又能如何呢,于现在的他们而言,那些事早就不再重要了。
“你重伤,我真的很害怕,但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自己去看你,不敢见杜大哥,看你伤得那般重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以为只要我离开你们便能重修旧好,所以我才——”
“我知道。”——也原谅我,误会了你。
叶可玖推开千寻些许,抓着她的胳膊:“现在越国已定,木已成舟,父亲不会再起别的心思了,我也不会,你还是可以和项大哥——”
“叶姐姐!”千寻厉声打断她,“别说这些了。”
“千寻妹妹?”她小心翼翼道。
窗外一阵轻微的响动,不可能会有别人,千寻直视着她,说得坚决:“我们已经是过去了,现在你才是她的娘子,加油!”
“我知道这次我们没有提前和你商量是伤了你的心了,但他的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你应该相信他的。”
她就是因为相信他,所以才会输得那么彻底,那么狼狈。
“和你无关,真的,叶姐姐,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我们之间结束了,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
“叶姐姐,”千寻抱住她,头倚在她的肩膀上,“世间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重新来过的,我和阿希是结束了,我们做不成恋人了,但是我和你永远是好姐妹,这辈子都不会变。”
千寻出门的时候,云桓神色颓败地站在门口,见千寻要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千寻再次看了一眼这个曾经以为会陪她一辈子的人,挣开他的手,闭上眼:“请皇上善待我姐姐。”
自从受伤后至今,千寻再未沾过一滴酒,但是那晚她又一次的放纵自己,喝得伶仃大醉,醉生梦死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很年轻,最大的忧愁大约也就是怎么就能做好学问,至少能应付得了考试,怎么能偷偷溜下山去喝酒而不被先生们发现。难得才能畅快地喝上一顿,却是两三杯下肚就醉倒了,旁边的叶可玖和阿羽无奈地笑着,最后不得不把东倒西歪的几个人一一扶回去。
每每喝到畅快之处,就会畅所欲言——
“我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我要顿顿有肉吃!”
“我要走遍天下每一处角落!”
“我要变强!”
“君当仗剑,大杀四方,妾当抚琴,沉浮随郎!”
“我想跟着姐姐看遍天下风光!”
“我要做大叔的新娘,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小时候的梦想,简单而遥远,似乎永远都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那个时候总在想,什么时候就能长大,就可以做那些想做之事,奈何时光总是驻留在原地,不肯前行。
忽然有一天驻足回首,才蓦然发现,当初的梦想竟然遥远的险些就要被遗忘,连同那些一起许下愿望的人。
鬓间泛白,历经沧桑,才悟出,原来时光从来不曾停留,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逝,带着他们的韶华,带着他们尘封心底的梦。
一觉惊醒,宿醉的不适感就浮上来了,想起梦中种种,忽觉惶恐,现在的到底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她?匆匆赤脚下地跑到铜镜前,镜中的人也是一脸茫然,脸上的疲态暴露了一切。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醉里不知年华限,鬓发白,泪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