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姬看着男人叹了口气。虽说是个误会,但既是女儿节、自己又扯了人家的铃铛,自然要行一夜情郎之理。
“张屠。”男子常常缠着她,南姬便也是知道他姓氏的,此刻只好对对方说着,“你陪我过过这女儿节吧。”
男子自然受宠若惊、立刻带着南姬走开了。两人在铃溪村里晃悠、夜深了,夏日的萤火微微露出荧光。忽的张屠喊南姬停下,南姬回头:“怎么了?”
“南姬姑娘可想试试爬树吗?”他憨憨笑着。南姬看他可爱、正好也没事干,便点头同意。张屠在大树下蹲下去,喊着南姬:“踩上来。”
南姬略微皱眉,心想这汉子真是太憨直了些:“这恐怕使不得吧、你又不是下人。”
“管这劳什子许多。”张屠依旧傻傻地笑着、眼里除了南姬什么也看不见,“若是姑娘喜欢,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南姬推辞不下、只好尽可能轻地踩着张屠的背爬上一棵高树。刹那间流萤在脚下飞舞、铃溪村全景收入眼底,真是美不胜收。“你也快来看看!”她情不自禁叫张屠过来。张屠急忙憨厚应了声,然而犹豫了两下、呆在树底没有动。
“姑娘何等尊贵、张屠只要看着姑娘便好了,哪里敢坐在姑娘身边的。”
南姬听了又劝他几句,见他执意不肯过来,只好先顾着眼前景色。那夜月圆、流光四射,皓然的月华将万物都朦胧了。她看着这月亮,忽是想起前些天雅儿绢子上绣的那首诗。
雅儿并不是铃溪的女孩,几日前南姬和南乔顺着吴涯的指点找来铃溪村时正看到一个孩子兀自哭泣,问她来自哪、家里都有谁她怎么也不说,只是一身破烂又饿得要死、似乎只会说我是雅儿这几个字,真真太可怜了。当时南姬心下不忍,一并把她带进铃溪村。后来南姬将雅儿交给张屠抚养,雅儿舍不下她,送她一张绢子作纪念,上面绣着一首诗。
“人有悲欢离合——”她看着眼前的月轮、不自觉念出来。
结果张屠在树下听着听着猛地颤抖起来,似是中了魔咒一般:“人有悲欢离合?”
“怎么?”南姬停下。
张屠却大反常态,忽的看着南姬愣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这次轮到南姬惊了。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屠夫,也知道些流传的诗篇吗。其实说到雅儿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副绣诗绢子她也很惊讶,这时张屠把诗背出来,南姬真有些不解。
“张屠,雅儿教你的这首诗吗?”
张屠木愣般摇了摇头,双眼混乱得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背这样的诗,可是刚刚看着南姬姑娘的背影,看着月亮,听到那首诗,后半句就自动浮现了。”
南姬知道问他无用,心想不如干脆问问雅儿:“我们找雅儿说说好了,你看怎样。”
张屠对她百依百顺,很快点了点头。
张屠和南姬一路赶回小屋去。雅儿年龄太小,并没有参加女儿节,此刻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家里拨弄林上雪留下的双剑,看到张屠回来,雅儿满心欢喜地扑上来抱着他喊“爹爹你回来了,给雅儿带什么玩意儿了吗?”
复看到南姬,也是兴奋异常,抓着女子的裙角直蹭。
“雅儿。”南姬抱着过女孩子,很认真的询问,“姐姐早就想问你,你那块绢子哪里来的?”
“那块绢子——”雅儿窝在南姬怀里别过头去、第一次对着她显得畏畏缩缩,“雅儿不能说…雅儿害怕——”
女孩推开南姬、偎进张屠怀里。
“若是说了,爹爹又不要雅儿了怎么办?”
张屠爱怜地揉乱雅儿的头发:“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的,只管说了,爹爹保你。”
“真的?”半晌雅儿才懦懦地答。
“当然了。爹爹是男子汉,哪有说话不算话的。”
“那…”雅儿想了想拉着南姬和张屠的手,“姐姐和爹爹随我来吧。”
南姬张屠点了点头,开始跟着雅儿往村外走。通向铃溪的道路有两条,一是山路,虽是漫长却很安全,正是林上卿林上雪来时走的那条。一是水路,虽是捷径却很危险,正是雅儿带着他们走的这条路。
不多时他们快出村里,正好停在一个极深的深潭旁。雅儿指着深潭旁边的一簇红棘花说:“这绢子,还有不少玉饰手链当时都在棘花上面、应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我顺手捡了。我下潭里捕过鱼、河底也是有那种玉的,我当时看得厌了,便没有捡上来。”
南姬似乎明白了什么,拉过雅儿问:“你现在身上还有那些首饰吗?”
雅儿点头,从衣袋取出一个玉镯递给南姬。南姬结果细细打量,发现上面竟是印着京城两个字。
“这可是晴岚第一玉坊、京城家的极品美玉。”南姬暗暗叹着,忽是明白了什么,将镯子递给了张屠。张屠拿着玉镯死死盯着京城那两个字,先是疑惑、后是惊异、后是难过,竟直直流出泪水来。
“事到如今,你也明白了吧。”南姬别过头去,不忍看他。
三年前京城传过一桩大事。富商京城家的大小姐京城雅恋上一个卑微低贱的屠夫,非要与他成亲,将家里的玉石珍宝都送了他,要他拿做聘礼去她家提亲。屠夫虽喜欢京城雅,无奈身份相差悬殊,也不敢向京城家提嫁娶之事。他恨极自己卑贱的工作,不肯再去集市出摊,开始日日流连赌坊,终于把京城雅给他的钱财挥霍干净,欠了一屁股债。
然而京城雅忘不了他,收拾细软找他私奔,说已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他记得那夜她找到他,美目舒展笑意盈盈。她说我管它地位尊卑,我只要你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只知道你待我好。她说只要能和他千里婵娟,她便觉得此生足够。他开心至极,之后便计划带她和女儿跑到京郊。谁料京城雅从家逃离时被家丁盯上,京城老爷和家丁一路逼着一家三口,直到把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
京城老爷极会算计,找了个贵公子出头。公子当着张屠的面说什么那女孩是自己和京城雅的女儿,京城小姐一路把他骗到这里,只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张屠单纯好骗、本就觉得京城雅不可能带自己那么好,当下绝望,以为京城雅负他。京城雅一怒之下把随身所带玉饰尽皆丢下悬崖,道她是真爱张屠。张屠却是不信,于是她伤心欲走,谁料京城老爷抓住这个时机,瞬间对着张屠万箭齐发。京城雅想也没想,回身把他抱住,替他挡下所有的箭。
她这么死在他面前。
他们的小女儿在京城老爷脚边站着,整个人都呆了。
张屠那时真得满心绝望眼中带血。京城老爷不忍,终是带着家丁离开。小女儿过来扯着张屠喊他爹爹、却只听得他一声一声雅儿雅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母亲的名字,便把那名字强占为自己的。
张屠只顾喊着京城雅,小女儿见他不离自己,只是一阵一阵哭着,软软的声音念道:“我是雅儿、我是雅儿——”
屠夫却对她摇了摇头,抱着爱人的尸体跳下悬崖。
“那是个惊动京城的故事。”南姬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故事中的张屠、竟然就是你了。”
“如此这般,”南姬紧紧把雅儿拥紧怀里,“这孩子怕不是你的养女,而是一路寻你到铃溪的亲生女儿。”
张屠伸手摸了摸雅儿的脸,滚烫的泪水落下来。
“我从深潭里被人救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忘了,只是心里有个影子。”他抬头看着南姬慢慢说着,“南姬小姐很像我的雅儿,喜欢茶、喜欢玉、喜欢蓝色裙子,还有个俊朗的哥哥。”
“我看到南姬小姐的第一眼,还以为你便是她了。”
南姬点点头,莞尔一笑。
“只是这水这样急这样深,雅儿的身体究竟被冲到哪里去了,还是被鱼吃了,我当真放心不下。”半晌张屠又说下去,“南姬小姐能帮我个忙吗?”
“怎么?”南姬忽然有些心下慌乱、不知张屠想做什么事。
“我得去找她。”张屠说着,眉目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要顺着这条河一路找出村去,见到她了,便和她死在一块儿。见不到,便一直找着,一直找到我死为止。”
“至于我们的孩子,我这么差的人。一定带不好她,你能把这孩子交给那对林姓兄弟,让他们替我养吗?”
南姬沉默半晌,问他:“你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