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天气转暖,花开时节。
千寻把秦国剩余的事交给云归和戴子期处理,自己则孤身一人动身前往秦国最东边的天华峰。天华峰是与长夷雪山、槐山齐名的天昭三柱之一,人迹罕至,荒无人烟,据说却是个风景独特,远离一切尘世纷争的地方。
不过千寻此次前去却并非为了欣赏风景,而是为了赴与一心禅师迟到的五年之约。
当年一心禅师在槐山书院讲学的时候,曾经与千寻约定,说他十年之后会在天华峰,她可以前去找他,这些年来总是杂事缠身,未曾得空,也渐渐忘了还有这回事,直到零七年三国会盟时遇到元坤子,经他一提才想起此事,加之她还有些关于穆风的事需要问他,所以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亲自前往天华峰一趟。
天华峰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如同长夷雪山脉一样,是贯穿秦国东部南北方向的一条绵延的山脉,再往东就是芜海了。天华峰占地极广,幅员辽阔,有将近半个燕国的面积那么大都是属于天华峰的范围之内,只可惜这一片尚未开垦出来,又无甚名产,也无人愿意前往,几百年下来,渐渐就成了现在这样荒芜的地方,常常是方圆数百里都找不出一户人家,住在这里的极少数的人也都是些实在无处可去之人,譬如是被仇家追杀,或者是住在山上求个存活的猎户。
千寻进入天华峰的地域已经有两天的时间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山中天气变化无常,前一刻还是烈日高照的晴天,倏忽间就暴风雨直下了,早晚温差也较大,冷暖无常,这两天行来已是让人觉得十分艰难了,虽说元坤子离开的时候说的是一心禅师在天华峰等她赴约,但天华峰这么大,又一点头绪也没有,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千寻又在山中毫无头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三四天,却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心情早是烦躁不已,几次想着干脆回去便是,但又有些不甘,便继续往里深入。
到了第十天头上,天气异常闷热,又是下雨的迹象,想着等会儿大雨来了没地方躲,又是落汤鸡的待遇,千寻更觉苦闷,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坐下,索性就着天水洗个凉水澡便是,心中如此想着,也懒得动弹,片刻的功夫,大点大点的雨就从天而降,眨眼间就转成了倾盆大雨,千寻正抱头坐在地上,听得耳边有人高吼:“姑娘,这是做什么呢,快快随我离开!”
千寻心中一喜,抬头,见是个满脸凶神恶煞的大汉,胡子长的遮住了半边脸,也是浑身湿透了,肩上还背着几只串在一起的山鸡,此时正摸着脸上的雨水冲千寻吼着,千寻略一迟疑,这人面相看着不善,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正自想着,却见他伸手过来扶千寻,口中喊着:“没事吧,不是受伤了吧?”
见他虽然长得凶狠,但这几句话说下来极为诚恳,似乎并无恶意,眼看着自己现在这般窘境,千寻也再不犹豫,起身道:“这位大哥,我行至此处,山中忽至大雨,没地方躲,就被困在这里了。”
他了然地点头,裂开嘴冲千寻笑:“没事,我家就在山脚下,你先随我回家避过这雨再说其他的吧。”
千寻随着他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跑,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泞崎岖,极不好走,他却是一路健步如飞,时而回身叮嘱千寻几句,一点都不受影响,看来也是个会家子,武功还不弱,千寻心下起了警惕之意,但想着以自己的武功估计没什么大问题,就还是跟着他一直跑回他口中的家中。
如果,这也可以称之为家的话。
他领千寻去到的是一个在山脚下挖出来的岩洞,里面日常用到的东西一应俱全,但看样子都是自己手工做的,石头的板凳,木制的家具,粗糙简单,泥土垒起来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里面似乎是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下面灶火里的火燃烧的快尽了,只余火星,那大汉一进来就直奔灶火去加柴,一会儿的功夫火就呼呼地燃旺了,洞中顿时暖烘烘的,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那大汉起身回头,见千寻站在原地不动,大声斥责:“江湖儿女这么拘谨做什么,还不快拿毛巾擦干身上,当心着凉了!”
说罢就自己走到木头柜子前,拿起上面的一块毛巾就要给千寻递过来,千寻正欲伸手接过,却见他忽然神色一变,接着就像是被火烫着一样缩回手去,脸上一片通红,支支吾吾道:“这,我一个大老爷们用的,也不干净,你,你拿这个擦吧。”
说着就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红布递给千寻,见千寻迟疑,急道:“放心,这个是去年出去外面的时候买的,本来是打算做件小衣物冲冲晦气的,也一直没弄,干净着呢,哝!”
见他如此这般,千寻心中对他的疑虑转为歉意,刚刚还看着可怖的人,现在却突觉可爱,她接过,展开笑颜:“谢谢大哥了。”
他看着千寻呆呆地楞住了,片刻才红着脸道:“没事,没事,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客气什么。”想是他刚刚也看出千寻会武功了,千寻也无意说破,顾自拿起干布子擦拭身上的水。
他拿着刚刚那块毛巾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就从柜子中取出两件袍子,脱下身上的湿衣物飞快地拿起其中一件看着满是补丁的换上,把另外那件新的递给千寻:“我这里也没女人的衣服,你先将就换上这件,把湿衣服脱下放在火边,很快就能干了。”说完就很自觉地走到洞口处,背对着千寻站着。
千寻摇头一笑,更觉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反,待得她换好喊他,他才走过来把两人的衣物一起搭在火边支起的架子上烤着。
千寻在火边席地而坐,看着他忙活着做饭,随口问着:“大哥你怎么称呼,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头也不回:“还怎么称呼呢,叫我老胡就行了,周围的人都这么喊我。”
“周围的人?”千寻奇道。
他把舀好的粥递到千寻手上,自己也端上一碗,在千寻对面盘腿坐下:“恩,喝粥,他们都说我手艺好呢。”他冲千寻示意,又继续道,“这山脚下住着大几十个人呢,大多数都像我这样,是直接从山壁上掏了个洞出来的,也有几个是盖了草房子的,那房子不结实,像这样的天气保准漏雨,当初就告诉他们不要盖的,也没个人听,你看像这下雨天不冻死人才怪呢。”他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千寻微笑着边喝粥边听他讲,也不打断。
“对了,你叫什么?”他忽然想起,问千寻。
千寻愣了下:“叫我阿羽吧。”
“那我叫你小羽好了,”他爽快道,“没事的小羽,既然大家遇上了,就是朋友,你就安心地待在这里就好了,有什么需要的我会帮你的,你可以先住在我这里,我去找别人住上一段时间,然后这期间给你也弄个住处出来。”
千寻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千寻迟疑着开口:“胡大哥,其实我是来找人的。”
他神色一敛:“找人?找什么人?”
千寻怕被他误会了,赶紧解释:“我十几年前曾经见过一心禅师一面,当时与他约定了十年后在天华峰见面,但这些年一直没能得空,后来听朋友说他还在这里,就想着前来赴约。”
他明显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你看着不像是恶人嘛,既然你是一心禅师的朋友,那就好办多了。”
千寻既惊且喜:“这么说胡大哥你知道一心禅师在哪儿了?”
他憨厚一笑:“我们这些人能活命也全得大师相助,所以才会一齐决定住在山脚下,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的。”
千寻错愕:“这么说,他在刚刚我们下来的山上?”
“就是呀,”他指指地上的山鸡,“我不就是在山上猎了几只山鸡,想给他送去的,结果他说不吃荤菜,只好作罢了。”
千寻忍不住想笑,这还真算是缘分呢:“那就只好劳烦胡大哥明日再与我上山一趟,让我拜见一心禅师了。”
他朗声应下:“这个自然是没问题!”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这厢吃完饭还未收拾完,雨就停了,千寻走到洞外,这才算是看清了周围的景物。
此处位于两座山之间的夹缝,初进来只有一辆马车的空隙,越往里越宽,竟是内有乾坤,到此处已是极为宽敞,倒更像是个小型山谷了。这个时节正是万物复苏之际,地上嫩草和树上的新芽经过一场春雨的洗礼,变得格外清新可爱,有雨滴挂在叶子上垂垂欲滴,自有一番春天的风味在。
除了千寻所在的这个山洞,果然放眼望去也能看到附近好几个被人工掏制出来的住处,斜对面就有一个,千寻正看着那边,正好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妇人也刚出来,与千寻对视上,惊了一下,接着大吼开来:“有新人,有新人来啦!”
几乎是立刻,莫名其妙的就从各处冒出大几十号人,嘈嘈杂杂的把千寻围住了,千寻有些没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任由他们指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也没搭话。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却是老胡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嘴里骂道,“你这个疯婆子什么也不知道瞎嚷嚷什么,就怕别人不知道你嗓门大!”
刚刚那喊话的妇人不乐意了,回敬道:“你个死胡子,你自己偷偷带人回来,也不说给大伙瞧瞧,这还有理了不成!”
老胡也扯起嗓门回过去:“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和小羽是路上遇到,带她回来避雨的!再说了,上次是谁一带带了三个回来,其中还有两个是俊俏的哥儿的!”
众人听着这话轰然大笑,也没人再理会千寻,只把那妇人笑得面红耳赤,这才指着众人挨个儿骂道:“一个个没心没肺的,我不是看你们长年累月也见不到美貌女子,这才带回来让你们饱饱眼福的么,上次还不是一个个瞧着人家姑娘眼都直了,这次我一见着就喊你们,你们这还不领情了?!”
人群中有一人指着千寻开口:“这脸上有疤的也算是美人?”
另一人接道:“自是比辛娘美多了!”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那被唤作辛娘的妇人又要发作,站在千寻身前的老胡骂骂咧咧地指着开头说话的人:“臭老五,闭上你的鸟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德性,还嚷嚷什么!”
“好了!”一个声音淡淡开口,清新悦耳,并不高,却压下了众人的声音。
一个青衣长袍的中年男子从人群后走出来,似乎是个极有威望的,众人都自觉给他让出道来,男子面目清秀,身材颀长,腰间斜别着一根翠绿长笛,笑着向千寻走过来,一笑间,如春风拂面,和煦舒服,他老远就抱上拳,语带歉意:“姑娘别介意,他们平常随意惯了,却是没有恶意的。”
千寻笑道:“当然不会。”
那男子走上前来,微微打量了千寻下,道:“在下张平,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来此何事?”
“叫我阿羽就行了,我十多年前曾与一心禅师有十年之后的天华峰之约,这些年不得空,听友人说他还在此处,就前来赴约。”
那张平听得千寻如此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接着恢复常态,笑道:“原来羽姑娘就是大师所等之人,那便好说,大师就在此山中,等会儿我带你上去。”
“如此便多谢了。”总算是没白走这十天。
“呀,羽姑娘原来是大师的朋友,刚刚可是失礼了。”辛娘热络的上来拉起千寻的手,跟前的其他人也都是附和。
“玩笑话嘛,不打紧,”千寻看向老胡,“这次还亏得碰到胡大哥让我避雨,不然可是要成落汤鸡了。”
老胡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憨笑道:“没事,没事,不过你和张大哥还是明日路上干些再上山吧,山路可不好走。”
这话说得千寻又是纳闷,这张平分明就比老胡小,怎么反倒是反过来喊。
“羽姑娘厉害着呢,你以为像你们几个!”张平笑着轻斥道。
众人看着千寻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崇拜,千寻也不知怎么接话,只得讪讪而笑。
两人被众人热切地欢送上山,见千寻微微呆愣的样子,张平侧头看着她笑:“他们就是这样子。”
“挺好的。”千寻真切地说道,比外面的人说话都是绕好几个道道的,好多了。
两人在山中沿着小道绕了半晌,眼见树木愈发葱郁,张平止住脚步,指着树林深处的方向:“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到最里面看到的屋子就是大师的住处了,羽姑娘且自己进去吧,我就不送了。”
“多谢。”千寻点头。
他也不答话,冲千寻笑笑就转身下山了,千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由对此人心生好奇,这般的品性,怕原先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