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蘼樱来到的是中山经北面的青要城。她记忆时便与尹蔾之住在萧樾山，后来又在胭脂门苦练玉女素心剑法和三十六回风落雁剑，从未到过人界一趟，趁此机会，她到人界溜达一圈然后再回萧樾山去。为了怕再引起魔隍门的注意，她敛了周身的容貌和仙气，瞒过一个修为平平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摇大摆地进了城，找了一处酒家，一拍桌子。对着店小二就报上菜名来。
干果要的是桂圆，蒸枣，银杏，鲜果要的是沏香樱桃，姜丝梅儿和糖霜桃儿，别的菜都点了一遍，特地嘱咐要了那一道“二十四桥明月夜”。
传说中的二十四桥明月夜（金庸原话）虽只是蒸豆腐而已，将豆腐这样的触手极烂之物削成二十四个小球放入先挖了二十四个洞的火腿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经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之不食。这道菜足见吃之最高境界。
店小二还端来一碗汤，并没有鲜香的味道，有的是果蔬淡淡的清香，青杏，薄荷，柑橘的清甜，青松，绿叶，花香的缠绵。它像酒一样使人迷醉。蘼樱端了手中的碗晕晕乎乎的，一面又嗑着桃条。
“没有梨花糕吗？”
店小二笑道：“姑娘若真心想要，自然是可以做出来的。不过，姑娘看似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蘼樱看了看他的神色，立刻就明白过来。不就是怕自己吃霸王餐吗？也对，自己穿的却是不像个有钱人。一摸口袋，人界的银钱去哪里找？但又舒了一口气，把包袱中的一只簪子丢给他。自己的头发反正也被截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看着店小二为难的样子，蘼樱正色道：“着簪子可比这顿饭值钱多了。上面的紫硫玉你就算翻遍整座青要城你也找不出第二块来。”趁着他愣神的一瞬间从店里开溜。回头看了看发现没有人追上来。
嗯还是识货的。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紫硫玉就是在仙界也是少有的。传说只有当东方青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这二十八星宿旋转一周后发出的那道光才能让紫硫玉真正成形。不过这仅仅是个传说。蘼樱想，记得蔾姐姐说过一些草药配置后，要看二十八星宿和月亮的圆缺来使用，这些草药好像是——她一边无聊地走着，一面在嘴里喃喃念道：“心宿，半夏草，藜芦草，钩吻草，断肠草，紫玉金丝草，川红细辛草……”她晃着脑袋再也想不起来了。蔾姐姐当初可是逼着她背下来的，现在竟然、竟然忘得差不多了。
把那丝悔意抛在脑后，蘼樱回到正题上来。要是再有块紫硫玉就好了。吃完饭晕晕乎乎的状态中，下意识靠在一家店的石柱上休息，偏过头看见一道白衣身影一闪而过。
谁？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三步并两步追上去，发现自己吃得太饱跑不动，抽出剑想御剑追上去，但一想到这在大街上而且很可能超重，握住的手握了握又松开了。好像是在荆极林里见到的那个人，应该也不是吧。反正这街上到处都是人就算有人跟踪她也没什么要紧。更何况那个人躲着她不让她发现说明他怕她。这么一想，蘼樱的心里放松了许多。
整个下午在胡闹中度过了。用琅轩珠子一颗一颗地换东西，拿着纸鸢在街上乱放满街跑，糖葫芦一串一串地吃，粉羹，馓子，藕粉，煎肠，皂儿糕一样样的买。
她把纸鸢别在身后，将买来的小玩意如华容道，陶响球，泥叫一样样放入包袱中。一边嚼着菱粉糕，眼角却沁出了眼泪。
这么快乐只是想忘记悲伤可是悲伤为什么从未离开。
远处的那个白色身影，望着悲哀低头的蘼樱，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傍晚的时候，蘼樱住进的是青要城边靠着江浮山的有间客栈。从客栈的边竹窗里可以看见满山竹淬，就像在萧樾山一样。
离开萧樾山八十六年了，就好像是一辈子的时间了。
傍晚的时候，蘼樱在客栈里吃了一碗打卤面。面抻得又细又长又匀溜又筋道，捞在碗里，浇上又香又浓的卤汁，那里面有香菇，口蘑，木耳，虾仁，黄花菜，玉兰片，像流动的金绞蜜琥珀。不等着吃到嘴里，看着就让人眼馋。
吃完了面，回味着滋味又走上街去，隐隐约约看到街的尽头锣鼓喧天红丝缎满天飞，就想去凑个热闹。
祠堂里，一对穿着红衣的新人正站在一起等着主婚人开口。
蘼樱刚刚喝了点紫竹酿，眼神都有点迷迷离离的。靠在祠堂敞开的门上，不由自主地微笑。
蔾姐姐曾说，那是一件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时的她抬眼看着蔾姐姐她的眼里是深深的落寞。
过去的事了。蘼樱闭了几下眼睛，想让自己清醒起来，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脸偏过来，蘼樱一愣，不是那天救她那个人么。师父，他叫着又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为什么要叫他师父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啊。一定是自己醉糊涂了，这酒果然比不上蔾姐姐的清风酿，她无论喝多少清风酿还是很清醒的。她不知道的是，当年尹蔾之为了怕她喝醉了误了修行，在酒酿里加了多少倍的水进去。
为了防止再出现她自以为的幻觉，蘼樱摇摇晃晃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才睁开。她是满意地睁开双眼的因为她自以为的幻觉不见了。摇摇晃晃的，她准备回客栈去。明天，明天还要再胡闹一天。
这时，她听到红盖头下新娘子心里的声音，大意是想让新郎死之类的。而新郎心里的声音也被她完完全全听清了。过了破望之后即使她能听到凡人心里所想的东西她也不刻意去听，今天她喝得醉了点，有点控制不了点。
于是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不管不顾地把心里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这两个人根本不是真心相爱，新娘巴不得新郎早点死，新郎贪念新娘的美貌。”蘼樱只是不懂，她只是按照蔾之对她说的话片面去理解。不爱却为何要相守？
那眼前这一对正在跪拜的新人不是毫无意义地自寻痛苦么？
她把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单单有爱情是不够的。那份简单的爱情，就像是随风吹起的一阵烟，风止便息。
众人见平白无故闯进一个女孩来，短短的头发，不是寻常的装束。正在愣神中。世上的新娘却一把掀起红盖头，把它摔倒地上，对着新郎满是笑容的脸。“对我是恨毒了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地上的新郎却是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似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那也没办法，你家欠了债，我可没逼你。你可别忘了，那张欠债的画押还在我手上。”又轻佻地打量了蘼樱一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别多管闲事！”
蘼樱一股子怒火差点又爆发出来，见新郎一脸颓唐的模样，便说：“她欠你多少钱，我来还好了。”
“多少？八百两银钱。你还得起吗？”
蘼樱皱了皱眉，把手伸进包袱里把买来的小玩意变作珠饰银钱，扔了过去，抢来他手里的画押撕得粉碎，拉着新娘跑了出去。变作的东西毕竟不是真的最多两个时辰便会显出原形。
“好了画押没了。他也没凭没据的，你以后不喜欢他就再也用不着见了。”
“谢谢你小姑娘。可是你为什么样帮我？”
“以前有个姐姐告诉我，一个人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所以……”
“你的姐姐？”
“是啊有时候我看她总是不太开心。我想，是不是蔾姐姐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伤心，我不想你和她一样难过。不过，我想也可能因为她要带着我，我拖累了她，她才没有时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怎么会是拖累呢。我觉得你挺机灵的啊。你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你叫什么名字？”
“尹樱之。蔾姐姐叫我蘼樱。”
“很好听的名字。”
“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姓秦，叫秦湘苏。住在城东这条河的西岸。”她手指着一条红灯笼摇曳的河。她蹲下身来，“小姑娘，今天多谢你了。”
“没关系啊。”蘼樱拍着自己的额头，一票眼又看见身后人群里有个白色的身影，“姐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人究竟是谁，她今天定要搞个明白，追了半天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瞧到，却又被紫竹酿的酒力弄得晕头转向。罢了罢了先回客栈再说吧。
蘼樱一觉睡到亥时，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睁眼朦胧中，看见边竹窗的竹栏不知何处被砍去，今天在祠堂拜天地的那个新郎倚在门口，门前还有两个带刀的侍卫。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是梦吧。
“告诉你别给我玩花样，就知道那些银钱八成不是真的，便叫人跟紧了你。也罢，画押没有了，一个人换一个人，也不算太亏。”他伸出手来抓紧蘼樱的衣襟。但他似乎被什么击住似的，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接着，一道霹雳一样的气流击中了他的胸口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门口的侍卫互相对望了一眼便很有节奏感地跑走了。
蘼樱无辜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她还没出手眼前显出那个身穿白袍的人。
钟离长初抱着她从竹窗中飞出，看着她见她眼中仍是一副迷离的神态。
“你干嘛跟踪我？”
“你——”
嘘——蘼樱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不要出声，在别人的梦里不要讲话。”蘼樱又轻轻闭上了双眼。这个梦，好奇怪，怎么又是这个人。还有，这个梦里夜空清凉的空气，潺潺的流水，都这么真实。
算了，还是变回一朵花吧。这样魔隍门也许更找不到他更安全一点。恍惚间这么一想，身体就幻化成了一朵花，轻飘飘地飞向一枝头，花瓣紧紧抱着枝条。她终于沉沉睡去。
几分钟后，这朵花被自己的一个喷嚏惊醒。它伸展着自己的花瓣，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飘飘的地方。不是后来变成花之后自己就找了个数值躺下去了。蘼樱仔细一回想，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难道，难道，那不是一个梦？！
她正考虑着，要不要变回人形从他的袖子里钻出来，好像他正在御剑，这样她很可能从半空中掉下来。这袖子好像被他用法术封住了，是为了怕它这朵花掉出来。这朵花颓唐了几下，又开始在袖子里蹦跶起来。
钟离长初感觉到这朵小花的不安分，微微皱了皱眉，被没有理睬它。等到他到了水影宗时把这朵花拿了出来，发现在这朵花正呼哧呼哧喘着气。蹦跶了一路，也应该累得够呛。
这朵花见了他，倒是老实不少。花瓣伸展着，像是在怒放，像朵真花一样。尹蔾之曾说蘼樱的骨子里有一份顽劣，蘼樱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只有一分，但如今见了他，那一份顽劣顿时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变回了人形，蘼樱托着头想着心事，见面前之人缓缓走近，不由慌乱起来。
“师父你是谁啊？”
钟离顿了顿身，声音极淡：“你不认识我却为何唤我师父？”
蘼樱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注视着眼前之人，深谙的眼底让她读不懂，从那双望一眼仿佛要结冰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而眉宇间是深深的落寞。明明是个不曾相识的人，却让她觉得却已相识，让她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来。
“这里是青云门的水影宗。你等会有空可以下山去看看。”
“青云门——师父我是要入青云剑派吗？”
钟离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蔾姐姐以前说过青云剑法的金针十九剑特别厉害。钟离仙君我在胭脂山也常听水月长老提起，仙君他——”蘼樱心中咯噔一下，“师父你莫不是——”
钟离转过身来，一头黑发随风而扬。蘼樱看着眼前的那个人不禁后退一步。他的眉间堆满了漠然，眼神平静地滑过她的面容，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你认识尹蔾之吗？”
“蔾姐姐吗？”
果然是。他心下一沉。八十六年前，他终于在萧樾山寻到了一丝神迹。匆匆赶往时已经人去楼空。他凭着对蔾儿的感知用手中的神谕去找她，以为七年来她终于避他不过。不料，待到他到时她已经渐渐化成雪花，迅速地消融。那一刻，他手中她的神谕灰飞烟灭……
表面上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内心这么久以来有一丝不能释然。这些年来，仙界一直有传闻说胭脂门派有个弟子长得很像尹蔾之，但因蔾之事信风族最后一脉，更何况她魂魄全无，听闻水月长老试出她身上并无神迹，仙界的人仅仅以为这个女孩是长得和蔾儿相像而已。这么久以来他也这样认为。
那一****察觉出魔隍门派弟子潜入胭脂山内心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魔隍门必不会空穴来风。直到他在海面上见到她。她的黑发四散着漂浮在水面上，落满了月光莹莹的光。她的面容单纯而美好，像一朵初绽的樱花，那双眸子宛若黑水晶，也闪着月光盈盈的色彩。
她看着他，目光是那么坚定而熟悉。她唤他师父。
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回来了，那不可能再回到的过去。可是，她只是单纯地是她自己。那她于他而言，她不是蔾儿，只是一个与她相像的人。
可是蘼樱若认识蔾儿，她也应该是信风族后人，可当年信风族不只剩了蔾儿一个。
钟离拿出了花李神石，递在蘼樱的手上。它的光芒渐亮起来，又渐熄灭，发着幽幽的光。钟离终于试探出了蘼樱体内的一丝神迹。
果真，蘼樱的神迹被蔾儿封印掩盖，隐埋了这么多年。若是这样蘼樱也应该是信风族的后人了。但当年神魔大战，不是只留了蔾儿。神族的事情啊，看来仙界是永远弄不清的了。
把蘼樱手上的花李石穿好，递在她手上。“师父这是送给我吗？”
“不是送，本来就是信风族的东西。拿回去吧。”
蘼樱呆了一下。“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是信风花族的？”
“没有为什么。”
蘼樱看着手中的石头，明摆着就是神族历来的护身石花李石。她把石头贴在心口，却感到身上的封印在一道道解开。她握紧手中的花李石，闭上眼，皱紧了眉，忍受着身体冲击着道道气流。
封印解开了。钟离向后站了站。信风族特有的一股清香顿时溢满了整个水影宗。
“师父，魔隍门还有其他的敌对门派不会察觉到神迹吗？”
“会，但是长时期的封印会让体内的真气暴走，对以后的修炼不利。”还有，他在心底默念。这一次，这一次——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魔隍门休想打她主意。
“还奇怪啊。”蘼樱翻动着手中的花李神石，“明明托说花李神石融入剑中怎么还会有一块？”
钟离抬起头来：“你听谁说的？”
“师父，蔾姐姐以前对我说的，如果她死后，花李石定会归回仙界，为了炼不嗔剑，花李石融入剑锋之中。剑成石销，所以不嗔剑的光芒才会锐利。”
钟离的脑中忽然空白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蘼樱，花李石没有炼，还是原来那一块。”
“哦。”蘼樱低下头去，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她很快就抬起头来，在师父离开的那一刻，问道：“师父你认识蔾姐姐吗？我觉得师父和蔾姐姐认识。虽然，虽然蔾姐姐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师父。”
门前的那个身影顿了几秒，声音传来：“尹蔾之曾在青云门修炼过一段时间，本尊自然是认得她。还有，青云门议论蔾之的事情你不要信。”他本就未打算将她和青云派的其他弟子放在一块修炼，不过小心一点还是必要的。罢了，只要她不信总是有办法瞒过去的。
身后的她，翻弄着掌中的石头。眉眼弯弯，巧笑倩兮，嘴中轻唱着歌儿。
钟离在竹影轩的门前停下。
那一刻，心头缓缓传来歌声：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
他把手搭在一片竹叶上，青翠流转于掌间。
