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七十余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侯嬴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终日守着这汴梁城的夷门(东门),看着牛马车辆、挑担百姓,来来往往,终究未有一人识得自己。
凡是魏国百姓,没有谁不知道这汴梁城内有位叫做魏无忌的公子,他是这魏昭王的次子,亦是魏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当魏昭王安息九泉,安釐王继承魏国大统,便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这魏国百姓口耳相传,妇孺皆知。凡是文人才是,不论其地位德才高低,没有公子不谦逊礼貌与之交往的,丝毫没有王族富贵恣肆之态,于当时而言,能归附于公子,拜其门下,是莫大的殊荣,足以让方圆几千里的士人争相往之。故而公子麾下食客三千,竟能震慑其它六国不敢觊觎魏国分毫。
侯嬴早已记不清自己守着这汴梁夷门多少时日,就如同不清楚自己何日能够入土安歇,习惯了一辈子的贫穷,他没有什么豪气壮志,只是日复一日,慢慢地熬着,守着这小小的监者小位。
或许是某个晴朗的日子,侯嬴浑浊的老眼瞅见华丽的马车徐徐朝着夷门而来,又是一个皇宫贵族!马下蹄铁狠狠踏在汴梁青黑的大石板面,惊得行人心惊肉跳。
“与我何干?”侯嬴干裂的口舌上下微颤,嘴里嘟囔了这么一句,只是望着夷门之外,早已战列两侧低首的百姓,耳里“嗒嗒”的马蹄声萦绕不绝,侯嬴提手摆弄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低到视野尽是竹片青黑,如同这城内石板。为吏多年,他看了太多的枯黄,崩裂的脚底的枯黄。
近耳的马蹄声戛然而止,侯嬴能够感觉到马车恰好停在这夷门之内,自己之前。他浑身不住一个哆嗦,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自己已经够老了,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下人,不会希望最后的时日还会与这些贵人有何交际。
但耳里确实传来“吱呀”声响,有人撩开马车的幕帘,缓步走了下来。
“在下魏无忌,听闻先生大隐于市多年,特携厚礼拜访,还望笑纳。”侯嬴微微抬起头来,眼里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他知道来者之意正是自己,而来者,正是信陵君。
侯嬴长袖之内伸出两指,夹住斗笠取下摆在胸前,躬身看着满脸谦逊的信陵君,哑声说道:“我一介凡夫俗子,安贫乐道几十年有余,如何能因看守夷门贫穷而接受你的财物?”他眼睛直直盯着信陵君,对身边双手托举财物的下人避而不见。信陵君笑了笑,只是低语嘱咐一旁马夫一句,便是回身又进马车,那托举财物的下人见状急忙走至马车一旁,垂首侍立,只在走过侯嬴身旁时冷冷丢下一句:“不识好歹!”
马夫端坐在帘幕之前,马鞭在空中一个炸响,便是打在马尾,“驾!”铮铮铁蹄再响,马车一个调转,渐行渐远,直至其形淹没于来往行人身影,其声泯灭于川流百姓话语。夷门内外百姓一如既往,只是都会不住望向城门前的一个老人,低头私语几句。
庙堂之上,信陵君与一锦衣男子对位而坐,“啪嗒,啪嗒”黑白两子相继置于方座棋盘,死死咬合,毫不放松。棋盘之上黑子涣散,定子不在其位,连势都未凝聚,可见后者心思全然不在这黑白之间。若是待任何爱棋下手见此面目,只怕心里都会暗自训斥“胡闹!”
不过如今就连信陵君亦仅皱了眉头,不敢出声,就因为面前之人是这魏国的王上,自己的主子。
“王上”,信陵君顿了顿,二指捏一白子徐徐落在棋盘一角,“啪嗒!”又是一声急促,魏王迅捷落子,信陵君抬头看着对面,眉间一挑,神色骤然舒缓开来,接着道:“不知今日召臣弟入宫所为何事?”
魏王手里又是捏起一枚黑子,眼里盯着信陵君修长却生出老茧的手指,似是笑道:“无忌,自从接受魏国大统,我们兄弟二人有多久没这般聚过了?”
信陵君神色谦卑,道:“恐怕已是半年有余。”他瞥了眼魏王手里黑子,那漆黑颜色在他眼中扩散放大,几欲占尽整般视野。
“父王离去已有些时日,如今秦朝国力日益强大,对我等六国心怀不轨,为兄德才远不及你,这魏国王位,怕是坐的不稳。”魏王声音轻微,虽是对信陵君而言,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信陵君原本已经捏住白棋的右手忽然收回,即刻起身,对着魏王便是拱手一拜,道:“王兄多虑了,我等臣子必定全力辅佐君王,保我魏国枝叶不损。”魏王唇口张开,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不过却被细作一声急报打断。
“报!北方边境传书,赵国集结一批兵马,几欲进入我国疆土!”
“砰!”魏王闻言拍案而起,脸色阴沉,兼带怒意,棋盘棋子都是腾空一跳,”赵国有何胆量,敢觊觎我魏国疆土?”信陵君即刻安抚魏王,道:“这不过是赵王狩猎罢了,不会犯我边境。”说罢,却是自顾自捏起一枚白子,少有的迅捷落子。
“喔?你又如何知道?”魏王额角隐有青筋突起,一脸狐疑地看向信陵君。只见他不急不缓,徐徐吐道,只是那一脸谦卑让魏王心生不悦。
“臣弟身下有一门客,可以探听赵王一些举动罢了。”信陵君话音刚落,方才退出庙堂的细作又是一阵呼喝“报!北方边境再传消息,赵王率领一队兵马驰骋,猎获几只山猪便已折返,并未逾越两国边境。”
魏王低头,双目里光亮闪烁,不知有何所想。信陵君听闻细作言语,又是对着魏王一拜,朗声说道:“王兄,时候不早,臣弟先行告退了!”见魏王点头,信陵君便是转身离去。
魏王看着信陵君身影消失,转眼瞅见棋盘胜负已分,黑子落败无疑。
魏王轻哼一声,用力甩袖毁掉棋局,亦不顾身前细作,转身向着寝宫走去。
三日之后,整个汴粱城里有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信陵君要大摆宴席,犒赏其数千门客。日上三竿的时候,有人传出消息,信陵君府第之内早已张灯结彩,排排案几密密麻麻,声势之大,好不热闹。
众人很早就到了场合,一路说笑不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旁人从其府外经过,都不由得啧啧称赞,说是这信陵君不愧品行高德,一场与千数布衣的聚会,足以抵得上皇室典礼,其门客优待实在是羡煞旁人。
一些挑柴的百姓在府外一棵大树下纳凉,几人围坐一团,莫不是议论着墙内的盛况,其中一个白净的小伙子听着众人言语,眼珠子一转,神色匆匆地转身离开,连方才挑来的柴禾都是顾不得,旁人一阵纳闷,也不过嘀咕几句,又喝了口凉水,纷纷散去。
信陵君府内,人头攒动,皆是盛装出席,各自寻了案几坐下,互相推盏说笑。这时,从内园之中缓步走出一人,衣着庄严华贵,身后跟着两名下人,垂头托盘,红布绸子上放着杯酒器具,正是信陵君前来。
众门客齐齐起身,对着信陵君便是一拜,同声道:“拜见公子!”信陵君温文儒雅,含笑说道:“承蒙诸位高识,入我门下多年,今日特备下厚宴,还望尽得人意。”说罢,便是抬手,从身后下人手里取了酒盏,斟满饮尽,道:“诸位尽兴,在下因事小离片刻。”门府之外,下人早已备好马车,信陵君脚步匆匆,一步跨上,便是入位,马夫一甩马鞭,驾着车疾驰而去。有些过路人恰巧看见这幕,都是心里好奇,想着这信陵君放着府里盛宴不管,这又是要去哪里?终究有些人爱看热闹,循着马车就是跟去。
魏王宫内,一个臣子于殿下躬身,高声禀报,那人脸色白皙,却衣着粗布,与四周雍容之景格格不入。
“起禀大王,今日信陵君设下盛宴厚待其门客,规模之盛大空前,仅此一见。百姓都……都说……”那人说到此处忽而吞吞吐吐,低头偷看魏王脸色。
只见魏王面无表情,冷冷道:“说下去!”那人心里一惊,吞了吞口水,道:“百姓皆说,这宴席丝毫不比王室礼典差上分豪。”宫殿内一派寂静,魏王双目紧闭,一言不发。那臣子不知魏王是何意思,忽而浑身一个寒战,只得把头伏下,直到脖子隐隐酸痛。
“下去吧。”
那臣子长舒一口气,应允后疾步后退,迈出宫殿门槛,又是深深一拜,而后转身快步离开。
空旷的宫殿之内,一个人影从房柱之后徐徐走出,轻声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