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静默地看着云桓,他似乎是觉察到了千寻的注视,回过身来,殿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烛台,灯火摇曳间,看不分明他的神情,他快走几步上前来,言语间都是急切:“你醒了,感觉好点了没?”
千寻细细地看着他,沉下心中所有的思绪,再开口,已是一片平静:“有劳皇上挂心了。”
他面色一变,支吾道:“阿千你,我们,——”
“叶姐姐呢?”千寻打断他。
“就安置在她住的小院,她以前最是喜欢那里,安静。”他黯然道。
“恩。”千寻点头,挣扎着坐起身来,牵动了肩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忍不住皱起眉头。
云桓急忙上前扶住她:“太医说你的伤势还要休息几天,你不要乱动。”
千寻微微后闪,避开他的手,垂下眼:“臣已无大碍,不便住在宫中,还是先行离去,等到叶姐姐头七之时再来为她守灵。”
云桓一手用力按在千寻的胳膊上,慌乱道:“你什么意思阿千,我,我们,你不是。。。”
他话没说完,千寻已知晓他的意思,抬头看着他,话语坚决:“那时所说不过是为了让叶姐姐安心,你应当知道的,那当不得真,而且我也从不信鬼神,我们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你在和我说笑的,对不对?啊,阿千!”云桓声音颤抖,“我们会重新开始的,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
千寻静静地看着他,他终于停下来,神色间满是绝望。
千寻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才发现自己当真是不了解他,看他现在的样子,连她也忍不住要相信其实他还是爱她的,但即便是两人贴得最近的时候,他也还是那般对她,毫不留情,决绝狠辣。
叶可玖头七那晚,千寻守在她的灵柩前整整一晚,月光打进来,能够看到门口站立的人的影子。
那一晚,千寻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想起包容温柔的穆风,想起嘴硬心软的莫离,想起懒散仗义的杜子誊,想起博知贪吃的胖子,想起执拗腹黑的项秋希,想起乖巧多难的阿羽,想起温柔善良的叶可玖,那些她曾经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些她曾经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情谊,终究还是一个个消失在了无垠的时空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或许,杜子誊说的对,大家不是变了,只是在成长而已,是她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固执地守着早就不存在的东西,心心念念所想着的,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最后的天下之争即将拉开帷幕,所有的一切也都会尘埃落定。
九月末,天气渐凉。
祁国传回消息,在九月初的天水之战中,祁林所领的十五万大军与祁慕化的大军交战三天,双方俱是损失甚重,朝堂上下一时都是上书请求对祁发兵的言论。
在众人的请求声中,云桓依旧是一派淡定的表示:“容后再议。”独留下满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朝臣。
因着这缘故,丞相景培自然成了最为抢手的目标,一下朝,众臣纷纷借机凑到他跟前:“丞相大人,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眼见着我落华一统了天昭的大半江山,不是应该趁着祁国内乱的这个机会一举拿下它么?”
“这个,”景培笑得一脸和煦,不过在千寻看来更像是奸诈,“君心难测哪!”
见众人散开了,千寻才上前:“现在还不行?”
景培笑笑:“急什么,对这最后的战役心急了?”千寻挑眉看他,他敛起笑,“苏家那边还没安排好,而且皇上说了,现在祁国虽刚刚经历战事,但以祁慕生之能,一定会派人对落华设防的,到时候反而是一场苦战,不若再等会儿,等到一切时机都成熟了,自会一战得手。”
“说起苏家,天水不是他们祖籍所在么,而且历来都是他们的大本营,怎么会把战事引到那去的?”
景培摇头晃脑道:“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啊,苏黎楠兄弟便是再能干,也抵不过一群蛀虫在后面拆他们的台不是?”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借助这次战事肃清整顿家族?”
“那也不全是,他们在天水扎根已久,谋划调度起来自然也更方便些不是,要不这次哪能让祁慕生兄弟打得两败俱伤,损失惨重,总归你安下心等着就是,总有你的用武之地。
再等,也不会多久了罢。
这几日军营里已经在做着备战前的准备了,这段时间千寻几乎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托给戴子期了,他也很拼命地学,基本上事务都已经能接手了,说实话,他怕是最让千寻吃惊的那一个了,他们一起行军十余年,她以前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那一群人中,有一天,会是他来接手这个军营,而那个像大孩子一般的戴子期居然也能做得如此之好。
或许可以说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浴火重生,最终得以破茧成蝶,收获成功,也或许,他反而是最不幸的那个,与他同行的兄弟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独留他一个,纵使衣锦还乡,功成名就,但那些战争中的伤痛,又要用多久才能够彻底抹平。
无事的这几天,千寻每日在城中各处闲晃荡,走过以前走过的地方,吃那些从前喜爱的酒食,这个地方,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待了十余年了,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很快就要离开了,十余年的时间也还是没办法让这里成为她的家。
她所在意所执着的,这里都没有了,那么她在这里便也没了存在的意义。
十月二十二,是云桓的生辰,落华百姓的天宁节。
千寻坐在下面,看着高高在上的云桓和他的一排妃子们,心中终是再没了任何犹豫。
相见相疑,曷不如归去相忘。
大军攻祁的日子定在云桓生辰过后的第三天。落华几乎近七成的兵力都会投入到这次对祁作战中,魏行风负责对抗莫离所领的复****,千寻答应过叶可玖不会恨莫离,但对着他,怕是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了,她不知道云桓是怎么吩咐魏行风的,不过想来以他的武功和雪隐部落的势力定能保全性命,这,就足够了。
叶思堂领兵主攻盘踞在银川的祁慕化,叶可玖死后,云桓封了叶思堂为落华的长安侯,他的子嗣可以世代继承爵位,自从当年攻打越国的战事结束后,叶可玖和她父亲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叶思堂现在早不复年轻时的狂妄贪功,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剩下的千寻和云归则是直接深入祁国腹地,攻打祁国的栗都府和洛城一带。
这,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大军出征前一夜,千寻去找了谢心茧。
“耽误你和阿归话别的时间了。”千寻朝她笑笑。
“说什么呢。”谢心茧刚刚亲手做了莲子粥,招呼千寻坐下,塞进她手里。
“阿归和司书呢?”
“这不是明日要出征了么,他们爷俩正话别着呢。”她笑得温婉甜美。
“真好!”千寻感叹,“我也是来找你话别的呢。”
谢心茧抬头看千寻,错愕之后便是一脸了然,带着抹不去的悲悯:“你,不会再回来了么?”
千寻看着她,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妙,我们相识虽久,在一起的时间却真的不多,但你一直都是最懂我的那个人,仿佛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意,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呢?”
谢心茧的双手覆上千寻的,握紧:“是,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开心,你这样的人合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走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离开,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谢心茧把千寻送到门口,千寻回身:“回去吧,他们在等着你呢。”
“不管在哪儿,你都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对吧?”她跨出一步问。
“自然。”千寻点头应下,转身离开,“珍重!”
走出很远后,她再回头,看见谢心茧疾走了几步,身披着薄斗篷,犹自遥遥望着这边。
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千寻想着翻墙入内,结果在旁边小巷角落的阴影里,又见到了云桓,他倚墙而立,手里不知在把玩什么,见千寻回来,急急站直身子,却是没开口。
两人相对无言,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连个话题都找不到了。
还是他先开口:“上次的事,我查过了,是冯依兰私下联系上了阿离他们,等收集到了证据,我定会还可玖一个公道的。”
果然是冯依兰啊,先让穆长舟把她自己锁定为目标,撇清她的嫌疑,然后利用千寻和叶可玖的关系把千寻引至叶可玖处,意图把她们一起解决,结果。。。
算来算去起因终归是云桓,若不是他一堆妃嫔,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事,思及此处千寻心中不禁又是愤恨又是难过,别过脸去懒得搭理他。
“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这事应该告知你一声。”
“如此多谢皇上了,既然无其他事,臣就先行回去歇着了,明日还要早起。”说罢转身欲走。
“阿千——”云桓喊住她,“这个,还是放在你这儿吧。”
千寻终于看清了他先前把玩的物件,原来是那****送出的木兰花簪,她扯出个笑:“这个,有了更适合的人做它的主人。”
云桓静默片刻,垂下头:“我当年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才想起自己雕一个的,这是我雕刻了很久才弄好的,可能有些粗糙,但是我唯一雕刻的一件玩意,就算你不原谅我,也希望你把这个留下,就当是纪念我们曾经的兄弟之谊好吗?”
千寻想起当年的项秋希小心翼翼地把这支木兰花簪送给她,她想起当时自己乍见之下的喜爱,想起后来知晓了其中暗藏情谊后的珍视,一时之间,心中纷乱成一团。
云桓上前几步拉起千寻的手,就要把那簪子往她手里放,千寻这才回过神来,像被火烫似的甩开他,连连后退几步,摇头:“不行,我既然已经送人,就决计不会再要了,皇上的情谊我自问担当不起,你还是送还回去吧。”
云桓脸色一白,争辩道:“这簪子是送给我心爱之人的,只有你能戴,而雨蝶,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之间只是,只是普通朋友。”
千寻本是心中烦乱,闻言却是失笑:“皇上,蝶贵妃是您的枕边人。”
他一愣,随即道:“你知道的,和她们周旋都是迫于朝堂上的压力,我根本就——”
“皇上,”千寻拔高声音打断他,“我想您也是误会什么了,这支簪子,是我送给二皇子殿下的!”
和她们周旋是迫于压力,难道和她们生孩子还是迫不得已?真是可笑,当初和她怎么就会花那么大工夫让她避孕的,难道他口中所说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待遇。
“我——”他一呆,随即道,“泽儿的出生,是个意外。”
“呵呵呵呵呵呵,”千寻再也忍不住,大笑几声,上前一步逼近他,冷声道,“那么阿希,我和你的相遇相恋,也只是个意外。”
再不理会他,千寻转身跑回房中,靠着门坐倒在地,才发现刚刚一番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她瘫坐在地上,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但却无法成为她的家。
不知呆坐了多久,心中渐渐平静,千寻撑着地站起身,从梳妆台下的暗格中取出穆风送她的画打包好,把朔光收在身上,这些,已是她全部的宝贝了,她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大军出征的早晨,离城突起大雾,听人说周围百里皆被雾气笼罩,五步之外不见人形。
“这样大的雾气,今日定是好天气,此乃大吉之兆。”司天监监副说着些安抚人心的话。
千寻跪在云桓面前,接受他的授命。
“起来吧。”他略微暗哑的声音。
千寻刚刚站起身,却是直接被他一个猛力拉到怀中,他紧紧地抱着她,骨头咯得她生疼。这么多人呢!千寻大惊之下本欲挣扎,扭头看去,一片雾气中根本看不到周围的人,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不再反抗,双手有些颤抖地环上他的后背。
云桓的身子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千寻,声音中带着狂喜:“阿千——”
千寻低下头不去看他,手上更加用力地拥着他,因为她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离得这么近了。
大军缓缓而行,只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冲破层层阻碍,顿时把雾气照得薄了几层,身后的离城依稀可见,还有站在高高城楼上,那人的身影。
这个地方,陪她度过了她最好的年华,埋葬了她的兄弟朋友与爱恋,多少次想要离开,却总是割舍不得,现在,终于再没有任何束缚了,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