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晏说尤岚是安详微笑地死在他怀里的,似乎这个世界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其实这样的结局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了。
尤岚终能够实现这么多年心底最为殷切的期望,成为了罗青晏的妻子,罗青晏也全了当初的誓言,至少他可以活得比她长,能够在她死之前还一直护着她。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那样深刻的感情,但作为当事人的罗青晏,除了那夜千寻看到的他的眼泪,到了第二天,他就能很镇静地指挥着众人安排尤岚的后事。肚子疼说他这样的人和千寻不同,习惯于把所有的感情心事都藏起来,尤岚的离去留给他的伤痛,怕他只会在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去****了。
反倒是尤诺的表现比较明显,自从那夜以后三天过去了都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吭声地呆坐在自己房中,舒歌在整整哭了一天之后,忽然擦干脸上的泪跑了出去,千寻追出去的时候见她正一脚踢开尤诺的房门,冲进去就是一阵大骂。千寻想,治疗悲伤最好的药剂,除去时间,或许就是有人在身边陪伴,所以她并没有上前,只是转头离去。
尤岚离去后的第三天晚上,很意外的,罗天赐找到了千寻,这几天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他脸上病态愈显,短短几天时间给人感觉却是衰老了许多。
“今天下午我无意中听到,小岚的事似是和弓大佑有关。”他的开头直接了当,见千寻沉默不答,他勉强笑笑,“这群臭小子怕是担心我,所以才瞒下来的,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师父,出了这么大的事,应当知道的。”
有的时候,善意的谎言或许并不一定都是好的,真正的亲人,当是该祸福与共的。
千寻沉思下,决定实话实说,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他,他听完面色灰暗,颓然道:“终归还是我以前的事连累了小岚,她那么无辜善良,等了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守到小四转得过念头来,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其实或许若不是这次的事,罗青晏脑子永远也转不过来,他们不会成亲,阿岚也不会没有遗憾地离开了。”千寻叹了口气,想起以前的种种,忽有所悟,“世事本就是如此,难得两全之法,至于其中得与失,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罗天赐有些意外地看着千寻:“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一番感悟,倒是我这么多年都活得浅薄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小岚那么好的姑娘,半生艰辛,却还要被人所害,她的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恕我多问一句,不知前辈与弓大佑到底有何仇怨?”
千寻这么一问,其实并不指望他会真的告诉她,谁想他竟也没有隐瞒:“弓大佑本是我的师兄。”
那他果然是林成了。
“我们从小跟着师父在本溪学艺,二十四年前,师父因病过逝,也没有留下遗嘱,原本团结和睦的众师兄弟们因为帮主之争反目成仇,我当时年轻气盛,也卷入其中,两年后,我如愿以偿继承了帮主之位,接管当时已经颓废的天一帮,但也因此与弓大佑结下仇怨,其时我志得意满,并不以为意,全心全意带着帮众,希望能在江湖上闯出一席之地。”
“那七年是我人生中最为辉煌得意的七年,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放松了该有的戒备和警惕,在一次出行中被早已被弓大佑收买的心腹偷袭,当时我已受重伤,敌不过两人联合之力,拼尽最后一口气跳入润江,被人所救,侥幸逃过一命,辗转来到润城一带,在寻芳镇遇到了小岚她们,从此就在那里定下来了,九年前带着一众徒弟们来润城打拼,创立了这个武馆,后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又回去镇上养病,武馆之事也多交托到小四手中了。”
他这番经历,其实和千寻所想也相差不多了,在她看来,造成世间诸多纠纷的,归结而言无外乎两种:利益,与****。利益分摊不均,爱而不得,均会让人心生怨念,从而做出些违背伦理道德更或者是丧尽天良之事,而这些都会衍生出一系列的悲剧,就如尤岚与罗青晏,再如。。。她和云桓。
沉淀下心中泛起的那些杂念,千寻问:“您的病?”
他黯然:“当年重伤掉入水中惹下的祸患,前些年经历旺盛还不甚觉得,现在年纪大了,愈发经常犯这毛病,不过能够逃得性命就已经是上天眷顾了,也不敢乞求太多,只是,”他颤声道,“只是可惜了小岚那丫头,这些年一直照顾着我这个病老头子,临了也得被我连累。”
“这事,”看他的神情,千寻知他是要报仇,沉吟一下,“或许当中还有隐情,前辈你可否耐心等我这边查明真相再做决定。”
罗天赐摇摇头:“他那人我了解,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听说这次要召开的武林大会乃是他与祝善两人联合召集的,他为了阻止祝善与我们武馆结成联盟对他不利,自然是会想方设法瓦解的,最直接的办法,也是他惯常使用的,大约也就是这招了。”
“问题就在祝善这个人,我总觉得不可能那么巧合他就正好去了您和阿岚所在的小镇,遇上阿岚,还和她成亲,他难到真的不知道您的身份?”
罗天赐皱眉沉思:“祝善此人在江湖上的名声确实是不大好,不过当初我见他对小岚很好,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我与以前相比也是变了很多,就根本没往他会认出我来这上面想,照你所说,这人当是有可疑之处,难道小岚中毒之事会和他有关?但他不是也中毒了么。”
千寻正色:“这正是我所不解的地方,所以还请前辈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查明一切,到时候再为阿岚报仇也不迟。”
罗天赐细细地看了千寻一眼,也没再多问,郑重地点头应下。
罗天赐一定是私下里警告了罗青晏尤诺两人,也或许是他们现在还太悲伤,没有想到报仇的事,总归暂时没人想要去找弓大佑,千寻不由松了口气,却又为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担心不已,现在各路英雄都已经齐聚润城了,祝善虽然中毒,但似乎并无大碍,弓大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万一他们真的在大会上达成协议,结为同盟,那于天下而言又是一场浩劫。。。
现在正值大热天,尸身存放不住,第五天头上尤岚就被葬入了润城外的青山之中,从此与天地合一,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也再与她无关了。
尤诺是被舒歌搀扶着回去的,这几天尽管有舒歌的陪伴,尤诺愿意张口吃饭,但他整个人还是迅速地沉默下去,身形也消瘦了不少,再难见原先那个总是喜欢对别人恶作剧的大男孩,怕是经过这一番变故,失去至亲的他以后也是会长大的。
人,总是在伤痛之中成长起来的。
尤岚下葬后就一直没见着罗青晏,千寻有些担心,四处寻找,最后在他们新房上方的屋脊角落里瞅见了提着酒坛的罗青晏。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也不叫上我?”千寻也去酒窖提了一坛,飞身跳上去。
他看也不看千寻,声音冷漠:“我今天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只和你说几句话就走。”千寻回道,见他不反对,想想,道,“她那么喜欢你,一定是希望你能开心的。”
“哼,”他冷笑一声,“这样的风凉话就不必说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要向前看。”
他这才转过头来,嘲讽道:“这样的话谁不会说,你什么也不懂,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些?”
千寻被他的眼神刺痛,但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就凭我也爱过,也失去过。”
他看着千寻的眼神复杂地变幻,最终归于黯淡,几乎是叹息出声:“抱歉。”
千寻挨着他坐下,仰头看着夜空,轻声道:“我曾经看过无数人在我面前逝去,但却无论怎么努力也留不住他们,那种无力感,我深有感触。我虽然活得也不是太长,但却着实有好几次都是徘徊在了生死边缘,有好多次都痛苦得甚至不想再坚持下去了,那时候,只觉得死去才能真正解脱。”
见他惊讶地看过来,千寻轻笑:“但我还是一直活到现在,因为我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期许和愿望,我答应过会代替他们活下去,看尽天下变迁,人世繁华,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过得幸福开心,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那个时候只觉得活下去于自己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但是现在回头想来却是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坚持下来,最终才得以柳暗花明,找到生命新的价值和意义。”
他怔怔地看着千寻,半晌无言,千寻拍上他的肩头:“打起精神来,你的身上一定有阿岚的无限期许,生命的精彩之处,不就在于只要你活着,就会有无数种可能么?”
他的神色终于有所缓解,重新躺回去,仰面朝天,千寻听到他开口,不知是在问她还是自问:“生命有无数种可能?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若是当初我不顾虑那么多,现在的我们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千寻沉思片刻:“你给她的,已经是她最想要的了,我想那与她而言,已是足够。”
“也是,她从来都不奢求太多的,以前在乡下的时候,甚至是一对廉价的耳环都能让她开心不已。”
傻瓜,那是因为是你送的啊。
“我是想要让她那么一直开心下去,不要忧伤的,但最终,让她学会哀怨与忧愁的人,还是我。”
“哪怕是多给我们一天也好,一天也足够了,但偏偏,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老天把她夺走了。”
“如果,如果。。。”
身边的人不住地喃喃自语,手中的酒坛子尚未见底,人却已经带上几分醉意了。
千寻接过他手中的酒坛,为他擦去脸上的酒渍,叹息:“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么?”
他果然还没完全醉了,还能答千寻的话,尽管口齿不清,听进耳中已经和呢喃无异了:“醉了就能见到她了。”似乎是在印证着这句话,他头一歪,竟是靠在千寻肩上沉沉睡去了。
便是睡去,他的眉头也还是紧皱,怕是在梦中也是些不好的事,千寻轻轻抬手替他抚平眉间的褶皱,他舒服地翻了个身,咕哝着:“岚!”
千寻手上动作一顿,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来该是这般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