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晏提着花灯稳步向千寻走过来,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千寻竟也不觉意外,轻轻迎上去。
“你手中的这花灯,可还是去年那个?”千寻从未想过,再见之时她竟能如此平静地问出这样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他不说话,只是提高了凑到千寻跟前,果然,两个花灯,一个没有花柱,一个没有花丝,正好凑成一对。
“要不,一起放?”两人同时开口,却又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不容易等得一对年轻男女放完离开,罗青晏立刻牵起千寻的手往里钻,两只花灯并肩入河,徐徐地被河水送着远去,直至再也瞧不见了。夜幕下,还有无数的花灯漂流在河面上,花灯中的烛火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像是在互相诉说着刚刚许下的誓约。
“真美。”千寻由衷地叹道。
“嗯。”旁边的人应声。
河风徐徐,吹起耳边的鬓发,吹散到脸上,借着把散发揽到耳后的机会,千寻悄悄侧头打量身边的男子,却正好对上他探视的目光,两人俱是怔住,又很快尴尬地避开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的景致太过美好,足以让人卸下所有的戒备,敞开心胸,有什么东西似乎借着这股奇妙的气氛在悄悄蔓延开来。
“你——”
“我——”
两人又一次同时开口,可都生生止住。
“还是我先说吧,其实我——”千寻鼓足了勇气,却冷不防被罗青晏打断:“嘘!”他使劲地对她使着眼色,千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愕然发现,阿歌,尤诺,肚子疼,无忧,未盈,甚至是连莫离,都躲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颗祈福树后,推推攘攘地看着这边。
想起今日的种种,千寻忽然就了然了,他们。。。
“要不,还是换个地方说话?”罗青晏提议。
“有道理,”千寻点头,“正好可以看看我们谁的轻功比较好些。”
不顾错愕的众人,两人起身跃上旁边酒楼的屋顶,一前一后追着跑开,留下树后还在互相埋怨的众人。
足足跑了有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停下来,千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我就说若论轻功,天下无人是我的对手。”
罗青晏很是不屑地哼了声:“还不是些逃跑的把戏,有什么可炫耀的。”
千寻不在意地笑笑:“不过很久没像今晚这么痛快过了。”
罗青晏皱眉看着她,良久才道:“你若是愿意,每天都可以的。”
实在不想说这个话题,但是,逃避终归不是办法:“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罗青晏愕然抬头看她,“我现在待在这里不合适,所以我决定了,不日就会离开。”
“离开?”他喃喃地重复着。
“嗯,这样也好,天高海阔,随心所欲。”千寻抬头仰望着无边的夜空。
“一个人?”
千寻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也还会和肚子疼他们一道。”
“目的地定下了么?”
“没有,走到哪算哪吧。”千寻挤出一个笑,还是忍不住地想问,“以后怕是没机会见面了,上次在船上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若是不见了我,你,会不会偶尔,”千寻凝视着他,“想起我一下呢?”
他舒了口气,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千寻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几次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平静下些,也只能是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那,那就好,那样也好。”
“我不会想你,”他又一次重复,“因为我决定了,也随你一起走。”
千寻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今日早些的时候子誊就找过我了,他说你大约只是回来看看,不会久待,让我自己做决定。”罗青晏说得很平静,“所以,我想了一天,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我想清楚所有的一切,然后做出决定了。我,”他一字一顿,“想和你一起走。”
千寻还是有些懵懂,不敢置信:“可是你,你的家在这里,你若是离开,便,便,便也只能与我一样,没有归所,流浪漂泊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要说服他。
罗青晏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也是在下决心:“何惧无家?”随即拉起千寻的一只手放到他心口上,贴那么近,千寻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强健而规律,让人安心,他的声音也是沉稳坚定,“此心安处,便是吾家。”
一瞬间,热泪盈眶。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所以不管是谁,都不会再说那些**缱绻的情话了,但这样一句话却胜过她听过的所有爱语,似约定,似定情,又似是坚定的誓言。
千寻忽然觉得,有他这一句话,那些过往的所有艰辛磨难苦楚都是值得的,世间万物是如此的公平,得到的同时必然会伴随着失去,但同样的,你若尝过失去,那也定会得到补偿。若是她前半生的磕磕绊绊都是为了此刻的一个承诺的话,那她也认了,此生,当是再无遗憾了。
“你真的不后悔?”直到两人返回武馆之时,千寻犹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爆竹声中,罗青晏的侧脸被映得暗红,他扭头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叹道:“唉,你若真是想要我反悔的话,怎地不在刚刚拉起我的手之前说,现在纵然是反悔,好像也来不及了。”
千寻得意地笑:“这也是一种策略,话说原来你也会说些俏皮话呀,那平日干嘛总板着脸!”
如两人所预料的,回去时众人早就等在那里了,俱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
罗青晏板起脸,斥道:“明日一大早还要操练,你们确定都没问题了?”
武馆众人遂偷偷乐着回去了,只留下肚子疼阿歌无忧他们几人。
千寻看无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有话要说,却被阿歌出言拦下:“现在是休息时间,谁也不许打扰姐姐,你们快走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此言一出,无忧也被肚子疼拉走了,阿歌立刻一把把千寻拉进屋中,热切道,“怎样?姐姐!”
千寻上前一把抱住她:“谢谢。”——谢谢你,也谢谢大家,让我能够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和未来。
阿歌反倒是有些扭捏,支支吾吾道:“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是罗师兄原先就对你有意,所以才会。。。呃。。。”
她抬头看着千寻,看得千寻也不禁有了几分窘意,强自维持着面部表情:“小孩子家瞎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阿歌很不服气,“我原先虽然也很想撮合你和罗师兄,但后来见他要与岚姐姐成亲,他们两个又是真心喜欢对方,便放弃了,但是这次的事,我觉得他心中也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在你走后还挨个去劝说大家,让大家体谅你的难处,不要怨恨于你。”
“他,”千寻心中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欣慰,“他还做过这样的事?”
阿歌赞道:“其实罗师兄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人,虽然平日里会有些严厉,但大家也都明白,他是为了大家考虑,希望大家能够快速地成长起来,一旦有事的时候他一定会是冲在最前面为大家挡下一切的人,就连无忧哥哥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这样的人,姐姐能够遇到了,一定要珍惜才是。”
是的,历经这么多波折坎坷后,既然他们能够走到这一步,那以后,她绝对不会再放开他的手了。
“不过说实话,事情的发展还真是超出我预期得好。”第二天肚子疼来找千寻,千寻如实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
“让他这样重视责任的人放弃一切,确实是难得,”肚子疼感叹道,“不过其实也可以理解,先前出了岚姑娘的事,现在的他应该比以前更懂得如何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后悔,”千寻随即心情有些黯然,“其实你说有些事我是不是应该先跟他说清楚?”
肚子疼挑眉:“比如说?”
“就是我和云桓的那些过往,还有,还有我不能生育的事。”千寻怕就算现在他愿意和她一起,但终归有一天,这些会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
肚子疼摸摸鼻子,难得的带了几分尴尬:“其实这些我已经帮你做出决定了,”见千寻的表情,忙补充,“那天你回来的时候我找他谈了谈,就顺道说了些以前的事。”
千寻忽然有些紧张:“他怎么说?”
“他说他在意的是你这个人。”
千寻心下一喜,忍不住咧开嘴,跑过去一把抱住肚子疼:“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谢谢你!”——谢谢你总是为我考虑,为我把一切都想到。
“行了,”肚子疼毫不客气地推开她,“都多大的人了。”
没有了任何顾虑,千寻现在心情好的不得了,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快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和他说的?”
肚子疼一弹指敲在千寻额头上:“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罗青晏要安顿交代武馆的事,忙了有一个月,眼见着事情差不多都了当了,众人商议一番,就定下了出发的日子。
在离开之前,千寻决定再回一次她和穆风的山中小屋。
出城前,在暖风阁门口遇到了沈冲,他看着千寻,神情几度变幻,终归还是走上前来和她搭话:“听原琉说你们要离开了?”
“嗯,”千寻点头,“几天之后就会动身。”
“你为什么会回来?”他似乎是真的好奇。
“因为风千寻已死,活着的,是舒沐。”千寻坦然地直视着他。
他却是忽然笑了:“这样也挺好的。”
“那你呢,”千寻问,“你为什么会回来?”
沈冲垂下头,思考了片刻,才道:“小的时候,心中的英雄就合该是战神司马浩天那样的,征战四方,爱国为民,豪气万丈,那也一直是我心中的期盼,但是等到真正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大约永远做不了英雄,在情与义之间,我犹豫踌躇,脑海中记得最为分明的,竟然是原琉浅笑着低头抚琴的模样,所以我告诉自己,既无能得做那大丈夫大英雄,索性只做个能够守住自己爱人的凡人又何妨?”
千寻忽然觉得,这应该就是他们故事的结尾了,曾经的爱憎,在时间面前渐渐消散,而所有的感情,都能够修成正果,获得圆满。
回到山中小屋的时候,只觉得经过这么多年,这里似乎没有一丝改变,变的,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和心境罢了。
院中原先的那几株桃树倒是长得越发茂盛,满树桃花怒放,遍地落红,热烈而绚烂。
树下破旧的摇摇椅上,原本安睡的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千寻,表情有几分呆滞。
“莫辣椒。”千寻轻声喊,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没有用过了啊,但还是在见面的时候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
莫离一愣,随即拉下脸,冷哼一声:“你们不是要走了么,还来做什么?!”
“莫辣椒,”千寻闭上眼,“别在为难自己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解脱出来了,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要走,不是吗?”
自打穆风死后,莫离始终是在自我放逐,这么多年来说是与千寻他们争斗,其实伤得最深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罢。
莫离只顾着陷入自己的沉思,并没有理会千寻。
黄昏的时候,千寻一个人下山去,夕阳西斜,落日余晖斑斑点点地洒在山间,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山间万物复苏,春意渐浓,走在半山腰上,遥遥地回头望去,还隐约能看见长得最茂盛的那株桃树生长出来的枝条正在迎风摆动,宛如送别一般,恍惚间,千寻似乎瞧见了穆风,还是原来的模样,青衫束发,温柔宠溺地远远看着她。
永别了,这一别,大概真的不会有再见之期了。
在这里,她和穆风曾度过那些短暂而美好的时光,那个时候他们畅想未来,满心欢愉,不知愁为何物,如今,尝遍了世事艰辛,依然还能有机会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也是不错的结局,不是么?
这里与她而言,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么作为这一段旅程的终结,也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不要悲伤,不要叹气,结束与别离,不过意味着新的开始与相遇。
“姐姐。。。”阿歌软语哀求着。
千寻摇着头,硬下心肠:“你留下。”
“为什么,我想要跟姐姐你一起。”阿歌不满,眼泪都快出来了。
千寻看看站在一旁满脸紧张地看向这边的尤诺,忍不住想笑:“那你难道就不想与尤诺在一起?”
阿歌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姐姐你怎么——”
“嘘!”千寻轻拍上她的头,打断她,“我们这一去,路途可能多有艰险,所以你不如留下来跟着武馆的师兄弟们一起读书练功,我们又不是一去不回,等到将来你学有所成的时候再跟着我们,不是一样?”
阿歌被千寻安慰了半晌,这才止了抽泣:“你不骗我,当真还会回来?”
“自然,”千寻应允,“因为这里有我的家。”
阿歌总算是信了,拉着千寻说了半天话,又跑过去特意拉过罗青晏,不知在悄悄说些什么,旁边的尤诺看着阿歌,眼角掩不去的喜色,却还是问:“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
千寻瞟了他一眼,这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想让她安安稳稳地长大,有一群年纪相仿的伙伴,有无忧无虑的日子,所以,”千寻严肃地看着他,“若是你让她不开心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尤诺看了千寻一眼,又转向那边还在说着悄悄话的两人:“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样样的,擅自丢下一切,自顾自地去逍遥快活,却还那么多的要求。”
罗青晏说他把武馆和罗天赐都托付给了尤诺,这也是个不小的担子呢。
“不满意?”千寻笑问。
“不,”他摇头,“甘之如饴。”
那边两人的话似乎特别多,等着他们的工夫,尤诺又道:“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很气他,”他看着的是罗青晏的方向,“姐姐才走多久,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装上了别人,这次听说他要和你们一起走的时候,心中更是为姐姐不值,这个男人,说着有多爱她,却从来不肯为她做些妥协,但他现在居然愿意为了你,丢下对他而言如此重要的师父和武馆。”
千寻默然,良久问:“那现在呢?”
他摇头轻笑:“现在我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这一辈子总是把太多的责任和负担强加给自己,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去承受,难得愿意这样为了自己,只为了自己去疯狂一回,也是不错,至少这样的他,比那个不近人情总是板着脸的家伙看着顺眼多了。”
“哈哈哈哈哈,”千寻大笑着,“真应该也让他自己听听别人是怎么评价他的。”
那边两人终于交谈完毕,阿歌一脸郑重地拍着罗青晏,两人随即对拍一掌,像是达成了什么契约一般。
“那么,我们走了,”两人已经向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虽然我答应了阿歌一定会回来,但是世事难料,此去一别,也可能再难有相见之期,这里的一切,还有阿歌,就都拜托你了。”
尤诺郑重地点头:“自然。”
有他这番承诺,千寻终于能安心离开了,或许这次一别,就真的是永别了——但是请你们,那些我爱的人们,一定要平顺安稳地过下去。
“走吧。”肚子疼和未盈早走在最前面,扭后头催促。
无忧跟在后面,似乎有些垂头丧气,弓华容殷勤地走在他身边,又是端水又是递毛巾。
千寻和罗青晏相视一笑,也小跑着跟上去。
行了有半日的路程,渐近午时,日头正烈,众人都一致同意休息片刻。
肚子疼把水一一分给大家,道:“此去回疆,路途遥远,等过了润江,我们就舍了马车换上马匹,也好快点与谢河会和,他想必等得着急了。”
未盈雀跃:“那就快点赶路吧,说实话,我真心觉得中原比不上回疆来的舒服。”
千寻和肚子疼笑看着几人快速起身整顿,俱是摇头,也快步跟上去。
走了没几步,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阿千?”肚子疼轻轻戳她。
“嗯。”千寻点头,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刚刚他们休息的大树后,随风飘着一截华丽的布料。
嘴角忍不住咧开来。
“喂,你干什么呢,还不快些!”罗青晏在前方不悦地催着,前面众人也都回过身来望着她。
“嗯,来了!”脚下步子轻快,千寻小跑着奔向众人。
这是一段新的旅程,新的开始,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对于他们来说,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未知而让人心生期待的将来,不是吗?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