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老姨的分析,高秀燕头上沁出汗来。她捶着自己的脑壳说:唉呀,我怎么这么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马玉枝猛抽几口烟,然后说: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不是还没走吗?你马上上街,给他孩子买一件礼物送去!高秀燕说:买好买,可是不知往哪里送呀!马玉枝瞪大眼睛:他连住哪里都没告诉你?这就更有问题了。不行,你一定要再见到他!我给你查一查。说罢,她就找出电话簿,给县城几家好一点儿的宾馆逐一打电话问询。打到第三家,那边说是有一位姓池田的日本客人住在这里。马玉枝对高秀燕说:在东亚饭店405房间,你快去!
高秀燕便擦擦眼泪,起身上街。她到百货大楼转了一圈,花六百元买了一块女孩戴的玉佩,然后急急忙忙找到了东亚饭店。她走近大门时,却看见门边站着她的工友王青青。王青青是马棚乡的,回国后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王青青也看见了她,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拉着她的手说:哎呀,高秀燕你怎么来啦?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你!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一件大事呢!
高秀燕问:什么大事?
王青青一脸诡秘地凑近她说:我要嫁到日本去啦!
高秀燕的心一沉,问道:是吗?你要嫁给谁?
王青青说:说出来你别笑话,就是咱们的工头池田。我回国没有几天,他就打电话向我求婚,我犹豫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想,他虽然年龄大一点儿,虽然还有个孩子,可毕竟是老外呀,嫁给他,起码在物质上吃不了亏。你想,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物质充足么?是不是?……
高秀燕眼前一片黑暗。她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让自己摔倒在地。
这时,王青青又抬起腕子看着表说:快到时间了,他让我十一点半到饭店大厅,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
高秀燕虚弱地说:撒摇拿拉。然后转身离去。
王青青追着她的背影说:撒摇拿拉!走的时候我请你喝喜酒呵!
二十分钟后,高秀燕再次带着满脸泪水坐到了老姨的面前。听外甥女讲罢见闻,马玉枝拍案而起:我操他妈的臭×!这鬼子也太精了!他一边勾搭你,还一边勾搭别人,好从中挑选。你如果稍有缺点,那还不败下阵来?完了完了,咱们白忙活一场!
高秀燕哭着道:婚也退了,脸也丢了,这叫我怎么活?我死了算了!说罢浑身抽搐着大哭。
马玉枝说:孩子你可别犯傻,再怎么样也不能不活了!不然,你爹你娘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哪山砍哪柴,咱过不上日本生活,就死心塌地过中国日子呗!
劝过一阵,高秀燕慢慢地止住了哭。马玉枝要领她回家吃饭,她说吃不下去,要回家。马玉枝说我送你回去。高秀燕说:不用,姨。我听你的,我不会去死的。
回到家里,高秀燕虽然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躺到自己屋里不吃不喝只是流泪。马玉花大体上问明了情况,也气得一次次发晕,说没脸见人了,只好拿脸当腚使了。高世连看着老婆闺女的模样却一个劲儿地冷笑:真好!真好!自作自受!自作自受!马玉花让他说得火起,一把扯下他嘴上叼的旱烟袋,“嗖”地扔到了猪圈里。
高秀燕躺到晚上九点,电话响了。她想,不会是池田打来的吧?难道和他还有戏?便接过来说了一声“毛西毛西”。然而电话里却传来吴洪委的声音:哎是我!高秀燕满面蒙羞,觉得没法跟他说话,就把电话扣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又是吴洪委打来的。高秀燕还是不说话就挂。随后,一直到天亮,这电话再没有动静。
一夜没睡的高秀燕头疼欲裂。马玉花端过一碗荷包蛋让她吃,她勉强吃了一口就恶心欲吐。马玉花流着泪道:这个死鬼子,真该把他凌刀割了!你看他把俺闺女糟蹋成什么样子!高秀燕两手掐着太阳穴说:娘你别骂了,你快去买几片安眠药,我得睡一觉!
马玉花便到乡村医生那里开了几片药回来。高秀燕吃下,过了一会儿果然睡过去了。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
醒来吃了一碗面条,又躺到自己床上发呆。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得叫人知道,尤其是得叫吴洪委知道。于是,到了接近九点的时候,她就主动打了个电话给吴洪委。吴洪委十分惊讶,说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高秀燕说:兴你打,就不兴我打?吴洪委说:也是。反正你也打不了几回了。高秀燕说:我是打不了几回了。吴洪委问:什么时候走?高秀燕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吴洪委笑了:嘿,人家鬼子还听咱指挥?高秀燕说:你再不要提鬼子。吴洪委说:为啥?高秀燕说:他,他跟我没有关系了!说罢,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吴洪委急忙问她怎么回事,高秀燕却哭得说不成话。吴洪委只好把电话一放,跑了过来。
推开门,吴洪委吃了一惊:那高秀燕正跪在床前的地上。他问:你这是干啥?高秀燕泪流满面地说:我就这样等你。吴洪委,你狠狠地踹我两脚吧,我前几天叫鬼子迷了心窍,把你伤了,把你全家人都伤了,我不是东西!我该死!
听她这样说,吴洪委蹲下身去,将她一搂也哭了起来。两人涕泗交流,大放悲声,让跟到门外偷看的马玉花和高世连也唏嘘不已。
后来俩人去了床上。马玉花将闺女的房门轻轻关严,和丈夫蹑手蹑脚回了堂屋。
这时,电话响了。马玉花伸手抄起,跺着脚骂:你个狗日的!鳖养的!我×你姥姥!没想到,电话里却出现了一个女声:请问,高秀燕在家吗?马玉花这才明白打电话的不是鬼子,便问:你是谁?那女的说:我是高秀燕的工友郑蕙,你叫她接电话好吗?马玉花急忙放下电话,跑到东屋门口让闺女接。
高秀燕这时正俯在吴洪委怀里哭。她擦擦眼泪拿起电话,听明了是谁,鼻子囔囔地说:郑蕙你好,你有事吗?郑蕙兴奋地说:高秀燕,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嫁到日本去了!高秀燕一听,立即咬紧了嘴唇。郑蕙在那边嚷嚷着:高秀燕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就是咱们的工头池田君。他现在就在我家里,下午来的,住下了,这会儿正在茅房里拉屎,嘿嘿嘿嘿!我们明天就一块儿离开中国,在青岛坐飞机,下午一点半的航班……
高秀燕没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那边又往这打,但她不接。
吴洪委猛地坐起,咬牙切齿地说:我全听到了,这鬼子该杀!
高秀燕也说:是该杀!
说罢,她伸出胳膊搂住吴洪委的腰,将脸久久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她听见了吴洪委那颗心脏的强健跳动,自己的心也跟着急跳起来。她将手伸到吴洪委的衣服底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胸肌,他的腹肌。她想,其实呀,男人的肌肉才是好东西。
这一夜,高秀燕重新认识和体会了吴洪委的那身肌肉。
天明起身,吴洪委站在床前晃一晃两只拳头:燕燕,今天我非给你出这口气不可!
高秀燕问:你说啥?
吴洪委说:他不是当了新郎官回日本吗?我让他脸上开花,披红挂彩!
高秀燕说:你别胡说了,你到哪里去找人家?
吴洪委说:青岛机场,下午一点。
高秀燕睁圆杏眼满脸兴奋:吴洪委你真干呀?好,你是个男人!你快去,你去当着那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的面,狠狠地揍他一顿!只要不把他打残就没事!
吴洪委说:我回家吃了饭就上车,估计十二点前肯定能到青岛。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
高秀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积聚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等到娘把早饭做好,她一连吃了两个馒头。
然而,随着太阳的一点点升高,她却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这时,她的大脑又变成机场了:吴洪委、池田在那里怒目相对,大打出手。
高秀燕心惊肉跳。她在自己屋里来回走了几十趟,然后抄起电话,拨了三个数码。
午后,吴洪委骂骂咧咧进了院子。高秀燕如释重负,从屋里走出来说:回来啦?吴洪委晃晃脑袋道:他妈的,车走到半路就叫警察查住了,谁都放行,就是不给我吴洪委放行,还把我弄到派出所训了一顿。高秀燕,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高秀燕笑一笑正要回答,天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响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架银白锃亮的飞机正飞过菟丝岭的上空。
她鼻子一酸,将脸猛地捂住,急急跑到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