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时候、林上雪脑子里整个嗡嗡的。
当南姬把太子如何如何陷害黎幽、如何如何胁迫自己之事说完之后,皇帝神色凝重,半晌望向林上雪:“依林将军之见,此二人所言是真?”
黎初本在旁边愈听愈愤怒,此刻一双质问的眼睛也是望着林上雪。他们二人不是已把事情查得清楚,就等林上雪出面许个和棋吗?结果到了,原来是他黎初千不该万不该信了这个口蜜腹剑的将军、信她对自己真情实意。他黎初真是好骗、她为了佑护幽王从头到尾向他扯谎、他竟然还深信不疑。
林上雪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黎初的方向看。太子再惨也不过丢掉地位、可若是林上卿被揪出来,不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她不能置他于危险、唯独。
“这便是真相。”她心一横,如此对皇帝答道。
黎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眼里的绝望逐渐代替愤怒、凝成一潭死水。皇帝似乎也受了不小打击,一下子瘫软在龙椅里,手扶着额。
“既是如此…罚储君思过、削了他的封地吧。”皇帝连看都不愿意看黎初一眼,“老七受苦了,放他出来,以后国家政事,改为幽王主政,太子协理。”
“皇上、这…”太子心腹江远音立刻跪下,想要替太子申辩两句,可是方才皇帝见过林上雪拿的证据,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江御使不要多言,朕意已定。”
这么说着,皇帝便回了内宫。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憎恶太子的,有觉得大事不妙走为上计的,有感慨政局变幻的,有替太子鸣不平的,最后也都纷纷散去了。
剩下的只是黎初、与林上雪。
“林将军…”到了这个时候,身为当事人的黎初反而变成了最平静的一个,对着林上雪字句都是温度不变的平平淡淡,“将军对幽弟果然忠诚。”
林上雪半倚在朱紫阁的红柱上,抬眼看天空正是阴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已持续了好几日。立春早就来到,可春雨久久不至。压抑的黑灰色映衬了破空的一声鸟鸣、风逐渐翻卷起来。
她一身朱红铠甲,修长的腿半蜷曲着踩着红柱,右手扶着两柄佩剑。听着黎初的话,她的身体不经意颤抖一下,接着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事到如今,黎初不问别的,只求将军一个回答。”太子两步到她身边,声音不自觉还带着难以掩盖的希望。
“将军对我黎初,可曾有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承诺是真的?”
“既然太子都需要这样质问我。那么…”林上雪冰冷地笑着,薄唇翕动着,“便是没有过吧。”因着林上卿、因着她的身份,她早就和他不能同路。既如此,还不如让黎初早早恨她。
“那一切都是黎初自作多情了。”太子自嘲地大笑了两声、看着天空觉得似乎已经下起雨来。倒也是、风流成性如他,即便是动了真心,又有谁会信。他送林上雪的翡翠镯子被她退回来、他每次见着林上雪对方都是在逃避的、她的剑锋总是不留情指向他、他与她的吻…连那个他回忆起来无比欢喜怀念的吻…在她看来,也是极恶心的吧。
想必她林上雪只觉得自己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素来是个纨绔子弟、对她并无真心是不是。
「可是…」
「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黎初、是真正爱着将军的。”他强撑出落拓不羁的笑容来、却不知看来何等狼狈。
幼年的事情忽然浮现在脑海,斑斓缤纷。
“将军一定不知道、我小时候淘气溜出皇宫、路过林家的时候迷了路、当时我攀上高墙、第一眼看到你、就没有忘怀过;你也一定不知道、我小时候要是伤心难过、只要偷偷在林家墙头看你一眼、就觉得什么都没关系。”
说到这里,黎初转身直视着她,目光温柔、不带悲喜:“真好、我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没有顾忌了。林上雪,我当时是不是很好笑。我那么喜欢你、喜欢到连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都不敢、生怕你觉得我唐突、讨厌我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用说出喜欢,因为你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一个林上卿。最后我终是心灰意冷,我对自己催眠道、算了吧,你不是我的,我走。”
“可我心里还是有你啊,因此我只好去找其他女人、找像你的女人......”黎初苦笑一下,“然而我根本找不到。最后我发现这世上最像你的人、竟是黎幽、我的亲弟弟。于是我和他在一起、发誓与他相依为命。”
“我本以为可以就此将你忘记,但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替代,都是妄念、都是妄念——”他回头看她,心生感慨,“三年前、我站在城墙上看你出征——我从没想过、仅瞥见你的一秒、我便再次沦陷。”
你站在千军万马前,那么耀眼。
挥剑一呼,号令天下。
像风一样
像海一样
像月光一样
像星辰一样
——像生死一样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简单的喜欢着你。
——我已经爱着你。
林上雪转过头去、逼自己看着天际的浮云、只当做没有听见黎初的话。幼时她不是没有感受到黎初的存在、可她年少无知,以为那是上天给她安排的守护神。然而——事已至此、有情不如无情、相念不如相忘。
“多谢殿下厚爱、可林上雪,”她冰冷说着,“只爱上卿哥一个罢了。”
“当然了、你只爱林上卿一个、我早就知道、早就该知道——”黎初的口吻还是自讽,头也仰起来、定定看着天空,“你猜这天空、是不是将下起雨来?”
“闷在云层里。”她终于回了一句话,只觉得压抑难过都闷在自己胸腔里,“下不起雨的。”
“那黎初就赌它会下。”黎初对着那片广袤铅灰大喊一声,“老天、若是我还该念着林上雪、就给我一场雨——”
少女终于转过头来,望着黎初再没有平时的镇静:“黎初、你这是疯了吗?这种事怎么可能你说了算!”
“林上雪!”他这么吼着,终于压抑不住,“你少管我、若是老天懂得、他自会帮我。”
黎初推开上雪、一声一声撕心裂肺:“上天、我黎初真心爱着林上雪、你若是让她和我在一块儿、就给我一场雨!”
“太子!”当林上雪这么扑向黎初的时候,竟然轰隆一声,雨水就这么哗哗啦啦落下来了。
上雪猛地一愣。
黎初突地笑了起来,拉着林上雪往雨水里跑。脚步过的时候踩起水花溅湿长袍、雨声哗哗啦啦地和黎初的笑声混在一起。看不见谁掉了眼泪。
他们一路在雨水中奔跑着、跑过亮着橘黄灯火的神社、跑过传出民间童谣的书社,跑过声声板胡悠扬的说书艺人搭的简易戏台。当两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刚巧在搭满面具的集市小摊前停下。小贩已经搭起了宽敞的雨棚,恰到好处地在雨声喧哗里留出一个寂静的小小空间。
黎初丢了几个铜板给小贩,拿下两个面具来。接着把其中一个戴在林上雪脸上。
“刚刚既是下了雨,将军算是打赌输给了黎初。既是如此,”他笑着轻轻叹气,“将军能押点赌资、满足黎初一个愿望吗?”
“太子且说。”林上雪望着他,几乎要忍不下心。
“将军能不能到神社替本宫求个符,再回来找本宫。”黎初强装着眉眼弯弯笑意浅浅、似是已经刚刚的骗局中平复。
唯独他自知、痛的时候笑着、却是最最难受。
在黎初年幼时他母妃霜华带他过过一次上元节,母子买了灯市的面具后便看到附近的神社。那时黎初的母妃且是温温笑着,说替黎初求个符就回来、要他好好等着。结果他见她出了卖面具的棚子,却再也没见她回来过。
之后皇家禁卫那边才传出消息,说是黎初的母妃霜华贵妃、那天晚上在神社里被人毒死了。
林上雪对这一切知晓得清清楚楚、没有多言就应了黎初的请求。
棚外雨水下得惨烈。黑暗夜色中只有神社灯火依然明亮。
她几乎是冲进神社取了符来,这就折回。抬眼看见各色高悬的红色黑色蓝色纸伞,一时间也成了小片的天空。她从这纷乱绚丽的色彩间跑过、感觉好似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那一刻好像霜华贵妃就在她前方倾城笑着告诉她前进的道路、告诉她一定要找到黎初。
这时她回到那个小棚子、竟是莫名对黎初的温暖生出强烈的期待来。她甚至无法抑制自己渴望黎初的怀抱,渴望黎初的笑容,渴望黎初把那个面具摘下来将自己拥紧,然后。
渴望他的吻。
她轻轻掀开小棚子的帘。
小贩讨好地笑着、问她要什么面具。
黎初已经不在了。
想起来什么、小贩将黎初刚刚留下的字条交给林上雪。
「林上雪、应了我的要求、你便不欠我」
「只是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